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前,按照规矩,未婚男女是不可见面的,程今今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周言的踪影,倒是除了聘礼,还收到了许多礼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嫁衣。
各式各样的嫁衣流水似的往长春宫送,程今今都快挑花了眼,她差人告诉周言不必再送,可那人却回话:“督主说了,嫁人这事一辈子就此一次,郡主爱美,必要挑最漂亮的。”
程今今只得从中挑了个相对满意的,定做婚服。
婚礼那天,天光正好,下了几日的大雪忽而停了,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程今今一早就被拉了起来准备,一番折腾下来,腰酸背痛的上了花轿。
皇上这次给足了面子,竟亲自前来相送,但程今今知道,这面子显然不是给她的。
花轿摇摇晃晃的出了皇宫。
锣鼓齐鸣,鞭炮震天,街边的所有人家都挂上了灯笼,远远望去一片喜气。
整个京都的老百姓都围在街边,想看看这传说中可止小儿啼哭的督主是个什么样子。
周言正坐在马上,他褪去了平日的冷肃阴沉,眉眼之间透着说不出的柔和。他本就眉目清俊,如今一袭鲜红华服,更衬得他面冠如玉,举止风流。
周围的适龄少女看着他都在心里暗暗咂舌,这东厂督主长得可真是俊,但随即也都是一叹,可惜是个太监。
这长乐郡主也是真的惨。
而她们眼里同情的长乐郡主,此刻觉得自己快乐的要上天了。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跨越了时间,身份,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再也没有隔阂。
督主府很快就到了,程今今听到轿帘被掀开,她心中紧了紧,接下来眼底便出现一只掌心朝上的大手。
周言出身寒微,少时孤苦,在冰室时更是什么粗活累活都干过,所以就算如今养尊处优,但他的手还是有些粗糙,透着些从前卑微生活的印记。
程今今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那双粗黑的大手,感到那双手轻轻颤了颤,接下来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那双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牵着她下了轿。
四周人声鼎沸,她似乎听到许多人在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
旁边有人大声喊着:“今日督主大喜,所有百姓,只要说上两句吉祥话,就可领上二两银子。”
每人二两银子啊,这得送出去多少啊!程今今暗暗咂舌,脚步也慢了些。
那双手牵着她的手顿了顿,带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拉了拉她,程今今这才回过神来。
他引着她跨过火盆,走上阶梯,接着终于走进督主府。
程今今感觉自己手心早已紧张的冒了汗,而和她相握的那双手更是浸了水一般,早已湿透一片。
他似乎比自己更紧张。
督主的婚礼自是宾客云集,四周的权贵大臣大多挤着老脸,说着恭喜恭喜,但谁也不知他们心里想着什么。
两人他们拜了天地后,程今今便被送进了寝卧,透过鲜红的盖头,她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摇曳的红烛。
她顶着凤冠,紧握着手,规规矩矩的坐着,心像是被高高悬起,说不出是期待还是紧张。
烛火噼啪作响,屋里一片死寂。
突然,窗户发出几声微不可查的响动,这声响在寂静的屋里里格外明显,程今今以为是风吹动了窗,所以并没在意,她理了理头上的盖头,继续等着周言。
但接下来,那声响竟大了些,还十分有规律地敲了敲,惹得程今今不得不在意了,她掀了盖头,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开了窗,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个黑脑袋突然探了出来。
竟是郭江白。
他变了许多,褪去了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少年模样,多了几分成熟自持。
但变得最多的还是他那双眼睛。
从前那双眼亮闪闪的桃花眼里,总带着几分不谙世事,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他所惧怕的东西,可如今那双眼里的光熄了,似是明珠被蒙上了雾。
程今今听说自太后走后,临江侯一脉就彻底没落了。
老侯爷临终前将他送到了南境,希望能好好历练他。
战场凶险,边疆困苦,从前在京都里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定是吃了许多苦。
冬夜里的凉风透进窗子,吹得程今今抖了抖。
“你怎么来了?”
