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并未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药碗,白萧煌舀起一勺汤汁送到自个嘴里,“嫌苦,不喝?我尝了一口,味道勉强能接受。”
他又舀了一勺,递过去。
眼前的白箫煌如假包换,虞欢敢肯定。自成婚后,备受欺辱冷落了她这么多日子,终于换得他亲口喂药。
虞欢心里一酸,一暖,眼睛里润出一层泪光,羽睫轻颤,一颗泪珠沿着脸颊滚下去。她接过汤碗,沉默,这口药,来得太不容易。
她的心思表情都看在白箫煌眼里,一向说话不正经的他难得用极轻的声音认真道:“此生我只爱虞欢一人,我曾答应过她便不会食言。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眼神似乎有些闪躲,有些艰难的继续开口:“今生除了大夫人的虚名,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若打算另嫁,我……没异议。”
“我知道,可……”
这时灵犀居的宝晴丫鬟一脸欣喜推门进来,“少庄主少庄主……”
白箫煌微怒,“还有规矩没有。”
宝晴跪下却不再说话,只一双满带喜色的眼睛直盯着少庄主看。
白箫煌将药碗塞到虞欢手里,起身走向门口,大夫人还病着,这没眼力见的丫鬟居然大敞着门跪在门口,病人再被冷风吹了如何是好,他本没打算理睬那丫鬟,抬手关门时,宝晴突然站起来再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白箫煌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忙跟着丫鬟走了。
下了台阶,顺着门缝对虞欢喊了声:“记得把药喝了。”
房内一下子又静下来,好像这才是承欢居本该有的清冷。
渐远的脚步声中虞欢听到越**缈的对话。
“二夫人何时有孕的。”
“郎中方诊了脉,已经足两个月了。”
药碗滚到地上,暗色汤汁洒地,蔓成一幅枯墨图。
一月后,除夕。
承欢居继续保持禁欲风,于裂锦山庄一派热闹的氛围中,显得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
守岁夜,虞欢自半支的窗棂间望见盛放在夜空的烟花,灵犀居的方向遥遥传来欢声笑语箜篌阵阵。
二夫人有孕,今年的灵犀居多添了不少的丫鬟及待产的伺候婆子,比以往热闹许多。
虞欢翻了翻炉内的炭火,噼啪声响在空荡荡的屋子更添寥落。
一道黄光闪过,宿引端着一碟饺子一碗元宵跟她打招呼,“守岁夜总要吃些东西的,民间北方喜食水饺,南方则偏爱元宵。不知你更爱吃哪一个。”
虞欢笑: “恩人亲自做的?”
宿引点头。
“我都要尝尝。”她笑盈盈接过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 “什么馅的。”
“虾仁,螃蟹,黑鱼,蚌,章鱼,乌龟,都有。”
虞欢手一哆嗦,筷子掉了。
“是你亲手捉的吧,你杀生了,要遭天谴了啊。”虞欢故意摆出个沉痛的声音吓唬他。
宿引挑挑眉,“他们是自愿被我杀的。”
虞欢:……
这人胡说八道起来满一本正经的嘛……
看在是宿引恩人冒着风险杀生而来的饺子,虞欢必须要赏脸。
于是,这晚,一位换了身份换了脸的人同一只伪装成螃蟹的龙,一起享用了年夜饭。
一个人的守岁夜太过漫长,宿引贴心的留下来。一人一龙围着火炉听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响未免太无聊。虞欢做起了师父,教给宿引一个在人间非常俗又非常火的游戏——石头剪刀布。
鉴于承欢居没有藏酒,虞欢建议,输的人喝水。她将两大海碗的水摆到在桌上,一本正经道:“输一次喝一碗,不许耍赖。”
一个时辰后。
虞欢端着一海碗茶水不依不饶追着宿引满屋子转,“你又输了,喝,必须喝,愿赌服输不可以耍赖,即使是我的恩人也不成。”
“我已经喝了四十一碗,有点撑,先欠着。”宿引偏头躲过送到他嘴边上的茶水。
再喝,真吐了。
“不行,不带欠着的,必须喝了。”虞欢摆一副凶恶债主模样。
宿引痛苦地接过一大碗水,咬着牙灌进肚子,打个饱嗝后,揉了揉肚子。
假如一个形象端庄的人无意间卖个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平日里的宿引君子端方,一身清贵之气,这会被她逼得委屈巴巴的,十分可怜。
虞欢本是捂嘴偷笑,见那么硬气的一只螃蟹被自己折腾成了个软萌宝宝,越想越好笑,干脆哈哈大笑起来,到最后竟扶着腰笑得前仰后俯。
“恩人,还要继续玩么?”她坏笑着挑衅。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叫我恩人,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那样不好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直呼你名字好像不大尊敬。”
宿引垂眸看他,虽未说话,但眼神里写满那刚才是哪个逼着恩人喝了满满四十二碗水的。
虞欢也意识到再装下去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她点点头,“好,那以后就称呼你宿引,不过好像很占你便宜,毕竟……你岁数那么大了。”
“咳……咳……”宿引幻出把镜子照照脸,未见一丝皱纹,嫩得很。
“哈哈哈哈哈……”这只螃蟹可爱到犯规。
窗外的夜,仍刮着寒风。白萧煌从虚掩的牡丹门望进去,虞欢正对着那个怎样查都查不出户口的男子开怀放肆的大笑,他端着瓷碗的手越来越紧,恨不得一把捏碎,站在门外吹了会寒风,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再望一眼房内大笑的虞欢。
那么灿烂的笑,他能给么?他能给她的又是什么?
