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轻叹一声,“你倒是个极其聪明之人,这些话分析下来可比外头仙界之人神思清明得多。”
卜矶眼珠动了动,大步走到墙角的石碑旁,拍了拍散着上古之气的灵壁,“这石碑之上会清楚记载每一个落入塔内之人的信息,因何被打入此塔,又是被谁打入?可为何石碑之上关于你的消息却被隐藏?”
他指指被锁入塔壁的小哑巴,“他又是谁?为何同你一样寻不到一丁点信息。”说着重新折了回来,目带凶光,“这世间唯有一人可穿透无极大门,影响七重荒塔内的上古碑文,那个人就是千诀。”
他倏地又掐紧秋暮的脖颈,眯眸猜测道:“你虽已坠魔,神思却清醒着,不曾放你弟弟归世,甚至不曾扰乱天地秩序恐怕是同千诀有关吧。但你犯了其他罪恶,天界要杀你,千诀要保你,千诀将你打入此地,却隐藏你的来历身份及罪过,他是怕我知晓你杀了我哥哥后,我会替他报仇吧。”
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再指向小哑巴,“然后那尊神再派个人进来保护你,呵呵,这样说来你与千诀关系却是匪浅……”
小哑巴是何身份,秋暮都猜不出,她被掐得几乎窒息,抖着唇道:“……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卜矶狐疑一笑,“是你究竟想隐瞒什么还是你太蠢。”
秋暮努力转头,瞥一眼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她的小哑巴,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他。”
“认不认识不重要。”塔主终于放松了手,巨大血池边踱步沉思,喃喃道:“我哥哥明知你身负滔天魔力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却故意与你作对,他杀了你身边最重要之人,逼你开了杀戒,届时千诀需给仙族给天下一个交代,即使他不想罚你也不得不罚……我哥哥这么做……是为了……为了惩罚千诀,又或许是为我寻一个出塔的机会。一旦千诀神尊不忍责罚你,便是不公,哥哥便可以此为说辞逼着千诀将我放出这七重荒塔,倘若千诀决定惩罚了你,他自己定不会好受到哪去……”
他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我哥哥牺牲自己的性命不过是在为我报仇,他不能同千诀对抗,只好牺牲掉自己的性命来为我出一口气……“他蓦地跪地捶胸,仰首嘶吼着,”哥哥……哥哥……”
此时,秋暮才明白无生天王临死前,唇边挂得那抹诡异微笑是何意。那天王再是混蛋,不失为一个好哥哥。
卜矶似乎缕清了梗概,缓缓自地上起身,望着秋暮的一双深眸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然你同千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我便不杀你,将你留下来做个把柄。”
秋暮瞬间不安,不动声色朝小哑巴望了一眼。
塔主侧眸吩咐乌衣奴,“既然决定要留下哪个,剩下的那个就动手吧,再将一心茶端来给这坠魔的半神喝下去,自此以后她将为我所用。”
乌衣奴阴恻恻笑着离开,秋暮忙冲卜矶大喊着:“你不想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么?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么?我来告诉你,我在你哥哥身上刺了一百三十一刀,最后一刀割断喉咙,你哥哥的血染红了天门玉砖,尸体更是惨不忍睹随意丢在地上,我不准任何人替他收尸,我还要将你哥哥剥皮剔骨钉在天门上日日拿滚油浇……”
“住口。”果真这番话激怒了卜矶,他瞬间又掐住秋暮的脖子,“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你哥哥死不足惜……活……活该……“
秋暮的这番说辞成功逼对方改了主意,乌衣奴手中的刀未落到小哑巴身上。卜矶满目血丝,握着匕首对秋暮道:“你在我哥哥身上刺了多少刀,我会双倍还给你,让你生不如死……”
刀尖猛地扎入腿骨,秋暮咬紧下唇不做声。
小哑巴却比她还显得激动,不停挣扎禁锢他的锁链,手腕已被锁链磨出血痕,可撼动不了锁链分毫,明明挣脱不得偏不罢休,袖口已被染得血红,看得乌衣奴啧啧称赞。
两人是有多深的交情啊。
卜矶再次高举手中匕首,欲刺入秋暮腹部时,一道和煦的女声蓦地响起。
“念一拜见塔主。”
一位身罩白纱幕篱的少女,背着一张蚕丝琴缓缓行至血池前,不卑不亢对着卜矶行了一礼。
卜矶头也不回,握紧手中匕首,“我这正忙着,没心思听你弹曲。”
“念一无意听到塔主同这位姑娘的对话,有些主意愿说给塔主听。”
“说。”卜矶斜睨对方一眼,刀子却一直紧逼着秋暮,可见对方几乎将他逼至疯狂,不折磨她不快。
念一仰首打量着秋暮,“这姑娘若同千诀神尊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何不趁此利用?假若塔主一时冲动将这姑娘折磨死,吃亏的未免是塔主了,更是浪费了无生天王的一番算计和牺牲。”
卜矶握着匕首的手稍稍垂了下去,转眸道:“继续说。”
