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说:“当然,我也不是专家,就是随口分析。也许勤勤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她没什么不一样。”沈铎说。
“啊?”小杨茫然。
沈铎倏然转身,往回走。
小杨悔不当初,啪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她没什么不一样。她也会偷偷盯着人看。
就像一只偷油的小老鼠,试探着把目光递过来,没有被发现,那就再多看两眼。
多少年过去,他已完全对任勤勤的这道目光习以为常,以至于没有去深究这背后更深的意义。
*
任勤勤他们的下一站让小杨松了一口气:是摩天轮。
就见徐明廷对任勤勤低语了一句,朝不远处的卫生间走去。
沈铎扭过头,盯着小杨。
“您又要怎么?”小杨快哭了,“沈总,求您别折腾我了!刚才从跳楼机上下来,我都看见我死去的奶奶在人群里朝我招手了……”
沈铎微微笑:“小杨,我记得你原计划今年底结婚,是吧?”
小杨来了点精神,“是啊。就是……”
“房子买了吗?”沈铎化身亲切慰问下属的上级领导,“我记得公司在西四环开发的那个地铁公寓,精装房内部特价好像只要八千八,总经理办的人还能打八折……”
“什么都别说了,沈总!”小杨按着沈铎的肩,双目炯炯,正气凛然。
“您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我跟随您快八年了,深受您的恩惠。只要您有需要,我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沈铎扬起了嘴角。
*
小杨深受沈铎重用,因为他办起事来,有自己的一手绝活儿。
男卫生间里,徐明廷正在小便池前。小杨跟了进去,站在了他隔壁,宽衣解带。
徐明廷先一步完事,正在整理衣服,就听身旁的男人发出呼声。
“哎哟,这不是‘启东’的小徐总吗?”
小杨带着一脸惊喜的笑容,九十度转身,滋地尿了徐明廷一裤子!
*
摩天轮正一格一格转动,换上新一批游客。
冯燕妮他们早就已经上去了。金卡贵宾通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任勤勤为了等徐明廷,往后挪了好几位,可徐明廷迟迟没回来。
任勤勤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此刻的男卫生间里,小杨和徐明廷正为脱裤子而产生了新的纠纷。
“我犯的错我负责!来来!我们俩身材差不多,把裤子换了。我来穿你的脏裤子!”
小杨不仅解自己的,还动手去解徐明廷的。
“不……不用!”徐明廷忙不迭推开小杨的手,一张白净的脸涨了个通红。
哪怕在牛津读了四年书,徐明廷也从没遇到过被一个男人强行扒裤子的情况。
“别害羞嘛。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
一个父亲带着儿子走了进来,就见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衣衫不整、拉拉扯扯,简直荒淫无耻,道德沦丧。
“死基佬!”做父亲的忙捂住了儿子的眼睛,“这里到处有小孩子,就不能换个地方搞?”
徐明廷:“……”
*
“小姐,你还上来吗?”摩天轮的工作人员再度催促,“最后一张椅子了,你不来,就得等下一轮了。”
徐明廷依旧毫无音讯。
“对不起,”任勤勤充满歉意,“我还是……”
“她上!”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子被强健有力的手臂揽住,半推着走了出去。
沈铎的动作强势而不粗鲁,将任勤勤拉上了摩天轮的椅子。
*
铃声响过,摩天轮缓缓转动。
随着座椅升高,脚下的大地渐渐远去,郊野的湖光山色露在眼前。
夏季水气浓重,远处的山林被笼罩在蒙蒙雾气之中。升得越高,越发现四面景色模糊,他们好像被隔绝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而眼下这情景也真够绝的。两人被困在小小的椅子里,悬挂在半空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既然逃不开,就只得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了。
“你跟了我多久?”任勤勤问。
沈铎理直气壮:“我来考察的,碰巧看到你们。”
任勤勤笑了:“大周末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亲自来游乐园考察?你说被人绑架到这里还更可信一点。”
沈铎抿着嘴,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
绑架?并不是没有道理。
沈铎这辈子走进游乐场这种地方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都还只发生在他十岁以前。
他厌恶喧闹,喜欢安静,不屑这种低劣的感官刺激和简单粗暴的乐趣,文明古迹和博物馆才是他喜欢踏足的地方。
