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骆清婉,”傅长沥咬牙,一字一顿地念完那三个字,寒声反问道,“好,我就姑且当你当真不认识……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找江大人抓了骆清婉来?”
“江子致,你卖我卖的倒是挺快啊……”赵显阴阴地将目光投到了站在一边作壁上观的江充身上。
“彼此彼此,”好不容易见赵显吃瘪一回,江充心里简直是要暗爽死了,这时候也懒得再装模样了,直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赵显一句,“赵小公子,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咱们俩就谁也别瞧不起谁了。”
“那又如何,这别庄本就是我的地方,我赵显想抓谁就抓谁,想关谁就关谁,关你们什么事儿啊,”赵显阴着一张脸嘲讽傅长沥道,“我倒不知道,你们傅家人管天管地,倒是还要连别人庄子抓了谁都要来管上一管……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的,还来问我干什么,自己查去啊!”
赵显说完,直接示意身边的仆从牵了恶狗过来撵人,自己抽身就想走。
“我今日就是想查才非得要到你这里来的!”傅长沥寒声道完,潺水剑径直出鞘,勾起无边春色,贴着赵显的脚跟直挺挺地插到了地上,留得赵显顿足回顾。
“赵大人,算我求你,”傅长沥沉着张脸,朝着赵显的方向拱了拱手,面无表情道,“我今日必须得见到骆清婉。”
“这就是你们傅家人求人的态度?”赵显像是觉得很好笑般,拽了拽插在自己脚跟边上的潺水剑,也没觉得他有怎么用力的模样,便就那么轻轻松松的拎了起来,倒是让另一边的江充看得暗暗心惊,对这小子的身手又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
“傅大人这是打算,”赵显的手顺着潺水剑的锋芒轻轻地往下划,串串血色的液珠跟着溅了起来,跳跃在剑锋上,有一种血色的惶惑美感,赵显扬眉,幽幽问道,“求人不成,便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一个杀字落地,赵显身上战意暴涨,杀意顿生。
傅长沥顿了顿,却做了一个让在场众人皆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一掀下摆,直挺挺地朝着赵显的方向跪了下去,抿了抿唇,眼神坚毅道:“赵大人,我不知道您所求为何……但我今日必得见到骆清婉,她身上可能牵着我一位血亲的下落,我必须得找到她,面对面地问清楚!”
赵显顿了顿,将潺水剑顺手扔开,这把绝世名剑便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到了地上,看得旁边的江充一阵肉疼,若不是想着实在不合时宜,江充甚至都忍不住想去把那宝贝名剑捡起来自个儿拿着了。
“傅大人啊傅大人,你这才有点求人的意思嘛。”赵显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傅长沥身旁,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的一脚下去,重重踩到傅长沥的膝窝上,趁着傅长沥吃痛颤抖的那一刹那,劈手夺过了那被他卷起来拿在手里的画轴。
然后也再不等傅长沥作如何反应,赵显贴着他的膝盖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微微冷笑道:“好啊,我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去见骆清婉……但是,你见了她,然后呢?”
傅长沥来不及去恼怒,先被赵显这一句勾起了无限希望,双眼发亮地迎着赵显审视的目光道:“我,我有话要问她!”
“那问完了之后呢?”赵显轻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刻薄道,“你问那贱人什么那贱人便会说什么了么?那贱人说了什么你便就信了什么吗?!”
“若是如此,你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地让我带你去见她!既然你傅公子这么听别人的话,你还不如干脆就直接问我好了,反正都是无凭无据的事,红口白牙一张嘴,你想问什么,我也可以给你说啊!”
“赵显,”傅长沥的眼神有些苦涩,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先前问过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知不知道什么关你屁事啊!”赵显冷笑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傅家人一个个的,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找到旁人家里去,莫名其妙地就要与人家认亲!你们以为你们都是谁啊,你们以为旁人都有多稀罕你们家么?”
“……人家原本的日子过得如何,你们半点不想,昏头昏脑地冲过去先乱七八糟地折腾上一番,最后若是觉得认对了,那就带回家去;要是认错了,就干脆直接撂到一边再也不管了!可是那些被你们找上门的人又做错什么,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来与你们这些人折腾!凭什么人家平静的日子要被你们搅和的不得安宁,忍着恶心与那些人对峙……凭什么啊?你们又都算个什么东西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养都养了这么多年了,不是亲的也是亲的了……真被你们带回去了,你们又能打算怎么做?日日对着那些人,还不够被你们恶心的!”