“塔主乃天界神勇将军,一直被囚困在这七重荒塔内,却是委屈不公。如塔主所言,这姑娘由神坠魔,又虐杀仙将,天界哪怕为了日后六界安危着想,也应将这姑娘处以灰飞之刑,可千诀神尊却只将她罚入此塔,为的便是护她性命。既然神尊不想她死,必会寻个机会将她救出塔去。这丫头能出塔,塔主为何不能重获自由呢。”
卜矶暗自琢磨,“你的意思是……”
念一躬身道:“这位姑娘以及那位来历不明的公子身上定藏着有关出塔的秘密,倘若塔主信得过念一,将他二人交予我,三日后定给塔主一个交代。”
卜矶还算有些理智,觉得对方说的在理,应了。
念一随手一挥,于原地破开一道虚空之门。秋暮和小哑巴便被乌衣奴推进门去。
门内是一间简洁内室,念一随即落坐于琴案旁,不曾询问任何关于出塔之事,只将一双素手覆于蚕丝琴弦上,“能在这荒塔相遇便是难得的缘分,让我为二位客人奏一曲吧。”
泠泠琴音流淌一室,不消片刻,卜矶亲派的两名守卫站着睡着了。
轻灵单音结尾,念一缓缓站起,眼底含笑靠近秋暮,“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且是在这囚困罪犯的荒塔之中。”
“你……认识我?”秋暮满心疑惑。
念一坐回琴前,指尖捻出一段音律,秋暮和小哑巴身上的绳子被轻易解了,更甚至秋暮琵琶骨间穿着的驱魔索,亦段段碎裂,齐齐掉到地上。
念一止住琴音,不急不缓道:“两位莫慌,我会助二位出塔。”
秋暮;“我们为何要相信你,你又为何要助我出塔?”
这姑娘虽看起来一身轻灵之气,不像恶人,可若真的无罪,怎会被关入荒塔。
念一站起,绕过蚕丝琴停在秋暮身边,垂眸凝视她腕间清晰可见的血肉白骨,方要握起对方的手,被小哑巴弹出的一道灵力,打开。
“我未有恶意,否则你们此时应是同这两位监视的守门人一样,早已昏睡过去。“念一解释。
见两人仍是一身的防备,尤其秋暮,一脸的疑惑。
念一摘下头上的幕篱,遮挡全身的白纱,无风自晃,待纱帽彻底移开,露出一张绝色的脸蛋来。
秋暮猛地后退一步,嗓音微颤,“你……究竟是谁?为何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星期就完结了,决定加更,大概九点左右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221章 【20】
一方石桌, 三人围坐。
念一为两人斟了两盏茶, “二位可放心吃茶,若我想对二位下手只需用琴便好, 不必浪费塔中珍贵茶点。”
两人无甚食欲, 尤其秋暮, 见到对方那张脸直感觉自己再照镜子。
不止五官容貌一模一样, 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十分的相似,若非念一身罩长幕篱, 塔中人不曾得见其真容, 恐怕所有人都会将两人混淆, 分不出谁是谁。就连他身边的小哑巴也一动不动直盯着念一看。
世上不会有长得分毫不差的人。
客人不饮,念一也未动眼前的茶盏,袅袅香雾中,她道:“我是你,却又不是你。”
秋暮同小哑巴相视一眼。
只听念一又道:“上古之时, 千诀同月神交好,月神常邀千诀于月神宫小叙。那时月醒上神不大爱见人, 常年躲在神宫深处孤自读卷抚琴。那日,月神邀了千诀到月神宫对弈, 可月神前夜贪杯醉倒了, 直到翌日午时方醒。千诀早一步到了宫内,不忍叫醒月神, 便在神宫深处随意走动, 恰好窥见月醒于花中抚琴。”
“月醒得知人来, 摘花掷往,却被千诀接在掌中。见是千诀,月醒起身走到他身边,拿回那朵红花,道,这朵花可是我月神宫开得最美的一朵,然,不如千诀上神美。”
听念一说这些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秋暮竟想不起分毫,因她记忆是被天罚拿去,月魔先前于月神宫断壁前给看的上古往事中并没有这一段。
念一见对方面露疑惑,握住了对方的手,十指相触的一瞬,指尖处泛出月光似得一圈光晕,那些丢掉的过往走马灯一样重回秋暮的记忆。
上古风月静好,十二上神闲来无事办了个选美赛,竟有众多精灵地仙投票参与,最终是月醒与千诀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月醒虽觉无聊,但心头却有那么一点不甘,想她好歹是个女儿身,怎能被男儿身的一朵蓝莲花压下去。她知那朵古莲美,但从未仔细打量过。
那日她于花中抚琴,千诀窥见,她本想摘花伤他出出气,使出全数神力将花掷去,不料竟被对方轻松接住。那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对方,四目相接,她心生羞愧,若论皮相,那朵古莲自然比不过她,但论气韵,她不得不认输。
于是便有了那句:“这朵花可是我月神宫开得最美的一朵,然,不如千诀上神美。”
念一见对方眸底迷茫尽消,明白已将上古的那些记忆全数还给了她。她松开秋暮的手,喟叹道:“只因月醒上神的一句话,便有了我。”
润了口嗓子,放掉茶盏,念一继续道:“那夜,月醒便入了千诀的梦。梦里月醒上神为千诀上神弹了一曲《借相思》。千诀真身乃上古净莲,不沾半分尘埃浊念,无欲无泪更无梦。可他梦到了你,这便是心魔。心魔一起,我便自他梦中苏醒,幻成一道虚影。”
“我既是他的心魔,本以为他会杀我,不料他不但未杀我,更是任由我在无虚幻境随意走动,我每晚都会给他谈一曲《借相思》,可他从不理我。哪怕我趁他入定修行,偷走他一瓣莲花做身,化作实体,他依旧不理睬我。直到上古遭劫,月神坠魔,众上神殒身,而你因纠缠千诀受了天火焚身,千诀方对我开口说话,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念一垂了垂长睫,淡淡一笑,“他道,我将你关入七重荒塔,你可怨?”
