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 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热气从脸上一路传到心底,周言卑微空寂的心, 渐渐烫了起来,他突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或许, 小郡主,是喜欢自己的。
但下一秒, 他就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扇醒。
怎么可能呢?小郡主从小养尊处优, 金尊玉贵, 身边向来都是和她一样朗如朝月的人,怎么可能喜欢自己这种阴郁卑贱,从小就生在阴沟里,养在泥土里的人呢?
醒醒吧,周言, 你不配。
他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小郡主那双亮闪闪的眼, 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向旁边挪了挪,声音喑哑:“郡主,别闹我了。
程今今眨了眨眼,拉着椅子往周言的方向挪了挪,她声音清脆, 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娇憨:“我没闹。”
周言不敢转过头,他怕自己一看小郡主,就会忍不住的缴械投降。所以他硬着嗓子说道:“快喝,再不喝,就凉了。”
他垂下肩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突然,他感到背后一阵温热,小郡主,竟从背后抱住他,还,还,还把头搭在自己的肩上。
周言感觉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身体里的血液急促的沸腾着,热气熏上他的脖子,耳根,一瞬间,他整个人就通红的被刚煮透了一般。
就连他膝上紧紧攥起的拳头,都因为小郡主的触碰,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郡,郡主,您从我背后下去,行吗?”周言的声音带上了慌张。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小郡主离她极近,近得他能隐约感受到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她挺翘的小鼻子贴着他的脖子,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打在他的心上。
他感觉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一瞬间离自己远去了,只剩下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和小郡主柔软细碎的呼吸。
不该这样的,他不应该这样毫无底线,不知羞耻,罔顾尊卑的纵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陷入一个小郡主的甜蜜陷阱。
可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屈从了,甚至还卑鄙无耻,毫无底线地从心底生出一丝窃喜。
他软下身子,倚在郡主的怀中,鼻尖盈满了郡主身上好闻的栀子花香,用平生最柔软的声音说道:“郡主,乖,吃药吧。”
他到底不敢去回应郡主的要求。
那,那简直是太过了些!
虽然,虽然他是极想的。
程今今笑了笑,凑到周言耳边,对着他红通通的耳朵,小声用气音说道:“我不,你还没答应我呢,我不想吃。”
成功看到那耳朵变得更红,她得意的笑了笑,继续撒娇道:“那药好苦,吃不下,我觉得你的嘴一定甜甜的,亲一口我就不觉得苦了。”
周言身子颤了颤,转过身,拉下紧贴着自己的小郡主,哑着声劝道:“郡主年岁还小,不知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
他垂下眸,长睫掩住眼底的自卑,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我,我不过是个阉人,身子脏得很,小郡主便是连挨着也是不该的,小郡主今后,切莫再做这样的举动了,也切莫说这样的话了。”
程今今听着他自厌自弃的话,心里不自觉的发酸发胀,她本只是想借机亲近亲近他,没想到这样竟引他说出这样的话。
她俯过身子,双手绕过周言的腰,硬生生挤进他的怀里,柔声说道:“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在我心里,你是这世界上最好了人,也是我最能依赖的人了。”
她小脑袋靠在周言的胸口,感受着他僵直的身子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慢慢地露出个甜甜的笑:“可你却总是不明白自己在我心里的重要性。”
周言垂下眸,看着小郡主乌黑柔软的发顶,蓦然就红了眼。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可以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就瞬间化成了一汪春水,原来冷硬阴鸷的自己,也会为一个人变得柔软,温和,不再像是自己。
