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三生石时她停住脚步。
抬手敲了敲那块一人多高晶莹剔透的石头,“三生。”
毫无动静。
她使了点劲再敲一遍,“三生三生,你是睡着还是……”
石头仍是岿然不动,不见任何反应。
秋暮跳开几步,暗暗运了运气又飞速冲向前对着石头就是一狠脚。
旁侧的冥花吓得抖着花枝向后仰了几下,那石头仍是不动。
秋暮终于死心,离开前自言自语着,“肯定不是睡觉,应该是分~身去人间讲故事去了。”
否则以她这一脚的威力,死人都给踹活了。
眼前,三生不在家并不稀奇,毕竟三生这家伙,生平只得两个爱好。
一:睡觉。
二:元神离窍扮作说书先生去茶馆讲些情爱故事。
世人不知,他讲得故事都是真的,是铭刻在他身上的爱情传说。
花路尽头,终于瞧见丛丛鬼火之下有些发旧的奈何桥。
看情形,今日不算忙碌,桥面上极缓地走着十几个新鬼,统一的惨白冥服,有些披头散发有些发冠整洁,皆垂头由鬼差套了双手双脚规步向前。不算长的队伍白无常举白幡打前阵,黑无常**幡顿尾。
孟婆舀了木桶中暗黄色的汤汁一一递上去,新鬼喝完继续前行。
秋暮走上桥时,黑无常同她打招呼,“秋姑娘。”
秋暮轻轻嗯了一声。
黑无常便继续驱鬼前行。
幽冥当铺不属六界管辖,又极为神秘,冥界大小鬼差对当铺里的人还算恭敬,哪怕十殿阎王见了最没地位的她也要喊一声秋姑娘。
秋暮也不曾丢了幽冥当铺的威严气度,对于那些招呼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回一句嗯就罢了。
这要感谢她一身黑纱从头遮到尾,神秘中又添一层诡异,外人看来此人不好惹,也没鬼敢跟她套近乎。
她的那些二逼性格只在熟人面前暴露,比如三生。
新鬼无息无声陆续走过奈何桥,秋暮弯腰帮孟婆收拾地上的碗,“今日的鬼好乖,没一个啼哭呐喊的。”
往日她来找孟婆时,那些新鬼中总有闹腾的,可能一时不能接受自己死了又或许生前留有憾事心有不甘总会冒出几个啼哭的,吟诗的,骂街的……而鬼差手中的锁魂幡也会响几声示个威,今日如此安静,真是难得。
孟婆掩在宽袖之下的干扁枯手指向桥头的那道白影,“小白手里的那个生前是个沙场小将有些狂妄,出手打了鬼差被小白罚了,剩余的那些便不敢造次了。”
秋暮这才发现已经走远的白无常手中拎着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而桥底也恰时咕噜噜地冒了几个水泡泡,三四只水鬼河妖正啃食落入水中的一具无头身体。
秋暮想,小白无常出手越发利索了,一鞭子就将鬼抽成两截。
秋暮紧跟着孟婆下了桥清洗木桶和木碗,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孟婆闲聊着,“蛮荒九枝灯灭了,天啻君应该是死了,婆婆知道了吧。”
“嗯。”
“一群妖鬼邪魔前来争夺大当家的位置,无一生还。”
孟婆将碗摞起来,嘶哑低喃道:“那么大动静,我这老太婆怎会听不见。”
很快,桥底的躯体被水鬼们吃干净,水鬼们便吱吱地游走了,河面的涟漪渐渐平息。
秋暮对着泛黄的河水叹了口气。
孟婆缓缓直起腰望着她,“怎么,有心事了?”
