“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听见的。”何况谢淳风少年英才,京中贵女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谢宝真并不觉得元霈的爱慕有何不对。
只是,到底怎样才叫‘喜欢’?
如此想着,谢宝真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少女思春,少男钟情,明明非亲非故,却日日夜夜地挂念着他。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他多看自己一眼便心生欢喜,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便心生妒忌,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怎样都不会腻……”
元霈索性搁了棋子,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想,这便是喜欢罢。”
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
谢宝真托着腮,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形:墨发白袍,深邃的眼,淡色的唇,修长好看的指节,还有那赤着的背脊及肌肉上细密的水珠……
元霈观察着谢宝真的神色,低声笑道:“你此时脑中想的那个人,便是你心仪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宝真眨眨眼,又眨眨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摆摆手道:“怎么可能!”
嘴上虽是否认,可止不住心跳加速,脸颊绯红,目光飘忽无措,满脑子都是台阶前、梨花下那场一吻鼻尖的荒唐之景,仿佛九哥身上清冷的淡淡熏香仍萦绕鼻端,醉人至极。
“你想到谁啦,怎的把你吓成这样?”元霈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心,悄声问,“是我认识之人?”
谢宝真只是摇头:“他不行的……”
他是她的九哥,妹妹怎么可以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呢?真是太荒唐了!
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小小地辩论,说:可他不是亲哥哥呀!
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晃,颠簸着谢宝真满腹的情思。谢淳风正好交班回府,便同她一道同行。
见妹妹趴在马车车窗上,望着外头倒退的街道发呆,谢淳风忍不住打破沉默,屈指弹了弹谢宝真小巧白皙的耳尖,问道,“在想什么呢?从宫里出来后,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谢宝真回神,湿润通透的眼睛望向谢淳风,想了想方问道:“淳风哥哥,你觉得霈霈如何?”
“云泽长公主?”谢淳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静答道,“才貌双绝,不骄不躁,挺好的。”
“那你喜欢她吗?”谢宝真又问。
谢淳风有些讶异,随即很快恢复镇定,“问这作甚?”
“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欢你。”谢宝真抿了抿唇珠,好奇道,“你会娶她吗?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在一起未尝不可。”
谢淳风咳了声,道:“别胡思乱想了。”
朝中局势复杂,若是成了驸马,便不能在朝为官,一世前程皆要葬送在这场婚姻中,是问哪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愿意如此蹉跎呢?
谢宝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许缘由,不由扼腕叹息: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喜欢’,都能换来一个圆满结局的。
谢淳风虚着眼睛看她,试探道:“宝儿今日总是将感情之事挂在嘴边,莫非是有心仪之人了?”
谢宝真心中一咯噔,忙否认道:“不曾有!”
谢淳风将信将疑,醋道:“若是有心仪之人了,宝儿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哥哥替你把把关。”
……顺道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觊觎谢府的掌上明珠。
“都说了没有啦!”谢宝真小声嘀咕,“我都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喜欢……”
正说着,马车路过一个泥人摊子,谢宝真眼睛一亮,忙掀开车帘道:“停车!”
往来热闹中,马车停稳,谢宝真便凑到泥塑摊前左瞧右瞧一番,只见那些不及巴掌大的彩色小泥人惟妙惟肖、丝毫毕现,不由心生欢喜。
摆摊的老者捋着长须,笑呵呵招呼道:“小娘子可要买泥人?老朽现捏,保管能捏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小泥人来!”
“不捏我成吗?我想给别人捏一个。”
“也成。只要你将那人的身量样貌一一道来,我便能让他在老朽的掌心泥团中活过来。”
谢宝真大喜,在脑中回想起那人的身形,然后比了比身旁的谢淳风,软声道:“大概他这么高的少年郎,好穿白衣,不曾束冠,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笑起来很好看……”
老者取了各色彩泥于指间捏造,不一会儿便初具雏形,颇有些神采,谢宝真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连声说‘像’。
谢淳风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又看了看那泥人,颇为自信地笑道:“果然没有白疼宝儿,还知道给哥哥我捏个泥人做礼物。”
嗯???
谢宝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无辜眨眼道:“这是要送给九哥的,不是给你的呀!”
“……”霎时,谢淳风英俊的脸庞有些僵硬。沉默半晌,他五味杂陈道,“都是做哥哥的,怎的待遇差别这般大?”