郭江白双手撑着窗户,一下翻进了屋。
“我来带你走。”
程今今皱了皱眉:“你疯了不成?这可是京都,你如今也有些兵权,应该知道私自进京,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郭江白上前几步,漆黑的眼里透着焦急:”比起那些,我更看不得你嫁给他。“
他声音低了些:“你哥哥也知道了此事,他托我告诉你,他就算死了,也不会接受周言的帮助。”
程今今知道他们定是觉得周言仗着权势,威逼于她。
虽然好像确实是这样。
“我是真心喜欢他,嫁给他是我心甘情愿的。”程今今声音坚定,她望了望紧闭的门,语气急急:“你快走,我真是自愿的。”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自愿的。”郭江白语气惶急:”我知你担心兄长,但你们一脉好歹是皇室近亲,皇上做什么也得顾忌着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别怕,今日一来,我并不是毫无准备,你哥哥借了我许多人马,此刻已在城外等候,一旦我们出了城,就回封地,到了那,山高皇帝远,就算他周言如今权势滔天,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我们。”
这人怎么就是说不通呢,程今今快急疯了,她扯着郭江白的袖子将他拉到窗前:“就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我是真的心悦他。”
她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此话若是有假,我便不得好死。”
郭江白不可置信地抓住她的肩,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她掐醒:“你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吗,他之前不过是你身边一个卑贱的奴才,就算如今他一朝得势,但怎么有资格娶你?”
门啪的一声被踢的离了框,周言穿着红色喜服闯了进来,他神色阴冷,眼底腥红一片,似是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他幽深漆黑的眸子瞪着面前的人,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资格,那你一个无权无势的破落侯爷便有了吗?”
他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语带威胁:“小侯爷知道私自回京,罪同造反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明日便会没了脑袋。”
郭江白上前几步,毫不示弱:“督主既知道规矩,便也该知道上下尊卑,就算你如今权势滔天,朝臣无不敬你怕你,但你出身卑贱,与她云泥之别,凭什么娶她。”
“就凭我此刻就能让你命丧黄泉。”
周言眼底透出狠厉,厉声喝道:”来人,小侯爷带兵私自进京,妄图谋反,其罪当诛。“
眼看着侍卫慢慢的围了上来,一个个都拔出剑,只等着督主一声令下,就将郭江白一剑刺死。
程今今慌了。
“等等。”她抓住周言的手,低声祈求:“能不能放他走,他不知道情况,只以为你威逼于我,所以才想救我出去。”
这救字仿佛触及了周言紧绷着的神经,他一下挣开程今今的手,转过头望着她哀求的眼神,眼神阴狠,像是条带毒的蛇。
他咬着牙,眼底猩红一片,带着恨意与绝望,恶狠狠地说:“若是我晚来几步,你是不是就要被他救走了?“
程今今眼底逐渐漫上了水光:”不是,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你的,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似是被她眼底的泪光烫到,周言垂下眼眸,长睫掩住他眼底的阴郁,他声音低哑,空洞又绝望:“我不会再信你了。”
他从年少时便已明白,郡主有一张世界上最会骗人的嘴,说出的话总让他忍不住脸红心跳,目眩神迷,无法自持。
他卑微的生命里也曾出现过些许期望。
他期望着,郡主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在意自己,哪怕,哪怕只是将他当作个无聊时逗弄的玩物,哪怕她对自己的在意,比不上他的千万分之一。
可他如今明白过来,自己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
郡主再一次骗了他,再一次抛弃了他。
夜晚的凉风刮进屋子,周言觉得身体里的血渐渐冷了下来。
他不会再相信她了,也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第37章
屋里的空气仿佛结上了一层冰。
一片冷肃。
周言脸色一片阴冷, 程今今望着他的侧脸, 眼底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今今, 你别哭, 也别为我说话了。”郭江白望着泪眼盈盈的程今今忍不住说道。
他转过头, 看向一身红衣的周言,桃花眼里透着丝轻蔑:“督主大人, 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不论怎样,都是我一人之过错, 与郡主并无关系。”
“倒是一对苦命鸳鸯。”周言嗤笑一声, 他咬着牙, 声音透着狠厉:“来人。”
周围的侍卫蓄势待发。