“可是她若真是我小姑的女儿,我当然必得把她认回来啊!”傅长沥一想到自己先前有所耳闻的承恩侯府事,便觉得心头一阵凝滞,颤抖着嗓子道,“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你也知道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可是她吃苦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她受罪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她如今好不容易才在宫里安定了下来,你们反是知道去找她了!”赵显心头大恨,赤红着双目怒吼道,“你口口声声说她要是你小姑的女儿如何如何,可是她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是与不是,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配去找她么?你们配作她的家人吗!你们现在找过去,想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受过的苦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你也说了,她现在宫中,”傅长沥被赵显驳斥的哑口无言,怔忪片刻,却是又一把抓住了赵显的手臂,目光沉沉道,“安定不安定我不知道,但若是能认回侯府,于她在宫中,也未尝不是一项助益……”
“你可得了吧,是助益还是拖累,以后的事,都还未可知呢……”赵显冷笑着甩开傅长沥的手,顿了一顿,却又缓和了语气,冷眼睥睨着傅长沥道,“我刚才也说了,我也不是不可以带你去见那贱人,不过……若是你自己心中都没有半点成算,见或不见那贱人,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总还是要当面去亲自问上一问的,”傅长沥目光沉沉地望着赵显,其内蕴含着无尽的渴求之意,艰涩道,“拜托了,赵大人。”
赵显站在原地阴晴不定的审视了傅长沥半晌,最终还是松了口,甩了甩袖子,冷哼道:“过来吧。”
傅长沥起身,捡了潺水剑佩回腰间,跟着赵显走了下去。
关着骆清婉的地牢很深很暗,整条长廊四下都没有点灯,赵显领着傅长沥与江充二人往前走一步,身后跟着的仆从便点亮一盏灯来,一行人愈走愈深,血腥气也愈发扑鼻,傅长沥沿途略张望了四下,心中对赵显此人的刻毒手段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但等傅长沥最后见到骆清婉时,却又不得不感慨:自己方才以为的“认识”,还是以为的太早了。
那刑具上挂着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堆烂肉了。
傅长沥隐隐觉得自己胃中有些翻涌,难以置信的看向身侧的赵显,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最深的疑问:“人还活着?”
连江充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身躲到外边去了。
“自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赵显冷笑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按住了刑具上的某个关节,那刑具微微一动,里面那团傅长沥以为已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团烂肉”的人微微动了一动,抬起头来时,傅长沥才陡然发觉,对方还是被留了一只眼睛的。
——但整张脸上的完好之处,似乎也仅仅只剩下那只眼睛了。
“要问什么快点问,”赵显抱臂于胸,瞧着傅长沥那震惊的脸色就感到一阵烦躁,不耐道,“问完了赶紧滚。”
傅长沥顿了顿,这才收敛起自己心中的百般复杂滋味来,瞧了赵显一眼,伸手从他那里又要了自己那幅画轴过来,微微展开,示意给那被挂在刑具上的人看:“骆氏,你仔细瞧瞧……你可认得这上面之人?”
骆清婉艰难地睁大了自己仅剩的那只完好右眼,嘴唇颤了颤,下意识的摇头道:“不,我不认得……”
“你再仔细好好瞧瞧,”傅长沥怒喝一声,高声质问道,“十五年前,我们府上聘了你做奶娘来……府上那时候的老人都尚且还记得你,你怎的连她都不认得了!”
“我,我,”骆清婉艰难地喘息了两口,又颤颤巍巍地改口道,“我记起来了,年份隔的太远,我刚才是忘了……这是傅,傅……”
“傅什么?”傅长沥凝眉追问道。
“傅二姑娘,”骆清婉断断续续道,“我记起来了,我为傅二姑娘做过奶娘……只是后来她,她……”
“你想起来了?”傅长沥的脸色愈发难看,上前更逼近一步寒声质问道,“你想起来这是我小姑了?!”
骆清婉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撒谎!”傅长沥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道,“是你到府中来起,小姑她就再也从未在人前摘下面纱过!你如何就‘想起‘她来了!”
