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还在不断加重,四周都是噼噼啪啪的木材爆裂声,浓烟密布,看不清人脸,殷却暄倒下去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一道白色人影从殿外冒火跑了进来。
她还记得两年前,也是撑不住的时候,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冒着火闯了出去。
“满满!”
你听,声音都是一样的,是一个人。
“陛下。”辛幼娘欣喜的将人送进姬亥怀里,抹着眼泪站起身。
姬亥用湿布掩住殷却暄的口鼻,抱着人向外走。
火烧的厉害,处处都是要断不断的横梁,每一步走得提心吊胆格外小心。
好不容易快要闯出去,一道烧焦的横梁直直从头上坠落,姬亥抱着殷却暄,避无可避,辛幼娘想都不想,将姬亥扑开,自己被砸个正着。
“陛下,您一定要把皇后带出去。”辛幼娘嘶声力竭冲着姬亥大喊,她年纪大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江从从外头隐约看见里头晃动的人影,顾不得旁人劝阻。冒着生命危险,披着被水打湿的被褥进来接应。
殷却暄只听见周围嘁嘁喳喳的交谈声,还有女子压抑的哭声,偏生她的眼皮如有千斤般沉重,怎么睁都睁不开。
“娘娘醒了,快传太医!快!”皎皎守在一旁,见殷却暄眼珠转动,忙的止了泪,催促人将于太医请来。
这场大火因祸得福,让殷却暄记起了所有的往事。于太医以前说她失忆和眼睛不好都是脑中有块儿淤血造成。
陈大夫说她的眼睛和记忆能恢复到哪一步全看造化,现在造化是来了?
只是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殷却暄却始终不肯睁眼,除却那天眼,其余时间愣是一动也不动,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好在于太医再三确认殷却暄还活着,并无大碍,众人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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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已经死了,你们兄妹情深,现在该郡主下去陪伴了。”先帝派来的太监,手里拿着蜡烛,不缓不慢的点燃帷幔。
她中了迷香,浑身瘫软的躺在床上,只能愤恨的看着他。
“您知道宣王是怎么死的吗?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他率三千轻骑追讨敌军,结果因军情泄露被围困狼口谷,好不容易浴血突围,却只剩下三十人,于是拼尽全力去了最近的函谷关求援。”太监低着头喃喃,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十四岁的殷却暄倔强的瞪大眼睛,始终不肯屈服,也不肯流下一滴眼泪。
太监直起腰,看着房顶,扯了块儿纱幔点燃:“结果啊,函谷关守将是姜太尉的人,他始终不肯开门。最后呢,宣王被敌军万箭齐发射死在自己守卫的国土前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殷却暄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问。
那太监大发慈悲,好心告诉她:“还能为什么,陛下早就看宣王不顺眼了,姜太尉正好解了陛下心头之患。至于郡主您呢,就安心上路吧。”
太监沿着床幔,用蜡烛点燃了,随后扬长而去。
殷却暄想活下去,想回去找祖母,却不慎跌落床下,脑袋磕在床脚。
“满满。”少年的姬亥最后关头喊着她的名字,把她从火海里救了出来,又送上离宫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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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公主中途来看过她,只是摸了摸她的眉眼,什么也没说,坐了半日就走了,老太妃垂着泪守在床前,说什么都不肯走。
江暖月也从宫外进来,日日陪着。
朝野上下已经开始传言,皇后命悬一线,不日就将殡天。联系陛下每次上朝时苍白阴沉的脸,还有眼下的青黑,愈发坐实这想法。
各家蠢蠢欲动,已经开始推选下一位皇后的人选。
只是刑部的人从湘南回来,已经证实湘南的确闹了瘟疫,朝廷上下陷入一片忙乱,这些心思也被向后压了压。
这一切殷却暄都清清楚楚,她只是不想起,她有些累,睡好就起来了。
姬亥白日里上朝处理政务,得空就守在殷却暄床边批折子,看着她,疫情紧急,他连着熬了几个通宵,才能喘口气,让江从给他寻了块儿拳头大小的墨玉。
辛幼娘福大命大没死,只是被火烧了半面脸,毁容了,又瘸了一条腿。
她一醒来后就是指证,这场大火是姜太后放的,她闯进寝殿的时候,正见着太后身边的双喜溜走。
这一指正无异于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西宫的太妃们瑟瑟发抖,她们一方面希望姜太后就此倒台,但又不敢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儿来。
姜太后积威甚重,于是她们只能在心里默默为陛下喊加油。
姬亥当日在众臣和宫人面前暴露的真面目,也就不用再做什么贤良君主,何况殷却暄如今生死未卜,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装什么孝子贤孙,命人把姜太后拖来。
他高居座上,睥睨众人,熬得猩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满脸戾气,像极了吃人的鬼怪。再是俊美也让人心惊胆寒。
自打姜家被灭族,姜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姜太尉,甚至看得比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还要重要。