他几乎无法抑制的低下头,卑微又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小郡主的发顶。
这样,也算是吻过她了吧。
程今今感到头顶上传来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她从周言怀里抬起眼来,就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眼底汪着的水光,似是随时要落下来。
看到她的眼睛,周言慌张地仰起头,企图掩饰住自己不争气的模样。
他已经是个恶心的阉人了,若还被小郡主看到自己半点没有男子气概的样子,被她嫌弃了可怎么好。
可小郡主好似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小声嘀咕着:“爱哭鬼,不管在哪都这么爱哭。”
周言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开头的几个字,他好不容易掩下眼底的酸涩,这才低下头来,看到怀中的小郡主并无厌恶的神色,紧张的心情才慢慢消散了。
他心中挣扎了半晌,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妄念,轻轻地伸手,拥住了小郡主的肩。
屋里一片暖意,两人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周言幸福的快要恍惚的脑袋,才想起来,小郡主刚刚似乎是要喝药的。
他伸手探了探碗壁,只触到了一片冰凉,心中升起对自己的恼怒。
自己真的是太过了些。
他轻轻放开小郡主,扬声对门外喊道:“来人,重新煎一碗药来。”
程今今顿时苦了脸,她伸手拦住了下人端碗的手:“别倒,重新热一热就好了。”
这碗药她可是喝了好几口呢,若是重新煎了新的,自己还得多喝许多。
周言不赞成的皱了皱眉,但看到小郡主满脸哀求地望着自己,刚刚想硬起来的心,又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罢了,去热一热再端上来。”他冲着下人挥了挥手。
那下人得令便躬身退下了。
第二碗药很快便端了上来,望着周言担忧的眼神,程今今这次不再作妖,咬着牙一口气灌了下去。
*
午后的时光总是让人懒洋洋的。
程今今喝完药,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周言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劝道:“去睡个午觉吧。”
“可我想跟你呆着。”程今今顶着困意说道。
周言眉间柔成一片温暖的涟漪,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说道:“我就坐在此处陪着你。”
程今今抿了抿唇,她心里是很想让周言陪她躺着的,可她知道,周言必定会拒绝。
她看了看硬邦邦的椅子,还是试探地小声说:“要不,你和我一起躺一躺?”
周言刚褪下红晕的脸,瞬间又红了。
“不,不。”他斩钉截铁的严词拒绝。
“可这椅子这样硬,坐着不舒服。”程今今找着理由。
“我可以躺在榻上。”周言望着那挨着床的小榻,耳根子也悄悄红了。
那是小郡主躺过的小榻,他真是愈发无耻了。
可小郡主只是轻笑了下,说道:“也行吧,那榻还铺了层鹅绒,躺着还算舒服。”
周言讷讷地点了点头,之后便低头不再做声。
平静的午后,两人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慢慢地进入梦乡。
程今今睁开眼时,发现外头已经暗了下来,屋里点上了烛火。
周言应是醒了许久了,此刻侧身坐在桌前,低头批阅着什么。
他听到程今今无意中发出的声响,急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过来。
“郡主,可是饿了,要传晚膳了吗?”
程今今揉了揉有些晕沉的额头,掀了被子,准备起身:“还不是很饿,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周言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为她穿上鞋袜:“可是渴了,要喝些水吗?”
程今今点了点头,她挽住周言的手臂,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刚起身有些没力气。”
她故意找着借口,企图更靠近他一些。
周言感到手臂上触着的绵软,僵直着手臂拖住小郡主,任凭着她倚着自己,慢慢地走到桌边。
他扶着小郡主坐下,又倒了杯水递给她。
程今今喝了口水,干痒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些,昏沉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周言。
都说灯下看人,更美三分。
明明灭灭的烛火带着昏黄的光,洒在周言清俊的脸上,他本就莹白的肌肤更是被衬得光洁如玉。
那双幽深漆黑的眼闪着细碎的光,深邃的轮廓被衬得更深了几分。
程今今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开口道:“周言,你真好看。”
小郡主,这是在说什么呢!