念一起身,围着桌案闲闲漫步,“于是我便来了这七重荒塔。那时候塔里还没有人,无人唤我名字,我是第一个被关入此塔的,虽无人唤我,但我还是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我由一念而生,便叫念一。不想,一晃眼十万年过去了。”
听罢对方的故事,秋暮笑笑,“果然是他的个性,容不得一丝杂念,一个梦而已,却这般较真。”
茶香入鼻,秋暮打算饮口茶喝,自从出了上古囚壁后,再没饮过一口茶吃上一口热饭,往日最平常的吃喝逗趣如今已成了奢侈。
可她端杯的手有些抖,只要稍一用力,腕间的伤口便疼得厉害,她苦笑着喝掉一盏茶,放下,提壶打算再倒一杯,却怎样也拎不起那不大的铜壶。
她放掉茶盏,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形同废人。
小哑巴打算替秋暮倒一盏茶喝,却被念一先一步拎起铜壶,她温声道:“我来罢。”
涓涓细流声中,念一笑道:“依常人体质,被穿了六条驱魔索,受了上古之神一剑早便筋脉断筋魂飞魄散,可你却只是身子虚空,行动受限,多亏了你体内的月魔真源。”
放掉茶壶,她偏首望望塔壁圆洞间渗落下的浮光,“姑娘可知这塔内关了无数妖魔为何却称作荒塔。因此塔属无极世界,不再六界之内,无极世界无时间无阴阳无日月,空无一物,唯一有的便是黑暗。这塔外便是无极世界,乃六界之外的极荒凉之地,故此这七层塔被称之为七重荒塔。”
念一转回视线,望向秋暮,“想必你们已经瞧见甬道内那些壁龛,乃无相阴阳阵,专门用来压制妖魔之力。塔主为了护住体内灵力,不得不长年累月吃那恶心至极的花虫子。不过只要脱离这荒塔出了无极之门,你体内的伤,被被月魔之力快速愈合。”她盯着对方左肩处的血迹和手腕间伤口,安慰着,“届时,你的伤会好的不见一丝痕迹。”
秋暮叹口气,外有荒凉的无极世界,内有塔里的无相阴阳阵束缚着,这样她才不会靠着月魔的霸道神力兴奋作浪,千诀倒是将她关了好地界,双重保险。
“好不好又怎样呢,出不出去有如何呢,我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期待的。”秋暮悻悻道。
“姑娘此言差矣。”念一摇摇头,“无论你曾受过何等苦楚,又受尽何种不能忍受之煎熬,可一切终有尽头,只要活着便是希望。正如千诀留在你右掌心的莲花盏,这塔内的无相阴阳阵,压制的是妖魔之力,而非神力。你明明可以用那莲花盏自保,可你遇到危险宁可挨着也不许那莲花护你。你并非深陷绝望,而是无视希望。”
秋暮摊开右掌心,莲花印记忽隐忽现,她一入塔便发觉月魔真源被抑,然右掌的莲花盏灵力充沛,她还特意将那股澎湃的神力压了下去。
千诀既不信她,囚她伤她为何不将这一掌莲花收回去呢。
将她推入无尽绝望中又何必燃着这微薄的一点点希望。
七重荒塔处处险境步步危机,她从未想到用这朵莲花自救。这莲花哪里是她的希望,简直是一盏随时可烫伤她眼睛她心口的莲花烙印。
既无情又何必留情,秋暮闭上眼睛,眼泪滴入掌心莲花。莲花倏地闪出一道幽光,如同活了一般于她掌心上发出莹莹光晕。而落在掌心的那滴泪轻柔得滚动着,仿似莲花自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