他端着彻底被吹凉的一碗元宵,慢慢走出承欢居。
三月的软风吹进裂锦山庄。
唐颐一早起床便满庄子嚷嚷她梦见一位老神仙托梦给她,要她去远在北方的蚕姑山给蚕姑奶奶烧个高香以保她腹中胎儿顺利生产。
她有孕之身自然不便登山,为显诚意,她的相公顺理成章替她去偿梦中夙愿。
白萧煌将供应给北方凌王府的锦缎成衣顺便带上,年后,这位少庄主携着数匹华贵马车及一众护卫小厮浩浩荡荡出发。
果然,白箫煌前脚刚走,唐颐便迫不及待找虞欢晦气。
虞欢早上方醒,一位小厮来报,老庄主昨晚吩咐,要她亲自下山去药铺抓些草药来,小厮不多解释,留下一张列满药材的单子就走了。
老庄主白益平日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不理山庄诸事,买药交给山庄随便一个下人即可,为何点名指她这个正夫人去做这零碎小活,虞欢亲自去老庄主那问缘由,结果她家公公躺在罗汉塌上醉的不省人事。
她只好下山去采办药材了。
回来时顺利的被拦在山庄门口。
唐颐的贴身丫鬟宝晴吊着眼梢道她家夫人方才请了大师算了一算。大师道如今这裂锦山庄的少庄主出门远行,带走了一群壮汉小厮,老庄主又重操旧业整日买醉,昨夜喝了坛千日醉恐怕十天半月醒不来,这么一来山庄少了阳气,不利于二夫人养胎。恰好大夫人的八字同二夫人有些相冲,为保二夫人腹中胎儿安康,委屈大夫人去别处游览几日采采风踏踏春,等少庄主归来平衡了风水阴阳再回山庄也不迟。
虞欢当然晓得此乃唐颐的刁难,但她仍死守在山庄门口,只盼白萧煌早日归来。
山庄下人个个看主子脸色行事,大家心知肚明二夫人才是少庄主的心头肉,如今二夫人身怀有孕,大夫人不争不夺,不过徒有其名,且外面还有野男人,少庄主看在圣上赐婚的份上才没将爬墙的大夫人赶出山庄。
总之,没有一个站队大夫人。
整个山庄完全拿大夫人当空气,连进出山庄的下人在门口见到大夫人也不再行礼。
幸好虞欢下山时买了不少干粮,饿了就着山庄外的溪水啃几口,晚上就倚在山庄门牌下的石狮子身上睡一会。
她熬大门的几日,宿引来过。
“那女人故意整你,你为何还要守在这儿任她欺凌。”宿引一脸黑气地问。
虞欢将乱发拨到耳后拢了拢,“我若守在山庄门口,才不会给她污蔑我下山找野男人的机会。”
说完一愣, “我不是说你,我……”
宿引并未在意,甚至笑笑,“看来我是传说中的那个野男人了。”
一日后,宿引再次现身山庄门口。
果然,那个死心眼的丫头还在,宿引有些恼火,攒着眉问:“我不明白,你在山庄受了那么多苦,为何不找机会告之他真相,眼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被她人夺走,宁可每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同旁人恩爱也不肯勇敢地向前迈一步。你怕什么?怕他爱的终究是你的面皮么?如果真是那样,失去他也没甚可惜。世上,爱你本真的人不是没有,你不必为了一段不堪的感情而埋葬自己的终生幸福。”
宿引一向寡淡少语,这恐怕是他人生中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虞欢望着他,声音艰涩,“我恐怕不能陪他到老。”顿了一会才将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换皮蛊并非简单的换张面皮就罢了,需要换皮者其中一位以三十年的寿命为代价方成。我承受了这个代价。我不知自己一生寿命有多少,更说不定死亡就在离我很近的明天。我想和心上人在一起,我想他幸福,我又害怕不能陪他终老。我为何不告诉他真相,你现在可懂?”
