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见对方仍是满脸踟躇,仰首指了指上一层。
秋暮仰头,“你打算去六层?”
对方点点头再摇摇头。
什么意思?
身旁的饿鬼中有发声者:“英雄不止要征服六层,还想攻破七层。”
秋暮望着小哑巴,“为何要去七层?”
又一饿鬼发声道:“当然是为了逃出去,哪个囚犯想在这塔内呆上一辈子。”
七重荒塔,七层,逃出去?!自古欲逃离某个高层或多层建筑定是要往一层跑,这七重荒塔倒是有趣,出口竟在七层,即使到了七层又怎样出塔呢?纵身跳下去?
小哑巴望着塔壁间零星小孔射~进的光亮呆站一会,便轻轻拉起秋暮的手进入石门。
巨大蟒蛇藤下站着小白脸乌衣奴,他掌心握着一柄纯白折扇,一双灰到发白的眼眸瞟了过来,“没想到你这女娃娃竟这么快自饿鬼层闯到我无生层,真是让乌某惊喜。”
他啪得一声开了扇子,掩了半面脸,轻飘飘凑过来围着小哑巴转了一圈,“石碑显示塔内又多了新人,原来你们早一步凑到一起了。塔内灵石碑上寻不见女娃的来历,你的来历更是毫无踪迹可寻。近来这荒塔里好久没这么有趣了。”
他用白扇子将脸遮得更严实些,再轻飘飘转过身,向一面藤叶墙走去,“既然都来了,就随我去见塔主吧。”
小哑巴方抬步,被秋暮拽住胳膊,“我不想见塔主,你自己去吧。”
小哑巴默了会儿,摇摇头,再次握紧秋暮的手。
秋暮读懂了对方的肢体语言,他是要强行带她去见塔主。
小哑巴见对方面色发沉,再往对方手心画出个心,最后将她的手捧在胸前。
秋暮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这次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只要有他在,请她安心。
最前面的乌衣奴转身,一脸欣赏似得盯着两人看了会,轻哼一声笑出声来,“我看你这女娃不想见塔主,怎么你们认识?有段前缘还未了不成?”
他摇了摇无一丝点缀的白扇,转身,“走吧,无论你们有何种恩怨,如今的塔主已不再是当年的他。正好塔主想见你。”
塔主半倚在蛇皮椅子上玩弄着手中的花花虫子,闻见嘈杂脚步声,轻眄一眼,”后面那一堆是谁啊?”
乌衣奴躬身,“是一层的饿鬼之徒。”
塔主眼睫未抬,“仍下去吧。”
“是。” 乌衣奴方转过身子,心生惧意的饿鬼们便自发向门口狂跑。白扇于空中一挥,乌衣奴便将数位饿鬼全数定住穴位。
纸扇回手,轻轻一扇,饿鬼们控制不住自己般倒退着步子,直往血池子里倒。
池水中顿时响起一阵阵揪心嘶嚎之声。凡是被血水浸泡过的部位纷纷融化,很快血池中便只剩摇晃飘浮的断壁残肢及半腐蚀的头颅。老妖娘性命过于顽强,腰部以下已化得干净,竟拖着半个身子往岸上爬。
血池内的血水一阵搅动,吞没了几乎快要融掉的一众残肢,老妖娘仍在坚持不懈地逃生。
血池深处蓦地探出一只血淋淋的巨手,一把掐住老妖娘的脖子,池中妖物渐渐浮出水面,乃是个体型巨大的半兽咒人。
半兽咒人,半人半兽,浑身是毒,自成型之日以魔咒豢养百年,锻造不死之身,食生肉,居血池,可于瞬间复原伤口,已于千年前消失于六界之中。
眼前的半兽咒人正面瞧是人脸,无眼黑,白茫茫的眼珠微微晃动着,恍如死神,高高的颧骨上挂着几道狰狞疤痕,伤痕处用粗糙的麻绳随意缝补;而转过身后,脊背间镶嵌着一个看不清原貌的兽头,头上五官模糊,只烙印着一行行金色咒文。因肩膀上穿着两条粗壮的玄铁链子,行动间,铁链哗啦作响。
半兽咒人粗暴的将老妖娘生吃进肚腹,唯剩老妖娘的小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塔主缓缓起身,随手将小花蛇放回蟒蛇藤上,对着血池里的怪物低喝一声,“乖乖下去,别吓到我的客人。”
