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淮阳王文雅的笑意里,没有半点的温度,更无半点沉醉歌舞中的迷乱。这样的男人就算再英俊高贵,一眼望过来,眼神里透着狠,也让人心生自卑怯意,不敢贸然靠前了。
而如今,淮阳王欺骗世人的温笑也失了踪影,高大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双俊目冷冷地瞪着眠棠,甚是有压迫之感。
他难得有动怒的时候,此时倒全无遮掩,任着心内的郁气宣泄出来。
换了旁的女子,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在一旁无措不知该如何暖了场子。
可是眠棠却觉得官人一定是在生气着地方官吏的腐败,担忧着以后的光景。
想到这,她着实心疼起了相公崔九,只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胳膊,然后终于在他醒时揽住了相公的腰肢,伸出玉掌,安抚地轻轻拍着崔九宽实的后背,顺势将脸儿埋在他的肩上,柔声道:“相公莫要担忧,今日终归是他擅自闯了别家的院子,就算那守备有些想要包庇,也不能倒打一耙。可不是我们将他拖进院子里来的不是?”
崔行舟压根没想到柳眠棠竟然会主动来抱着安慰自己,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她挨得自己甚近,尽能嗅闻到头发上传来的香馨味道,揽住自己的那对玉臂,也是娇软得很……
淮阳王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就算是真正的夫妻,女子也不该这般主动亲昵……柳眠棠在土匪窝里,便这样投怀送抱,博得了陆文的欢心,才得以安身立命的吗?
可是被眠棠这么一抱,难得失控生气的心绪又拉了回来,他定了一下,终于抬手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莫要担心此事,我会去官府打点的……”
眠棠听了他略显低沉的话,安心了不少。相公虽然不耐人间俗务,可是却有着异于常人的镇定气质,虽然有贼人入室,乃是她惹的祸,可相公却一句重话都没有冲着她说……而且,他宽实的胸膛也太好抱了,眠棠听着他的心跳声,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这温馨一抱之后,便要安歇了。
眠棠想着夫君手臂受伤一时也睡不着,便跟崔九枕间夜话,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所说得也大都是自己这些日子里店铺的经营,和街坊间的趣事。
虽然王爷的手下和李妈妈也时时禀报北街小院里的动静,可是侧重点大都是有无可疑之人。却从来不会像眠棠这般,说着铺子里的点滴日常。
类似这样细碎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拿来烦淮阳王。就连他的母亲在王府过得不如意时,也要谨守大家女子该有的端仪,宁可跟心腹的嬷嬷丫鬟诉苦,也从不跟儿子碎嘴自己的心事。
昂扬男儿在世,岂可婆婆妈妈?
可是现在挨着他枕边的女子,却百无禁忌,什么都拿来跟他聊。
“北街口的张家娘子,最近在摆设法坛,请了位犬仙!”
崔行舟闲着也是闲着,倒是有闲情问了句:“犬仙?”
眠棠赶紧点了点头道:“就是一张被道士开光的老狗皮。据说狐狸精最怕这个。听张家娘子说,她家官人被狐妖缠住,需得祛散邪气。我原先还真以为遇到了鬼怪。后来才知,原来是他家官人从花柳巷子里接了位姑娘出来,闹着要纳妾。于是我就说,既然是人,请了狗皮何用?这人还得人来治。”
崔行舟倒不觉的北街张家的男人有何错处。只不过要纳妾室,也须得找寻个贫寒良家,纳娶了娼入门,带坏了家风,的确让正室有些糟心。于是他不甚上心地随口问道:“如何人治?”
眠棠挨着他道:“张家娘子原本是富户出身,家里的米铺都是娘家资助的。张娘子就是性子太绵软,让夫君拿捏了。娘家给她陪了能干的小丫鬟,也被张官人谴走了。既然她拿捏不住相公,就应该将那丫鬟寻回,可别再听他官人的迷魂汤……”
听到这,崔行舟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别人家宅里的事情,你不要去搅合。”
他将柳眠棠安插在这里,是为了钓出反贼,可没想着让她为街坊排忧解难。若是牵扯出太多的人事,岂不是要让暗卫和李妈妈分神,反而错过了真正的贼人?
柳眠棠自知食言,有失妇道,连忙说道:“夫君说得是,是别人的家的事情,又不是夫君你纳妾,我实在不该去管……”
说到这里时,眠棠突然顿住。自从她受伤失忆之后,官人虽然待她体贴,却从来都不亲近。
原先她觉得夫君陌生,所以觉得如此相敬如宾甚好。可是现在,又忍不住想到夫君难道也如张家官人一般,有了别的女人服侍?
想到这,她心里突然觉得一堵,也不想胡猜,便突然问道:“官人,你可想纳妾?”