但是今天,仿佛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似的,他身不由己地被牵了过来。
沈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遵从着本能,一路跟在任勤勤身后。
他们去过数不清的地方,但是确实没来过游乐园。而在游乐园里玩耍的任勤勤还像个小孩,活泼恣意,无忧无虑。
任勤勤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里多了心事,朝他望过来的时候,总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思虑。
沈铎眺望着远处的郊野,沉思的面孔之中透着庄重,就像一个冷静的神祗。
任勤勤最喜欢看这男人的侧脸。
男人的轮廓俊朗又不失优美,刚毅的下巴延伸到脖子的弧度特别流畅利落,每一道线条都像是雕塑大师精心琢磨出来的。
沈铎今天穿着休闲衬衫,领子敞开,脖子上的肌肉随着脸侧向一边,拉伸出修长的线条。
一股成年男人独有的、烈酒般的气息层层散发开来。
任勤勤怔怔地凝视着沈铎。
“好看吗?”沈铎却突然转过了头。
任勤勤倏然一惊,身子朝后仰。吊椅晃动,头顶连接处发出咯吱响。
“别乱动。”沈铎伸手将她搂紧臂弯之中。
男性温热的体温和清爽的古龙水气息笼罩而来,任勤勤身子一僵,伸手推他。
头顶又是一阵咯吱响。
“都说了别乱动。”沈铎的手臂坚定地将怀中人箍住,“这里离地面有二十米,跌下去我们俩都要摔成烂泥,葬礼上都不能用开放式棺材。”
任勤勤噗了半声,又急忙打住。
男人的手放在身侧,就如贴了一块火炭。任勤勤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勇气挑战。
“松开。我不会乱动了。”
沈铎斜睨了她一眼,将手放开了。
被男人掌心烫过的地方又是一阵凉。心里掠过淡淡的失落。任勤勤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一旁挪。
寂静中,沈铎先开了口。
“调你去项目组,没有先和你商量一声,是我的不对。但是这是计划是早就有的。如果我们中标,基金会将会配合项目组开展很多工作。考虑到你到时候已经回T大了,让你先进组把前期的交接工作做好,到时候远程办公也相对轻松点。当然,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周一就把调令撤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任勤勤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那你昨天怎么不说清楚?”
沈铎漠然道:“被你气晕头了,没反应过来。”
“……”
任勤勤小心翼翼地看了沈铎一眼,“你就为了向我解释这个,一路跟到了游乐园来?”
沈铎望着前方的大地,“我来玩,不行吗?”
“刚才还说来考察的。”
“……”
任勤勤想讥笑,但是又克制住了。
再漂亮的女孩子,一旦整天拉长了脸讥嘲挖苦,都可爱不起来。
恋爱已经不顺了,还去做个怨妇,口苦偏要吃黄连,何必呢。
他们转到了最高处,开始缓缓下降。
沈铎又说:“我不会再干涉你和徐明廷来往了。”
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任勤勤觉得自己就和眼下一样,正悬在高空,脚下没有着落,很茫然。
较劲儿,也得双方一起使力气才行的。
这根紧绷着的弦,因为沈铎松手,反弹回了自己身上,抽得任勤勤疼得直皱眉。
她的倔强成了做作,她的坚持成了胡闹,她的心酸和委屈也全没有了意义。
就在她还暗自为这个男人吃醋而窃喜,觉得看到了希望的时候,他却用豁达和大度将她的期盼重新打散成了一地沙。
“之前是我不对。”沈铎继续说,“你大了,我不应该总把你当做需要保护的小孩。而且我应该信任你。哪怕你进入项目组,也不会做出泄露机密的事来。你是个专业素养非常优秀的人,勤勤。”
任勤勤喉咙里哽着什么无形的东西,让她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至于徐明廷,”沈铎眉心不自在地抽了一下,“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他还是当年那个朴质的好孩子。我肯定没有你这么了解他。如果你信任他,那我也会接纳他。”
这已完全就是一副兄长的口吻了。
他会接纳妹妹喜欢的男孩,哪怕不喜欢对方。只要她开心,他就没有意见。
“勤勤,你一直是我最珍视的人。你知道的。”
任勤勤才挨了一棒子,冷不丁又被发了一颗糖,有点懵。
男人的笑容有着耐人寻味的韵味,像一杯酽茶,或是一杯清酒。
“为什么这么惊讶啊?”沈铎反而放松了下来,“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最特别的人。不论你怎么抱怨,你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是吧?”