“我,我,”骆清婉眼神一慌,又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是说我想起来,我曾给傅二姑娘做过奶娘……”
“是吗?”这下连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赵显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讥讽地朝着骆清婉冷笑道,“那为何方才他还尚未开口,你便知道这画中人姓‘傅了……你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还真要我们一句一句的拷问你吗?”
“我没有,你撒谎,是你撒谎!”赵显这一句一出,骆清婉顿时更为慌乱了起来,甚至还有力气把拷在手上的刑具拽得啪啪作响,神情激动地矢口否认道,“我没有,我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口说无凭!你血口喷人!你无凭无据!你……”
“够了!”傅长沥重重地一掌拍在身边的墙上,震得墙缝有尘灰簌簌落下,他赤红的双目怒视着骆清婉道,“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偷龙转凤换的孩子!到了如今,你还想嘴硬吗!”
“我没有!”骆清婉的神情却仿佛比傅长沥更为激动,亦竭尽全力朝着他吼了回去,“我没有换,这是应当的,这本就是应该的……世道如此,天命难违!”
傅长沥大怒,顺手就想抽出自己腰上的潺水剑来威吓骆清婉一番,却不想刚刚拔出两寸,便又被人按着手重重地压了回去。
“算了吧,傅大人,”赵显迎着傅长沥尚带怒意的目光微微冷笑道,“这人正是想一心求死呢,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叫人吊着她的命到现在……你可别现在当头一怒就把人给整我死了。”
“我早说了,你心中若没有成算,问与不问这一趟都没有什么区别,”赵显抿了抿唇,神色漠然道,“这贱人若是会对你说实话那才真是奇了怪了呢……不过这贱人说的也是,没有证据,口说无凭,今日你就是在这里审问出个什么花来,最后都决定不了什么。”
“就是这贱人当真全招了,可是……十五年前,你们府上听这贱人一面之词,便抱了一个女孩回去,十五年之后,打算再以这贱人的一面之词来翻案吗?就是她敢招,你们现在还敢信吗?”
“没什么意思了,就这样吧,”赵显面无表情道,“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反正你们府上养也养了这么些年了……就算最后真能证明得了什么,又能有什么意义呢?你难道是打算两个妹妹一起认么?可别去恶心人了。”
“也算是我求你了,你若是还有最后一点做人的良知……就干脆别去打扰人家了吧。”
傅长沥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却又不得不挫败地认识到:赵显这话,说的没有半点毛病。
——就算傅长沥心中现今早已有了偏向,但仅仅“口说无凭,没有证据”这八个字,便足以沉沉地压在他自己心头,迫使他不敢说出什么斩钉截铁的结论来……更遑论去说服府上其他的长辈呢?
若是真因一时意气而将此事大肆咧咧地宣扬了开来,却又偏偏拿不出一点真凭实际的佐证来,闹得所有人都在二女间将信将疑、左右为难……那还是真印证了赵显那句话:“还不够恶心人的”。
难道真就这么算了吗?傅长沥又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的叩问自己,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想了很多,想到自己年幼生病时小姑温暖的手臂擦过额头的感触;想到年少无知对“生死”二字还没有明确的概念时,在那平平无奇的一天里,从西山截道运回的那一棺柩;想到祖母的一病不起,想到祖父一夜间白了的双鬓……难道真就这样算了吗?
如果那真的是小姑的女儿呢?如果当年的孩子真的就被人给偷偷换过了呢?让他们府上这些年……那祖母这些年……那倘若小姑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心中又会如何想……
“不,不行,”傅长沥缓缓地抬起头,双眼通红的望着赵显道,“我可以在此立誓,在没有确实可靠的凭证前,绝不去宫里打扰她……但这件事,我也必须得查下去,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赵显,你究竟都知道什么……能不能够告诉我?”言言
赵显的神色也没有比傅长沥好到哪里去,他僵在原地半晌,终还是神色复杂的望着傅长沥道:“我就是知道的再多……也逃不过‘口说无凭、没有证据‘这八个字,算了吧,告不告诉你,也都没有什么意思。”
“你要查就自己慢慢去查吧,记住自己方才的承诺就好,我这里便不奉陪了。”
赵显懒懒说完,已不想再与傅长沥纠缠,甩开对方欲拦下自己的手,抽身就想往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