“不一样的。”谢宝真下意识反驳,却又说不出两位哥哥哪里不一样,只小声道,“你和九哥,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谢淳风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被刺了一刀。
好在谢宝真很会哄人,见谢淳风脸色不对,忙对老人甜甜笑道:“老人家,麻烦您给我淳风哥哥也捏一个泥人……就是我身边这位,要捏得好看些,器宇轩昂才好!”
第29章
“九哥你看,我买了两个泥人儿!”谢宝真一入水榭,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两个彩色小泥人,晃了晃其中一个红襦翠裙的女娃娃道,“你猜,这个捏的是谁?”
这女娃儿形态的泥人面色白皙带红,杏眼圆润,一点朱砂红描出似笑非笑的小樱唇,黑色的鬟发用细签刻出细密的发丝纹路,连衣服褶皱都捏得细致入微,与此时笑吟吟凑过来的谢宝真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谢霁嘴角一扬,很配合地猜道:“宝儿?”
沙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颇为撩人。
“没错,挺像罢?”谢宝真将那‘泥人宝儿’置于石桌上,又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掏出来。这会儿拿的是个少年泥人,她神神秘秘笑道,“那你猜,这个是谁?”
这个小泥人的模样穿着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谢霁并不十分确定,毕竟谢淳风也喜好穿素色白袍。而且,谢霁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泥人这般飘逸好看……
他从内到外都是腐朽丑陋的。那日小少女撞见他满身伤痕后仓皇逃走的模样,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看不出来吗?这个是你呀!”见谢霁迟迟不语,谢宝真按捺不住给出了答案。说罢,她又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泥人,“我觉得和你挺像的了,怎的还猜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忘了前两天那桩阴差阳错的意外。谢霁看着她手中那个泥塑的精致少年郎,许久方若有所思道:“在宝儿眼里,我有这般好看?”
“自然好看。”谢宝真点点头,抬眼观摩着他的神态,忽而眸子一弯,“笑起来最好看!”
谢霁其实不喜欢笑。
这么多年来,他一颗心早已变得冷血麻木,终日戴着伪善的面具,那笑却从未落入眼底过。面具外笑意温润,面具下千疮百孔,也只有面对毫无心机的谢宝真时,他扬起的嘴角才算有了温度。
“九哥,我送一个泥人给你罢!”少女的呼唤打断了他的遐思。
只见谢宝真将捏成她那般模样的那个女娃娃推到他面前,邀功似的雀跃,“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如何?”
那小泥人憨态可掬,赫然就是一个翻版的‘谢宝真’。谢霁有些诧异,问道:“为何,不是送像我的那个?”
“我原是要将照你的模样捏的这个泥人送你,但老伯的手艺太好了,我见之欢喜,便存了私心留下。以后将它摆在我的书案上,日日端详,如见九哥。”说着,谢宝真将照着自己模样捏的小泥人递到谢霁手里,“这是‘小宝儿’,以后你想我了就拿出它来看看。”
谢霁摩挲着掌心的泥人,指腹温柔地拂过泥人桃花般可爱的脸颊,轻声问:“宝儿,不怕我吗?”
“什么?”谢宝真走了神,没听清他方才喑哑的呢喃。
谢霁并没有表面那般温和,甚至是有些与生俱来的偏执。他望着谢宝真纯净无暇的眸子,内心的眸中情愫翻涌,明知问下去可能会一败涂地,却依旧选择了询问真相,“那日沐浴,你见着了我的……”
未说完的话语,他想问的是:那些扭曲难看的伤疤,是否真的让她难以接受。
但谢宝真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脑中不由回想起那日的阴差阳错,脸一烫,忙调开视线道:“哎呀,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谢宝真慌乱地盯着掌心的‘泥人九哥’,变得局促起来。她觉得自己最近怪怪的,明明面前的九哥衣衫齐整,她却总是幻想着他不穿衣服的模样……
真是罪恶!
谢霁见她颇为难堪的模样,眸色黯了黯。他垂下眼掩饰情绪,嗓音更沙哑了些,缓缓颔首道:“好,我不会再提。”
只要她不喜欢,只要她不疏远自己,谢霁甚至可以将伤痕藏一辈子,继续扮演她最完美的九哥。
新荷上的露珠坠落,池中的鲤鱼摆尾跃出水面,打破了一池沉静。
微风习习,谢宝真摒弃杂念,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九哥,你跟着阿爹习了两年武,如今的身手和淳风哥哥想比,谁比较厉害?”