秋暮点点头,搀着孟婆上了桥头,周围不见一个鬼也不再端着架子就随意坐下来,双脚搭在桥身下瞎晃悠,“婆婆,我觉得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新大当家没有着落,瞳姬只能使唤我了,我恐怕要离开冥界了。”
“哦?那岂不是很好么,你再不用偷偷摸摸去人间玩。”
秋暮扭过头,“可是婆婆你晓得我的脸……我是不能见人的。”她又转头望向河面怅然着,“瞳姬或许有办法让我摘掉面纱,她说我可以见人的。”
她想起幽冥当铺里的那一刻仍心有余悸,瞳姬一手握住她面上的黑纱,以她的道行远远对付不了瞳姬,只要对方轻轻扬手那匹黑纱将碎成齑粉。
万幸,瞳姬并没有那么做。她轻轻握着又轻轻放开,而另一只手上多了一副泛着幽光的画轴,浅笑着递给她,“或许此人能帮你。”
孟婆听出她心中的忧虑惶恐,慢慢蹲下身体用那双粗糙干枯的双手抚摸上她的脸。
秋暮转头望向孟婆,只听她嘶哑的嗓音道:“孩子,你是可以见人的,这一天终会到来,去吧,婆婆等着你回来。”
秋暮透过薄纱仔细瞅着孟婆的脸,忘川万年不变的晕黄色背景将孟婆的脸照得更显沧桑,蓬乱枯白的发丝随意披着,脸上的皱纹层叠到丝毫辨不出对方年轻时曾有过的芳华神韵,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一股慈悲祥和。
秋暮将头靠在孟婆的肩上,“只有婆婆和三生不嫌弃我。”
—
冥界也分白日黑夜,只是没有人间那么明显,当河水变成黛黄色,空中再寻不见骷髅鸟时便是入夜,冥界的天地将变得更为幽暗。
秋暮孤身走在返回幽冥当铺的路上,手里握着从孟婆那讨来的礼物,心情颇雀跃。
她抖开手中雪白的蚕丝帕子仔细瞅了瞅勾画在上面的美人。
眉目精致清绝,身姿婀娜,灵气逼人,多看几眼仿佛能闻到美人身上散发的缕缕馨香来。
不知是谁在帕子上画了这小姑娘,用笔神妙当得起绝世之画才。
她向孟婆告别时无意瞅见孟婆袖口露出了一角刺目的白,好奇心让她不暇思索问出来,孟婆拿了帕子给她瞧,道是不日前从奈何桥上捡的,不知是哪位路过遗失于此,她见帕子洁净无暇便收了起来,但一直未曾有人来寻。
秋暮瞧着此帕精致,画中人又惟妙惟肖,考虑此物并非金贵之物就跟孟婆讨了过来,若是他日有人寻来,再还回去也可。
孟婆不曾眷恋过凡物,便给了她。
秋暮将帕子凑到面纱处闻了闻,竟带了清浅的菡萏香,应该是某位公子所画,画中美人多半是他的心上人。
她收了帕子继续赶路。
路过三生石时,又多瞅了石头几眼,应该还没回来吧。
她没打算再发一脚,三生石旁余惊未消的冥花哆哆嗦嗦抱成团。
秋暮心底咦了一声,胆小的花妖。
没走几步,突然脚腕被什么猛地拽住,她瞬间停在原地,低头一瞅,是一只莹白的骨爪。
身为幽冥当铺的人,她身上散发与众不同的气场和诡谲的灵力,这足以让幽冥界的任何东西不敢近身,一只小小的鬼爪哪来如此大的胆量。
“放手。”她低声一呼,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可那只灵活的鬼手分毫不惧反而抓得更紧了,她抬起手打算将这微渺的杂物捻成**时,焦黄的土地上蓦地又冒出百十来只鬼手将她的双腿死死抓住。
她仔细辨看,泛着荧光白的鬼手之上若隐若现一张张符咒,原来是被施了咒术的傀儡,怪不得小小邪物敢触她的眉头。
百只鬼手连成一团,组合成一只巨大的鬼手,将她双脚驾起,灵活的向前方跑去。
秋暮安然地立在上面,任由鬼手挟着她绕过蜿蜒曲折的荒僻小路,她到想看看究竟要带她去哪?敢不把幽冥当铺放在眼里的幕后者又长了几颗脑袋。
约莫跑了颇远一段路,又过了几个满是尸水的幽深洞口,鬼手在一颗三人合抱粗的槐树下散了架。
此处阴风颇重,鬼火稀疏,沼泽处的幽冥草簌簌招摇,就连眼前这颗奇粗的槐树都是半死不活,像是遭过雷劈一样,枝丫干枯焦黑微带着腐蚀气味,树底盘根错节,散着几只有些年头的头盖骨,偶见细细的水蛇和蛞蝓在眼骨处钻来钻去。
这就是目的地?
她正思量着,眼前蓦地冒出个半透明的公子。
此人相貌风流,唇角上挑,眸光染着些许不羁和邪气,身着无间地狱囚服。
秋暮虽没见过此人本尊,但这张面孔她并不陌生。
此人名唤箫恨水,已死了好些年,生前作恶多端罪行罄竹难书,死后入了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亦称寒冰地狱。虽然此地狱囚犯数量不多,但个个罪恶滔天道行亦通天,普通冥界地狱的刑罚简直对不起他们所犯的罪恶,十殿阎王一番商榷另辟出个寒冰洞专供这些恶鬼忏悔受刑。
寒冰地狱乃受第十殿阎罗转轮王管辖。
箫恨水生前修过鬼道,道行极高,死后戾气怨念更甚,常分离一魂一魄四处行凶。
好在这一魂一魄威力不大,掀不起多大的浪又很快会被转轮王捉回去,至今不曾在冥界构成大的威胁,但这一魂一魄却对幽冥当铺骚扰数次。
天啻君,瞳姬甚至天啻君身边那个软萌的小跟班小菩提也被他纠缠过。
他的画像也曾于幽冥当铺的上古画卷上显示过。
幽冥当铺开门做生意,无分六界,不挑客人身份,神鬼妖仙魔皆可来此做交易。
箫恨水也来过,幽冥当铺的镇店之宝上古画卷感应到对方的强大执念,将他的形貌自行勾勒出来,他的元神便通过上古画卷到达幽冥当铺。
这是所有客人进入幽冥当铺的唯一途径,肉身是进不得的。
当然,并非所有的买卖当铺都会接,不知何由,萧恨水的买卖幽冥当铺并没有接。
可箫恨水不死心,即使被关入寒冰地狱仍遣了一缕魂魄时不时找天啻君或瞳姬谈谈话。
如今天啻君殁,或许他觉得瞳姬那里屡次碰壁这才找到一向不起眼的她。
再是打杂的,也是幽冥当铺的人。
如秋暮所料,对方开门见山道:“时间紧迫我就不废话了,给我一个重返人间的机会,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舍了我整个魂魄。”
秋暮不解,“人间到底有什么好?”