第17章
崔行舟觉得这等子市井闲谈可以到此结束,便闭着眼道:“我不会纳妾……时间不早了,快些睡吧,明早我还要去官府疏通事情呢。”
他并没有撒谎,自己的确没有日后纳妾的心思,只不过,他的妻子也不会是枕边的这个女人罢了。
听了崔九的话,眠棠心里顿时轻快了。夫君是个沉稳文雅的人,可不是北街米铺张官人那等子浅薄的油腻男子,她实在不该去胡思乱想。
此时月挂窗弦,眠棠挨着相公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待得身边人呼吸沉稳了,崔行舟慢慢睁开了眼,转头看那睡得香甜的女子,她的脸儿粉嫩,好似新出锅的豆乳一般……
第二天,崔行舟起得很早,李妈妈也早早开始做饭。
淮阳王来此,不过应景稳住失忆的女子,可是来回这么多次,倒真有拿了北街当行馆的感觉。
这里虽然不及王府体面,但照比他住惯的军营又舒心惬意不少。加上李妈妈是他用惯的老仆,做的饭菜也可口对味。崔行舟乐得在这吃完早饭再走。
因为这几日要给那陈先生做饭,他盯死了李妈妈做的红烧肉,所以北宅买了不少猪肉。李妈妈昨天整理出了肥肉,有一整副的猪油板,干脆用水熬煮,新熬了一罐香喷喷的猪油,剩下的脆油梭子用盐拌一下,也搬上了饭桌。
这类东西在王府里是绝对上不得主子的饭桌的。崔九第一次吃,也很爱吃,又脆又香的,不一会就被吃去了小半碗。
吃完饭后,看看时辰,也不能耽搁了,于是他便跟眠棠说待去官府打探下,然后就不会来了,直接去山上跟恩师继续磨练棋艺。
待出门宅门,他的马车拐过了拐角时,有埋伏的暗哨赶紧从一户院子里走了出来,来到马车前小声道:“启禀王爷,那个采花贼已经被扭到军营里的刑营那……您看要不要再派往官府过堂?”
崔行舟想起因为这贼子到惹得那柳小娘子骂淮阴王昏庸,心里就一阵的不适宜,冷声道:“不必,打过杀威棒就发配到岭南,让这杂碎老死在那好了。”
同往常一般,他出门又是甚早,按理不会遇到什么街坊。可马车走到街口时,便看见一个男子一身酒味地立在一户紧闭的房门后,一边捶门一边喝骂道:“贱婢子,竟然敢将你的主子关在外面,我能卖你一次,也能卖第二次,看我不讲将你卖到巷子里去!让你天天做逢迎男人的勾当!娘子,你竟然听了贱人的挑唆,不让你相公返家!”
他口里的娘子没有说话,倒是门里有中气十足的动静:“我是娘子陪嫁的丫鬟,原是发卖也轮不到你!当初我娘子不嫌弃你家贫,不顾父母反对,依从小时定的亲事嫁给你这破落户。你倒依着娘子的嫁妆坐着买卖,在外面养了娼妇!我家娘子可不受这腌臜气,便跟你就此和离,你爱娶谁就娶谁娶谁!可有一样,那铺子乃是我娘子的嫁妆,可轮不到你半点,赶紧让人搬了你的米油滚蛋去吧!”
听到这里,马车里的崔行舟倒是听明白了。这大约就是请“犬神”辟邪的老张家。
看来这家耳根子软没注意的张家娘子,倒是听了柳眠棠的劝,将忠心护主的娘家丫鬟寻回来了。也不知除了这个,柳眠棠还给这家娘子出了什么主意。
如今看来,柳眠棠若不是被山匪劫去,也够那真正的商贾崔家喝一壶的,如此爱搬弄是非,当真不贤……最要紧的是,也不怕给自己招来是非。
崔行舟决定等北街的暗哨撤了之前,他须得好好指点下柳眠棠,让她修习了贤妇该有的样子,免得她日后的路走得太坎坷,不光没退去匪气,还沾染了市井之气……
事实证明,他料想的不错。
待第二日,北街暗哨来报北街日常的时候,便说了张家是非的后续,说那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张娘子真铁心叫来了娘家兄弟,收了自家的铺子。
那张相公没有营生,被那个相好的窑姐儿嫌弃囊中羞涩,就此一拍两散。后来张相公不知从哪里听说是崔家新搬来的娘子给自己耳根子软的婆娘出的主意,当即勃然大怒,第二日大清早去拍崔家北宅的屋门叫骂不止。
崔行舟听到这,倒是放下手里的笔抬头问立在桌旁的暗哨:“柳眠棠与他对骂了?”