半兽咒人便沉入血池底部。
乌衣奴眼底含笑,“塔主,即是客人,是否要赏赐一盏一心茶。”
塔主几步走到小哑巴身前凝视片刻,又轻飘飘打量旁侧的秋暮,“不急,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将哪个留下来伺候。”
他凝望头顶铺得一片翠绿的蟒蛇藤,搓了搓手指头,琢磨道:“一个功夫不错,竟自饿鬼层闯入我无生层,日后留着定有用处。另一个看着赏心悦目,毕竟这塔内不见一个长得还像个人样儿的,留下来帮我倒个茶养养花揉揉肩也是不错的。唉,到底选哪个呢?真让我头疼。”
乌衣奴提议,“何不将两个都留下伺候塔主。”
塔主摇摇头,“这两人看起来感情却是不错,若一同留了下来,只怕会联手算计于我,虽然本塔主不怕被这两个娃娃算计,可若能省掉麻烦便省掉吧,我目前的心思可全在这些蟒蛇藤上,藤上养出的小宝贝能助我修为,其实算来,谁也比不上本塔主豢养的这些藤虫。”
乌衣奴唇角漫上一抹诡笑,“塔主打算让哪个留下来呢?”
小哑巴将秋暮护在身后,警惕般望向塔主。
塔主仰首大笑,望着身前覆着寒冰的年轻公子,“ 看来你是打算牺牲自己成全那女娃了。”
小哑巴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拉出一道剑气便向塔主袭过去。
塔主只一个闪袖,便躲了剑气。拍着扇子的乌衣奴方要冲上前护主,被塔主抬手止住。
“让本塔主亲自会会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兄弟。”他将脖子扭了扭,“好久不打架竟有些生疏了。”
小哑巴打斗之前往秋暮身前幻出一道结界,护她平安,这才握紧软剑再次刺向塔主。
小哑巴同塔主于内室缠斗着,头顶不少蟒蛇藤被划断,地上亦躺了一堆花蛇的尸体。
乌衣奴本想趁机挟制秋暮,但却破不开那丫头眼前的结界,只得望着主人同小哑巴打得如胶似漆。
塔主同小哑巴的功夫不分伯仲,秋暮有些心慌,乌衣奴倒是愈看愈悠闲。只见他默然片刻,再阴险一笑,将几条小花蛇幻在手心,低声吟诵了一句咒语,那些小蛇便滑到地上直往小哑巴脚边爬去。专心迎战的小哑巴虽将大多数花虫子砍成两节,然还是被其中一条飞起的花蛇咬了胳膊。
不过片刻,他整个手臂便发硬发僵不听使唤,手掌亦黑得发紫。
塔主收住招式,望着对方几乎已经废掉的手臂,傲声道:“怎么,还打么?不出一个时辰,蟒蛇藤的毒会蔓延至你全身。”瞥一眼秋暮又道:“想要解药便亲手杀了那女娃子。”
小哑巴稍做调息,未曾中毒的那只手握紧了剑继续刺杀过去。
这样打下去,小哑巴必输。秋暮不做思量,走出结界,喊道:“住手。”
两人果真住了手,只是小哑巴见她走出那道护她的结界,指头缩起,似在担忧。
秋暮大大方方走近塔主,“你不是说我们俩个只能活一个么?给他解药,杀了我。”
小哑巴直盯着秋暮,摇头。
秋暮心底一暖,她何德何能,让碰水相逢的小哑巴拼命保护。他如此护着她,她为何不能为他牺牲呢。
想到这,秋暮望向塔主,直接道:“你给他解药,我告诉你,你哥哥如今的状况。”
塔主身子一滞,勾着眼尾重新将秋暮打量一遍。
小哑巴却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似要阻止秋暮再开口。
既已决定牺牲自己,秋暮自行走了出来,对着面色僵冷的塔主,道:“你将此层改名为无生层,可是放不下你的哥哥无生天王。”勾唇一笑,“解药,消息,这笔买卖你做是不做。”
塔主迈步,距秋暮一步之遥。
秋暮对着他笑道:“卜矶将军,你的哥哥无生天王被我杀了。”