在外总是以冷面视人的千岁大人,平生第一次,被这样直白的话夸奖,况且,夸他的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一向不太注重自己的外表,实在要说起来,绝对是厌恶多于喜爱的。
因为这张脸,幼年还未进宫时,时不时的有些小女孩爱找他说话,那时他是极厌烦的。吵吵闹闹的小女孩有什么好,他宁愿一个人呆着。
后来进宫后,时常有些老太监对自己露出觊觎的神色,大胆的还会直接对他动手动脚,就像之前那个给他下药的老太监那样。
漫长冰冷的夜里,他望着铜镜里的那张脸,几次拿起剪子,想要狠下心来一了百了。
没了那张脸,那些恶心的人,大概也不会再靠近他了吧。
但他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后来,离开郡主的这几年,他权利渐长,不再有人敢骚扰轻辱他,但却时不时听过一些人在背地里传,说他是靠着这张脸,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那些嚼舌根的人,自然是在某个夜里,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舌头。
可他却对自己的脸更加厌恶。
他是极少因为长相得到优待的,更多的,是恶意的揣测和无端的猜疑。
烛火微微燃着,映出一室暖黄的光。
周言抬起头,望着小郡主的眼,平生第一次,因为自己的长相心生喜悦。
他庆幸着,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毁了它。
这张脸,还算是有些用处的。
第40章
洋洋洒洒的雪下了大半个月, 待雪逐渐转小, 除夕早已悄然而至。
按照规矩, 除夕这天, 宫中设宴, 所有权贵宗亲皆要进宫拜见。
周言这几日十分不对劲,常常心不在焉地盯着一个方向, 一看就是半个多时辰。有时一连喊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
程今今只以为他公务繁忙, 也不太在意。
但除夕将至,朝中各部皆已停下公务, 就连周言掌管的东厂, 也在除夕前两日放了假, 若是公务琐事缠身,照理也该放下了,可程今今瞧着,周言的焦灼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增不减。
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小桃悄悄告诉她, 年末所有宗亲都将进京拜见皇上,这其中自然包括镇南王与小侯爷。
她才悄悄明白其中关窍。
要说这小侯爷, 上次被周言打断腿扔出京后,程今今还曾命人悄悄去照看,后来那人回话,督主手下其实还是有些轻重的,腿伤得并不重, 而且京都城边自然有小侯爷的人等着接应。
故而他刚被扔出京都城,一队人马就悄悄将他救了回去,好生修养了几日,腿也逐渐好了。
再说这镇南王,虽说是原主的嫡亲哥哥,但自从程今今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没有见过他。
许是因为从小便痛失双亲,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个哥哥虽沉默严肃,可却是她最可以依靠的人。
后来他们分离的几年,哥哥军中公务繁忙,虽不能相见,却总会托人送来礼物。
冷肃的少年自小习武,学的从来都是怎样用兵,怎样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将人置于死地,自然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思,总是送一些刀剑兵器,虽说都是极难寻的,但实在不对小女孩的心意。
前些日子,他又差点闯下大祸。
新皇好大喜功,爱好奢华,大修宫室,致使国库空虚,近年来拨给南境的粮草逐渐减少。
原主哥哥自然对此十分不满,曾和自己军中兄弟私下表达自己的怨念。
他本以为都是生死相依的好友,自然是可以信赖的,但没想到其中一人,将此事宣扬了出去,这话传到了皇上耳里,自然是惹得他雷霆大怒。
当下便放言要将他治罪。
朝中那些武将自然为他求情,皇上见他如此众望所归,心中更加不满,但碍于如今军中局势,只好按下不表。
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位镇南王迟早会被狠狠收拾。
轻则定个不敬之罪,重则定个谋反之罪,殃及家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这些时日,不知周言暗地里用了什么法子,竟引得皇上疑心渐消,对边疆的粮草也逐渐大方了起来。
往年过年,他大多因军中繁忙而无法抽身,可今年,军中粮草丰富,边境情势也逐渐平稳,他不回京,便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了。
·
这日里,周言手中握着笔,神情涣散地正对着窗外的大雪发着呆。
乌黑的墨顺着笔尖流下,笔下的纸被晕黑一片。
程今今悄悄凑近,从背后一把环住他的脖子。
他手臂一抖,桌案上的那张纸眼看着是彻底废了。
程今今干脆将他手中的笔抽出来,小声说:“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每天心不在焉的。”
“没,没。”周言垂眸,努力地离小郡主远一些,但那温热的鼻息还是让他忍不住心生颤意。
“别骗我。”程今今强硬地将他拽过来:“是不是因为我哥哥就要进京了?”
周言似被戳中心事般的浑身一震,沉默半晌,到底不想撒谎蒙骗小郡主。
“嗯。”他瞌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程今今没做声,只是轻轻蹭了蹭他的肩,小声说:“你怕他做什么,你帮了他,难道他还会怪罪于你吗?”
确实是应该怪罪他的。周言空寂的心里,逐渐被不安填满。
卑鄙无耻的他,用这样的手段将小郡主囚在身边,自然是最无可赦的。
他愿意用余生,倾尽一切对她好,但唯一做不到的,就是放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