无间地狱里的刑罚比其它地狱更为严厉恐怖,远胜那些剜目断头剥皮抽筋一类,他被关了那么多年,竟还没生出一丝悔意,仍执着前生。
不料对方竟爽朗一笑,“哈,我想杀的人还没杀完,不甘心呐。”
秋暮一瞬间竟无言以对。
对方又不客气地发表言论,“你们幽冥当铺长久不了,既然做买卖还顾虑那么多,发不了家,而且你们当铺的人有些不识货,连我这种高级的贵客都拒之门外,想必过不了多久会关门大吉。”
秋暮:“……”
这哪是求她做交易的,催账的都没他毒舌。
难道天啻君和瞳姬屡次拒绝他的原因是因他态度不行?!
正思忖怎样不失体面的“回敬”对方几句,耳侧倏得扫来一阵风。
瞳姬着一身红服从天而降,高耸的发髻以流光雪簪挽之,额间刺青衬得妆容妖娆而不失霸气。
瞳姬轻沔萧恨水一眼,“我们当铺做交易从无顾虑,只有你付不起的代价未有不敢接的买卖。箫恨水你能拿出什么来同我们做交易,哪怕你自认为最贵重的魂魄我们当铺也瞧不上,你弑父杀母戕害手足,手下冤魂无数灵魂肮脏不堪,你的那点小魂魄还是留在无间地狱慢慢享清福吧。秋暮,走。”
秋暮跟上瞳姬的脚步又听耳后传来箫恨水的讥笑声,“肮脏不堪又怎样,我这缕魂魄连十殿阎王都灭不掉,如此强悍竟被你说得一文不值,你们当铺难道不明白物以稀为贵,纯净到极致的灵魂为上品,污垢到极点的魂魄亦是相当难得,所谓强到深处自然黑。”
瞳姬微顿了下脚步,唇角勾过似有若无的阴鸷,无视对方的执着,继续向前。
箫恨水不是一般的执着,再次被拒仍不气馁,一道幽光闪光,半透明的身体拦在瞳姬面前。
“要不我们打一架,让你见识一下我一魂一魄的魅力和强大。”
瞳姬望着他,“没兴趣。”
箫恨水歪嘴一笑,似乎打算硬碰硬逼着瞳姬跟他斗一场,身形一闪扑向瞳姬之时,某处蓦地传来一阵铃铛声,铃音清冽绝尘缥缈无形忽远忽近,紧跟着他面部一阵扭曲,半透明的身子瞬间被吸进凭空乍现的一串金铃铛里。
铃铛的主人这才现身,是罩着古铜色鬼面具的第十殿阎王—转轮王。
转轮王随手将錾刻了古图腾的铃铛缩小又熟稔地别在腰间的襟带上,一开口声音冷如碎冰击石,但出奇得好听。
“这孽障再三给当铺找麻烦,望见谅。”说完转身要走被瞳姬及时唤住。
“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客套话,转轮王身为十殿阎王之一连犯人都看不好是否有点太过无能,你们冥界若对付不了稍强悍一点的魂魄,瞳姬愿为代劳。”
瞳姬言语犀利,转轮王似乎并没有要跟她斗嘴的兴趣,仍是不着一丝暖意的冷音调,“此处虽为冥界但慈悲仍在,本王曾受地藏菩萨教诲,不愿放弃任何邪恶之魂。业力因果,花开两面,黑暗即是光明。”
言罢,金铃声过,消失不见。
秋暮追上瞳姬,“什么意思啊?”
瞳姬:“能耐不行嘴上就爱多装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萧恨水的故事会在后面的后面出现,故事一个一个来,下一章才进入正文。
①十殿阎王—转轮王,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四大部洲投生。
形象:面有短须,双手捧笏(大足石窟石箓山第九龛)【这个形象不帅,作者菌给改了】
②蛞蝓:软体动物,表面有粘液,形似脱壳蜗牛,雌雄同体,喜阴暗潮湿环境。【不知道这个的不要查,会被恶心到】
第一卷 【南山遗梦】
第3章 画尸公子1
【记忆力中的疼不是这样子,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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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干什么的,来汶南镇做什么,还有把你头上的面纱摘掉。”
秋暮被为首的守门小哥一吼,当即愣住。想她飞了足足三天三夜才从忘川赶到汶南镇,镇口缺了角的古旧破石碑颓废地耸立着,她腰间的玲珑乾坤袋幽幽亮了一下。
没错,画中人就在此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