自秋暮见到这塔主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她不但在小偶的梦境中见过此人,卜矶将军跟无生天王的眉眼亦有七八分相似之处。
这便是秋暮不想看见他的原因,看见他这张脸会让她想起令她恨之入骨的无生天王,他刺死了孟婆,虐杀肥爷和二姐,秋暮心底恨极的同时是铺天盖地的疼。
她将真相挑明,塔主定会为哥哥报仇,不将她杀死泄愤是不可能的,如此,便可保住小哑巴。
卜矶乍然听到哥哥离去的消息,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怔楞须臾,才蜷起五指,猛地锁向秋暮的喉咙。
一旁的小哑巴自然护着。但因他中了蟒蛇藤的毒,已不敌过分激动的塔主。最终小哑巴被锁在石壁之上,并由乌衣奴喂了解药。
而秋暮则被蟒蛇藤吊在血池之上。
卜矶握了把弯刀往秋暮腿上轻轻一划,鲜血滴入血池引来了半兽咒人。半人半兽的怪物仰着脖子对上空的秋暮低吼一声,似欲将她吞入腹中。
被锁于石壁间的小哑巴不停挣扎,只是徒劳。
卜矶将弯刀丢进血池,弯刀渐渐于血池中融化不见,他扭了扭脖子,用极缓的声音耐心吩咐道:“先回去,待会再吃,待我将她一点点折磨死再喂给你。”
半兽咒人乖乖缩了回去。
乌衣奴贴心地送上一把新的匕首,卜矶接过,指腹于匕首上来回摩挲,掀了半个眼帘道:“你说,你是被谁打入荒塔的。”
秋暮淡淡一笑。
那日。诛仙台。
天帝欲对她行灰飞之行,五行雷神已举着灭魂神器浮于她头顶。
天帝道:“月醒半神已坠魔道,沦为月族第二个月魔,此魔孽行,众仙有目共睹,罪无可恕。将其灰飞,神尊可有异议?若无异议,便立刻行刑。”
千诀始终不出声,站在原地似化作雕像般。良久,四周的仙官低低私语起来,仙帝轻咳一声,提醒道:“神尊。”
千诀未曾开口,秋暮却道:“若我难逃一死,我希望由神尊亲自动手。”
千诀的眼睑终于动了动,他侧身望向她,一字一顿道:“本尊不答应。”
言罢,双袖一挥,以神力于诛仙台上空撕开一道口子,顿时清平的天宫电闪雷鸣风起云涌,云层散开后,半空浮出一座古朴庄重的七重金塔。
“半神月醒已坠魔道,杀人如麻,罪恶昭彰。今日本尊破无极之门,将其打入七重荒塔,生不可出塔,死不入轮回,生生世世囚禁于天界荒地。”
一股劲风自脚下涌起,秋暮只觉千诀挥袖的模样似一朵极美的蓝莲花,她被神力缚着飘向那座浮于半空的七层塔,耳边传来月老愈发~缥缈的呼喊声:神尊不可,七重荒塔只进不出,半神此去再无回归的可能,如此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得痛快啊……
耳边的风声静止,秋暮心道,月老说的对啊,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那抹幽蓝彻底自她视线中消失,她渐渐失去意识。
醒来后身在尸体仓库,入眼,是黑暗,是鬼火,是硕鼠,是堆积腐烂的断臂残骸,是金甲虫,是满满的死亡窒息,和再也驱不散的伤心绝望。
第220章 【19】
冰凉的匕首抵在秋暮的脖颈处, “说还是不说?”卜矶咬牙威胁道。
“千诀。”秋暮说:“我同你一样,是被千诀打入这七重荒塔的。”
卜矶将匕首移开, 瞳孔放大,辨不出是兴奋过度亦或是悲愤过度,“千诀?竟然是千诀。当年我杀死魔界一个小杂种,连魔尊浮楼都未曾定我的罪, 反而是那一向不问尘世的上古尊神将我打入这暗无天日岁岁煎熬的荒塔里,我在此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仙不仙妖不妖,这一切全拜千诀所赐。我为仙界夺来一只灵兽错了么, 错了么?”他张牙舞爪着,“我错了么?”