是的。任勤勤早知道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是最特别的。
这些年,沈铎身边的亲密女性,只有任勤勤一个人。
沈铎不是擅长交友的人。他内心封闭如雄厚的城堡,大部分人只能驻足远观,极少的人才可以在城中进出。而任勤勤有自信,她的唯一能住在这座城里的女人。
只是她还不满足,还想进一步,打开那座关着沈铎心魔野兽的牢笼,将那一头野兽驯服。
男人的嗓音一时极低极沉,像深渊里传出来的低鸣:“我在乎你,勤勤,不仅仅因为我们有一起走过来的八年光阴。还在于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你是我毕生的杰作。我也没有第二个六年可以再这么来一次。”
任勤勤的心像向阳的雪,一层层地融化。
“我知道,沈铎。我知道你对我用了多大的心。我说过,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了。”
“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占有和束缚你。”沈铎说,“我只想将你好好培养出来。我不是在豢养一个金丝雀,或者组装一个洋娃娃。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你可以来,可以走,可以爱我,也可以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任勤勤不知是哭还是笑。
任勤勤紧握着扶栏,下定了一个决心:“我要摆脱你,沈铎。”
男人有些困惑。
任勤勤一直望进沈铎这双幽深的眼睛里:“我要从你身后的影子里走出来。不是说你的影子不好,只是我不想再被你笼罩着了。我要从思想上,摆脱对你的依赖。”
沈铎的浓眉轻微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
任勤勤也笑了:“我仰慕你,沈铎。我钦慕你,敬爱你。我受你的影响太深了。我全身都是你雕琢过的痕迹。”
“我并不想这样。”沈铎说,“我不想把你打造成我喜欢的样子。我不是在养洋娃娃。”
“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任勤勤说,“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我在不知不觉中接纳你的一切。行为模式,生活习惯,尤其是价值观。我从思想上就已被你同化了。”
任勤勤深呼吸,“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开始去置疑你,反叛你了。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对,而是我不想做你的信徒。我想建立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体系。”
沈铎莞尔,眉头舒展,迎着阳光的眼眸里荡漾着愉悦的波光。
一种混合着欣赏,骄傲,和喜爱的情绪流露无遗。
“你终于迎来你的叛逆期了。”沈铎说。
“这么说也没错。”任勤勤笑起来,“沈铎,我想和你并肩站着。我可能永远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想为之努力。”
“你能的。”沈铎抬起手,轻柔地将任勤勤的一缕碎发挽在了她耳后,“勤勤,你还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
他们降回地面。摩天轮停了下来,工作人员打开了护栏。
“我就不继续打搅你们了。”沈铎戴上墨镜,站了起来,“别玩得太晚了,早点回家。”
男人高大而寂寥的身影就像一头孤狼。
任勤勤忍不住追了几步,可沈铎脚步极快,眨眼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勤勤!”徐明廷一头大汗地寻了过来,“原来你在这里!燕妮他们说你没有坐摩天轮,害得我在别的地方瞎找了一通。”
一刻钟没见,徐明廷的裤子就由卡其色换成了黑色。不用说,任勤勤都能脑补出他在卫生间里的遭遇。而且八成有沈铎的手笔。
“你……没事吧?”
被人尿了一裤子这种事,徐明廷当然不可能讲给一位女士听的。
“出了点小意外,说来话长了。走,燕妮他们在前面等我们。”
*
傍晚时分,徐明廷先将任勤勤送回了家,才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徐家已搬回了海湾边的高级住宅区,新公寓不如当初那套宽大通透,但新装修过,也十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