暗哨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这几日店铺的生意不好,听李妈妈说柳娘子急得冒了火,嗓子哑了,想骂也骂不出。她让哑巴婆子爬了梯子,将一桶‘夜香’直接倒在了张相公的头上……”
暗卫怕腌臜了王爷,只说了一半。当时那相公哭骂声都破了音儿。他有家不能回,以前积攒的积蓄大半被要窑姐儿骗去。又无换洗的衣服,只一身湿哒哒,臭烘烘的嚎啕大哭。
最后还是那张娘子心软,见他可怜,这才开门让他进去换衣服去了。
崔行舟听了这话倒是不意外。他如今也算是看出了,这位小娘子天生是个不怕事儿的,什么马蜂窝都敢捅,端看她看得顺不顺眼。
若是平日,崔行舟一定会听得皱眉。
但是这几日崔行舟的心情很不痛快,朝中的几个国老这几日又下绊子,只说眞州的贼患清除大半,崔行舟不解散地方军,居心叵测,万岁须得将他召入京城,当面斥责。
接下来,国老们又大大褒奖了眞州相邻的青州总兵石义宽。说他以德服人,似乎有意招安了反贼陆文,一旦两边谈妥了条件。陆文便要带着部将归到石义宽的麾下。
石义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尽揽了平定匪患的功劳。
若是有可能,崔行舟也很想像柳娘子那样,不管不顾地拎提着几桶夜香,倒在那群昏聩的朝臣,还有不要脸的石义宽头上,出一出心底的恶气。
可惜身为朝臣,居然不如北街的一个小娘子活得畅意……
想到这,他挥了挥手,让暗卫下去。
有谁想到,他堂堂手握重兵的淮阳王,竟然不及个北街商户小娘子活得舒心痛快?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禀报,说是廉小姐在家兄廉轩的陪伴下,来军营探看王爷了。
原来自从上次太妃寿宴后,崔行舟便又不返家。至于未来岳丈投递的几份举荐家侄的书信也毫无回音。
姨妈廉楚氏难免抱怨外甥贵人忘事,不上心自家的事情。
可是廉苪兰却觉察出不对,只觉得倒像是表哥故意“忘”了,要敲打下廉家人。所以她拦下了母亲,不让她撺掇父亲去问,反而是精心炖煮了几样小食,让兄长带着她借了去郊野踏春的时候,“顺路”看看淮阳王。
这样即不显刻意,又能得体表达她对表哥的关怀思念之心,更能顺便看看王爷对廉家的态度。
廉苪兰的兄长廉轩跟崔行舟乃是同窗,当年同在京城书院求学,也很熟稔。
只是他天生体弱,虽然领了个县丞的官职,却为被病情拖累,未能赴任,只能挂职还乡。也算还另一种意义的散人。
只是廉家公子又跟移情山水笔画,悬壶济世的赵泉不同。
这位心怀的是大鹏展翅之志,却被羸弱病体拖累,衍生的就是“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的壮志未酬感。
廉公子喝着汤药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与几个同好清谈,指点古今,抒发下自己的感畅。
所以进了兵营,眼见这昔日同窗崔行舟一身玄色描金的军服,外加桌案上的公文一摞摞,进出的部下不断,心里便有自卑与不愤交织的微妙感觉。
待得淮阳王招呼着他这个未来舅哥兼昔日同窗时,廉公子便迫不及待地讲起了自己对眞州治理的种种见解,颇有指点淮阳王之意,竟让廉苪兰在一旁插不上话。
眼看着淮阳王嘴角客套的笑意越来越深,廉苪兰真想不顾闺秀该有的礼仪,直接用手帕子堵了兄长的嘴。
若不是女子一人出入军营实在不便,其他的兄弟们又不在眞州,她是打死也不想拽着兄长廉轩来的。
枉费她一路耳提面命,让兄长进了军营多饮茶少说话。廉轩这一见了比自己仕途好的,全将妹妹的话忘在了脑后了。
不过跟在廉苪兰身后的丫鬟怜香却是机灵的。一看自家小姐手里的帕子越绞越紧,立刻明白了。
借着给大公子递茶的功夫,一“不小心”便将半碗茶倒在了廉公子的长衫上,惹得廉公子皱眉申斥,总算是止住了指点万里河山之势。
廉苪兰暗松了口气,趁着兄长间歇的功夫,对表哥柔柔一笑道:“太妃这些日子又挂念着表哥,怕兵营里的吃食单调,念叨着我得空来给表哥送些吃食调剂胃口。加上王府下佃户新送了一箩筐的‘六月黄’,虽然螃蟹不及秋天的大,但鲜香里透着肥美,也是秋蟹不能及的,我特意剃了蟹肉,包了蟹黄包来给表哥尝尝鲜。”
说着,她便命怜香从食盒子里端盛出了一盘卖相极佳的蟹黄包子,半透明的皮子里可以看出满满的蟹黄。
崔行舟微微一笑,说了声写“谢过表妹用心了”,便接过玉箸,夹了一个放入口中。
他的这个表妹做事处处讲究得体周全,虽然只是包了五个包子送来,但盘沿儿装饰了用蛋白儿炸好后装饰而成蛋蟹,还有菜蔬刻成的鱼儿水草,一眼看过去,美轮美奂。
可对于一个饿了的习武之人来说,吃起来,却觉得不够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 喵~~~崔九:再来一碗炸油梭子~~~
第18章
崔行舟整日在军营里跟兵卒一同操练,与府衙里悠哉度日的公子小姐们不是一样的胃口。
虽然除了那盘蟹黄包外,廉苪兰还精心准备了一小盅燕窝汤和一碟子蜜汁肉脯。
可这些个精致的小点心,鲜美倒是鲜美,几口吃完后,肠胃不上不下的,还不及李妈妈包的发面萝卜大包子吃得爽利。
不过崔行舟还是有礼地在盘子里剩下了一个,表示饱足,并温言称赞表妹烹制点心的功力又精进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