“你当然错了。”秋暮毫不留情, 当面指责,“当年你从小偶手中强行夺走青狮子时可想过后果, 可为天界着想过,可还记挂着仙界的尊严。且不说小偶不过一界幼童, 你抢走一个孩子的心爱之物是为不耻不羞。恐怕你抢夺之时, 心里想的不是为天界添一灵兽吧,你只记挂着自己的威风吧。”
“我乃天界神将, 我的威风自然是天界的威风。别说一头灵狮子, 就算再添十只神兽, 只要是打魔界夺来的, 便没有一毫的错, 仙界同魔界一向敌对水火不容, 魔族更是多血腥残暴之人, 杀一个少一个,我有何错。”卜矶怒吼道。
秋暮不禁冷笑,“险些要信了你为苍生着想的大话。若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因为一头青狮子,当年天宫多少仙将命丧浮楼手中,难道是他们该死么?”
“杀死他们的不是我,是浮楼,是魔尊。”对方继续咆哮,“那千诀不但不去魔界复仇,反而将我打入这永远回不去的鬼地方,我恨他,恨他,恨死那尊上古之神……”
他半疯癫状凑近秋暮,狠狠捏住对方的下巴,“你也是被千诀打入这荒塔的,这个地界一旦进来,便再也出不去,如今你却帮着仙界帮着那虚伪之神说话,难道你不该恨仙界恨千诀么?”
“仙界及千诀同样薄情可恶,可是我最恨的是你的哥哥无生天王,他杀了有恩于我的孟婆,虐杀了一直追随我的神兽及姐妹。”秋暮瞪着他道:“卜矶将军,你哥哥同你一样自持自傲自大自以为是,视他人人命为草荐,丧心病狂,你们根本不配为仙,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喉咙猛地被掐紧,卜矶愈发用力,恨不得立刻将秋暮捏碎,他咬牙问道:“你胡说,凭你之力怎么可能杀死我哥哥,你说我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哑巴忧心秋暮安慰,拼力挣脱着身上的束缚。
秋暮憋红了脸,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卜矶似寻回一丝理智,稍稍松了手间力道,容秋暮开口。
“你哥哥确实是被我杀了,我乃月魔的姐姐月醒,杀死你哥哥又有何难?”
“被封印的月魔?月魔的姐姐,月醒半神?你没死?”对方瞳孔微缩,凝视秋暮琵琶骨间仍挂着的那两条驱魔索,又抓起她的手臂,瞅了眼上头的伤痕,“所以仙族不惜用了六条驱魔索对付你。半神坠魔?那你岂不是有毁天灭地之力,不对……”
他死命盯着秋暮看,似要看穿一切破绽,“不对,半神坠魔何等威力,恐怕连千诀亦非你对手,你既坠魔为何不去放你弟弟月魔归来。我虽身在荒塔,但能感知天地正邪阴阳之气,月魔若归世,天地阴阳之气大乱,无极之门早该破了,这荒塔也该塌了,可见你并未放你弟弟出来。你既拥有惊天本事,却并未威胁天道秩序,反而被区区驱魔索穿得一身窟窿,再说那天帝同千诀既困得住你,为何不将你灰飞,留你这个天大的祸害存活于世间。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对了,定是有人要护你性命,仙帝?不,仙帝同你们上古之神无甚瓜葛,难不成是千诀,上古之时你们同为上神,定诸多接触,关系匪浅,你究竟隐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