谢淳风的身手,谢霁并未真正见识过。更何况谢淳风那种正人君子的手段,如何能跟他那野兽般的招式比较?便随口道:“应是他厉害。伯父,只教了我些防身术。”
谢宝真立即道:“防身术我也会,不过只会三招。阿爹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只需学会这三招防身即可。”
谢霁听了,不禁回想起春祭那夜的波折,眸色一沉道:“那晚,你用来对付仇剑的那招?”
“对,先咬手,再顶腹。阿爹说腹部是一个人最柔软不设防的地方,若一击即中,则有七成把握脱身。”
“那还有三成呢?”
一提及此事,谢霁仍是心有余悸。那夜谢宝真挣脱仇剑的钳制后意外落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挣扎,千刀万剐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若不是忙着救她,谢霁一定会将仇剑按在河水里活生生淹死方能消恨。
“对付那个坏人,我只用了两招。”
谢宝真并未看出谢霁深埋心底的阴狠,只一时兴起,将手里的泥人搁在石桌上,朝谢霁招招手道,“九哥你假意挟持我,我把第三招演练给你看!”
谢霁拗不过她,整理好神色,犹疑着起身。
“你从身后扼住我的脖子,像这样……”谢宝真背对着谢霁,抓住他的手轻轻横在自己脖颈处。
谢霁一愣。
指尖触及谢宝真幼嫩的脖子,如同在抚摸一块羊脂暖玉。他不敢用力,唯恐伤了她,只眸色深沉地望着怀中矮一个头的少女,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被填得满满当当。
谢宝真还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她那‘防身三连招’,先是作势张口一咬,谢霁却先一步料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揽住她的肩一转,两人顷刻间调转方向,由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
接着,在谢宝真惊异的目光中,谢霁一手作势‘掐’上谢宝真的脖子,是很轻很轻的力道,微笑道:“若是这般挟持,又该如何?”
谢宝真呆住了,心道:九哥怎么不按常理出牌?面对面挟持的破解之法,阿爹没有教过啊!
“不成不成!你要假装不知道我会反抗,什么动作都让你猜到了,那还怎么玩?”谢宝真一张脸涨得通红,倔强道,“再来!”
于是两人重新调整姿势,谢宝真依旧背对着谢霁,曲肘去顶他的腹部!
谢宝真这两招只适合在对方不知情时突袭,可谢霁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故意逗她似的,不慌不忙抬掌一挡,将她的肘部包于掌心顺势一扭——谢宝真的臂膀便被反剪在身后,再也动弹不得。
接连两招都被谢霁破解,谢宝真急了,下意识使出了第三招——旋身抬腿,朝对方两、腿、之间顶去!
……犹记得多年以前,那是一个天晴带风的秋日,阿爹的脸格外严峻,一步一步动作拆解,于谢宝真谆谆教诲道:“这招叫‘鸡飞蛋打’,乃是偷袭之绝技,缺点是只对男人有用。宝儿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莫用此招!”
谢宝真也没想到如此绝技,第一次出脚便是用在了九哥身上。
好在谢霁刀山火海里滚惯了,天生反应神速,忙推开她后退一步,虽是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谢宝真擦到腿根,不由疼得一皱眉,倒吸一口气,撑着柱子缓缓坐下。
谢宝真反应过来犯了错,也是唬了一跳,忙蹲下-身与谢霁平视,左看看右看看,歉疚道:“九哥你没事罢?我还以为你能躲开呢,没想到……”
谢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谁能料到堂堂英国公会教女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呢?
谢霁不说话,谢宝真更着急了,想要去摸被她踢到的地方,可又不敢,手足无措道:“很疼吗?要不……要不我给你看看?”
谢霁一挑眉,嘴唇几番张合,终是按住她摸过来的小手,沙哑无奈道:“宝儿,不能看。”
“那怎么办,可要请大夫?”谢宝真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湿润的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像是林中的温顺无害的小鹿,软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你总是拆我的招,情急之下才……”
“无事,莫急。”谢霁其实早就不痛了,即便是痛,只要是宝儿赐予的他都甘之如饴。但他骨子里带着恶劣,之所以假装受伤、坐着不肯动,就是想多看一眼小少女关心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