宿引彻底僵住,他不通蛊术,不知换皮蛊还需付出如此代价,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哑着嗓子道一句,“傻,真傻。”
虞欢被拒山庄大门的第三日,唐颐披着瑰丽大氅踏步而来,腹部隆起,姿态傲慢。
“怎么,你那个老相好不陪你了?”她一脸讥笑道。
虞欢没心思理她。
“我看你一人站在这怪可怜的,随我进来吧。”唐颐一手抚着肚子由着左右婆子丫鬟搀着走进山庄。
虞欢走入山庄不久便被几个壮汉拿下,直接绑到后院的小黑屋里的木桩子上。
“你要干什么?”虞欢挣扎大叫。
唐颐遣了下人后,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换了脸你还是这么阴魂不散。”她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坦白,“你知道么,我恨毒了你,你简直是我命中的克星,自你出现一切都变了,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我本来想直接杀掉你,可我派出去的人明明见你沉入江底,可你竟毫发无损的又回来了。而前些日子,我明明在你祛除风寒的那贴汤药里下了蛊毒,只要你喝上一口,哪怕一小口都会中招,算算时日今个正好是你喝下汤药的第三十日,你该吐血而亡才对,可你却一点未有反应,是你命大还是根本没喝那药,又或许是你勾搭的那个妖人一直再暗中帮你。不妨告诉你,这次我将你骗出山庄是想让你死在外面,你中蛊毒而亡,任何人都查不出来,届时你死在山庄外面更是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可你真是执着,守在门口整整三日也不走。更荒谬的是你根本没中蛊毒,我的计划又一次失败。”
她桀桀低笑,似得意,似自嘲,从袖口里捏出个暗色小瓶子晃到虞欢面前,“不过,没关系,之前计划失败没关系,这次你逃不掉了,我等这个机会好久了。”
她拔掉瓶塞,耐心解释着,“这是我花费重金从珈澜婆婆那里换来的散颜五毒水,珈澜婆婆说只要将这瓶毒水洒到肌肤上,肌肤便会瞬间溃烂,就连神仙都医不好,哈哈哈……”大笑几声,她捏了捏对方的脸,轻飘飘骇人的语调道:“这次你的妖人老相好也救不了你了,一旦你的脸被毁,我看你还用什么勾引男人。”
唐颐咄咄逼人,一直没给虞欢开口讲话的机会,自始至终,虞欢煞白着一张脸木讷的听着。
“有没有遗言?”唐颐问,她才没那么好心帮她完成夙愿,若问出遗言,定不让她得偿所愿,死也要让她不安生。
“你说你在那记祛风寒的汤药中下了蛊毒?”虞欢颤声问。
“没错,可你也太过幸运,屡次逃过我精心为你策划的死亡计划。不过我想开了,与其将你弄死让萧煌一辈子记在心头,不如彻底毁掉你的脸让他一想起你就恶心。”
“遗言没了?”她轻笑了几声,动作却迅敏狠辣,瓶里的毒水一股脑全洒到虞欢的脸上。
“生不如死,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69章 【19】
唯一知晓两位夫人换皮计划的宝晴守在外面好一会, 方才暗房内传来的惨叫声着实吓到了她,这会见二夫人终于出来了, 似乎被什么恶心到的模样, 拿帕子掩了下口鼻,嘀咕着, “哼,一个妓~女跟我斗。”
宝晴忙过去搀扶,眼睛偷偷往门内觑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那么颤抖, “主子……若……若少庄主回来……可怎么交代才好。”
唐颐轻抚隆起的腹部, “就算终有一天萧煌知道是我做的, 看在孩儿的份上,他也不会将我怎样。”
宿引于寒江殿正翻看着托大黄蜂寻来的几本关于南疆蛊术的秘籍,一道声音随着水波传来, 听着声音有些不对, 他忙放下书籍, 三步间消失。
当他看到被绑在木桩子上的人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不日前还执着守在山庄等着夫君归来的妍丽姑娘眼下整张脸已溃烂, 黏答答的血肉模糊,皮骨不分,像是被什么腐蚀过一样。
她垂着脸,像是死过去一般。
“虞……虞欢?”他的声音颤而轻, 甚至不敢向前一步查看。
木桩上的人仿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衣角, “宿引, 救命,快去救我相公,快。”
——
引江城百里之外的梧桐客栈。
白箫煌对着一只大木盆吐血吐得正欢。
去给蚕姑奶奶烧了香山后又将绸缎成衣送去了凌王府,他快马加鞭往裂锦山庄赶,可中途莫名咳血,咳得厉害。
一路走一路寻当地名医,没有一个诊出病因的,于是白箫煌早中晚无规律吐血,咳了一路。
梧桐客栈门口,方圆十里的名医陆陆续续走出,面上皆是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