“不要。”程今今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拉着周言的袖子:“不要杀他,求你了。”
她一边啜泣,眼底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奔涌而出。
周言刚扯开袖子,双手就被一只小手握住, 那小手绵绵软软的,他莫名的就想到, 郡主第一次教她写字时,也是这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那时,郡主是真心对他好的。
那颗已经凉透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他转过身, 看着泪眼朦胧的郡主,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手抽了出来。
罢了,罢了。
他到底,是见不得她哭的。
周言抬起头,看着满目怨恨的郭江白,低哑着声音说:“打断他的腿,将他扔出京都。”
“是。”周围的侍卫一拥而上。
一阵喧闹后,几个侍卫拖着重伤的小侯爷退出了房门。
屋里一片寂静。
程今今用袖子随意抹了抹眼底的泪,悄悄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抓住周言的袖子,轻声说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你相信我,我当初并非不辞而别。”
周言没有看她,转过身背对着她,语气凉凉:“我当初不过郡主身边的一个卑贱玩意儿,哪有资格置喙郡主的去留。”
“不,你不是。”程今今语气低了下来,她声音本就娇柔,小声说起话来,总是不由自主的让人心软。
“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
明知是谎话,周言却也不由得浑身一颤,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好像都随着郡主的一句话停止流动。
小骗子。
但是,这样的谎话,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了。
“那你说说,你这五年去了哪?”周言心软了,声音也带上了点温度。
程今今绕到他跟前,直视着他幽深的眼,认真地说:“当时雨夜里,车夫急着赶路,就饶了近道,可那马被暗中做了手脚,不听使唤的落下悬崖。”
明知道她也许是在骗自己,但他的手还是无法自控的颤起来,声音都带上了惶急:“落下悬崖?”
程今今点了点头:“伤了头,躺了好些时候。”
她怕周言不信,主动拉起他的手,低下头,引着他碰了碰自己头上留下的伤:“我没骗你,在这好大一块,不信你摸摸看。”
周言只觉得自己触到好大一块伤口,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疼得不能呼吸,他摸着那块伤,眼底不自觉的红了。
“疼吗?”他声音颤颤,小心翼翼地,像是对着易碎的玻璃。
程今今将他的手拉下来,但没松开,她看着周言,扁扁嘴,轻轻开口。
“可疼了,要不怎会躺了五年呢,醒来后的好几天,头还是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
她闪亮亮的杏眼儿委屈巴巴:“好不容易见了你,你还一直不理我,还凶我,还骂我,不相信我。”
“我,我,我。”周言手足无措,眼底泛起了泪:“我该死。”
他拉着小郡主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扇去:”你打我吧,骂我吧,要是你还不解恨,也把我头狠狠往墙上撞一撞,我绝不还手。”
“诶诶诶。”程今今连忙收力,但那巴掌还是重重的扇在周言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红掌印。
“你干嘛啊。”
周言低下头,眼里翻涌着懊悔,他脸上还带着红掌印,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郡主,我错了,手可是打疼了?”
他作势又要抬手打自己,程今今吓得连忙拦下他:“别,别打了。”
“今儿可是新婚之夜,咱们别再打来打去的。”
周言似是被这几个字烫到,他垂下眼眸,不敢再看郡主一眼。
原是自己卑劣无耻,仗着王爷的错处,就威逼郡主。
郡主落下悬崖时,必是极害怕的吧,她向来胆子小,连秋千荡的高些都会吓得连声惊叫,悬崖那么高,那么陡,她怎么受得了啊。
她磕到头,躺了五年,他就怨了恨了五年。
三皇子告诉自己,她回封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信了。
所以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念她。
可真的太难了,他还是时常梦到她。可梦里的她,有时只是凉凉地撇自己一眼,就急匆匆的转身离去了。
开始时,他无权无势,自然无法追去封地,问她为什么不要他了。后来慢慢的,他权势渐涨,可心里的惧怕也越来越强,他害怕自己去了封地,小郡主像梦里一般不理他,不看他。
那他该怎么办呢?
所以就算无数次的想去探查她的消息,他还是忍住了。
屋里的红烛不知疲倦的燃着,烛火下,周言清俊的侧脸闪着不可抑制的自厌自弃。
程今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忽而笑了:“好了,别这样了,洞房花烛夜不该是人间一大乐事吗?”
“郡,郡,郡主。”周言红了脸,说话都结巴了:“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