姜太尉一死,她疯狂的砸了整个隆寿宫的摆件,打杀了大半的奴才,活活疯了一样。
今日一见,她的鬓发两角已经斑白,眼角生了皱纹,像是苍老了十岁,只眼底有精神,是用寿数的灯油强行续着的精神,外强中干,带着歇斯底里。
她知道被拖来是做什么,也不挣扎反抗,索性箕坐在地上,嘲讽的看着上头的姬亥,分明高高在上的人,在她眼里反倒如蝼蚁。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无非就是凤和宫的大火不是吗?没错,是哀家做的!你伤了哀家的亲人,哀家也要扔你试试孑孓独立的滋味。”
姜太后忽的大笑起来,带着讥讽:“不过,你真是可怜啊,就她殷却暄一个亲人,啧啧。”
她在这宫里再是不得人心,多少年了,总还有一两个人脉,拼尽了还是能在凤和宫放把火的。
姬亥闭了闭眸,想起躺在床上依旧未醒的妻子,从一旁拔了剑出来。
“你要杀死哀家吗?你这是弑杀嫡母,滔天的罪!”姜太后不躲,只是笑着扬起脖子,巴不得姬亥在她脖子上来一刀,让他的名声更臭些。
反正哥哥死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姬亥勾唇一笑,唇色浅浅,带着浓重的凉薄,语气嘲讽:“弑杀嫡母?”他起身,剑随着行走拖在地上,摩擦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是把人的心化开口子。
“太后娘娘真是单纯,您不会真以为先帝和你儿子真是因为皇位打起来所以死的?”姬亥走到姜太后面前,举起剑,用剑尖对着她的脸。
剑上的寒光迎着曦光闪烁,姜太后浑身颤抖的向后退了退,但还是抱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试图再度激怒他,毕竟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你知道哀家是怎么计划的吗?先是找人在御膳房给宫人送来的膳食里下了迷药,不然那些守夜的宫人为什么睡得那么死?只是没想到皇后的奶嬷嬷是个不吃晚膳的。”姜太后喘着粗气,看着越来越近的剑竭力笑着说。
“然后哀家就让双福进来把烛台打翻了,烧在帷幔上,着的能快一些,就跟两年前一样,她就差点死在火里了。”
“两年前,朕能将她带出来,现在也能。同样,两年前她能活下来,这次也能活下来。”姬亥将冰凉的剑锋贴上姜太后的脸,声音低低的。
“哀家和先帝还当她当年真是那么大命死里逃生呢,原来是你这个小畜生做的!”
江从和端福上前来,按住姜太后的头,姬亥眯着眼睛,像是在雕刻什么工艺品一样,认认真真的在姜太后脸上刻了个深可见骨的“丑”字。
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
鲜血蜿蜒着流了满地,姜太后声嘶力竭的咒骂姬亥,却不能反抗分毫,简直心如刀割,恨不得即刻死去。
“你给哀家个痛快!”她目眦欲裂的瞪着姬亥,顾不上伤口到底疼不疼,只觉得这样定然毁了她的脸,她就再也不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了。
“别啊,太后娘娘,你不是最爱惜这张脸吗?今后就对着这张脸生不如死罢。”
哐啷一声,姬亥把剑扔下,冷声招呼江从:“灌药。”
药是皇室特制的,用来对罪大恶极的犯人处以死刑,没什么名字,就随口叫了“生不如死”,也算应景。
姜太后对这东西熟悉的很,她给不少人灌过,只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轮到她。
服了此药之人,不会即刻就死,足足要挺过一个月。药水顺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先从手指和脚趾开始腐烂,散发出臭味。
然后是五官,最后一点一点的烂到五脏六腑。它让人清清楚楚的感知自己在不断的腐朽,折磨掉人最后一口气。
姜太后被灌了药之后不断扣着喉咙干呕,却呕不出任何的东西。
“江从,传朕旨意。太后为姜家余孽,意图谋害皇后,事发后畏罪自戕,有辱皇室。朕不忍此毒妇辱没先帝英明,与其合葬与帝后恭陵,遂葬入妃顺陵。”
姬亥冷冷的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姜太后,下旨道。
皇陵分为恭定和顺四陵,恭陵是给帝后用作寝陵,定陵则是后妃陵墓,和陵是公主亲王,顺陵则是冷宫罪妃埋骨之地,说好听点儿叫皇陵,实际不过是块儿乱葬岗,不过送去顺陵的人好歹冷落着一副棺材。
“你敢!哀家是先帝皇后!”
“你是先帝皇后,朕是当今圣上!有什么不敢?你真当朕舍得将顺陵给你?”姬亥轻笑:“随便找个尸体顶你送去顺陵,你便与姜家众人团聚罢。”
顺陵还是便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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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已经被封城,日日烧艾熏着,用来缓解疫情。
瘟疫发生在姬亥生辰附近,湘南知府为了给姬亥过千秋节,歌功颂德,便刻意瞒报,只将染病的人处理了,只是没想到湘南的一个经历敢给朝廷上折,赶忙把折子拦下来,这一动作,正惊动了湘南的提刑按察司。
好在不算晚,控制得当,并未扩散。
原本殷却骁从南汾国得来的黄金正有了去处,姬亥一并从民间换了药材和粮食送去给湘南。
物资分为三批,前两批已经在路上了,最后一批数量极大,至关重要。
姬亥想了半日,招来近臣亲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是想有人亲自押送这批物资入湘南,并且代表朝廷安抚百姓。
但湘南虽疫情得到控制,实则极为凶险,每日痊愈人数与新染疾人数持平,死亡不在少数。
“臣愿前往,药材与粮食至关重要,难保有人心生贪念,动些手脚。”宣王自进宫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主动请缨。
这种事情,他无须与家人商议,为国尽忠,臣子本分。
姬亥看他一眼,略带沉默,宣王并非最合适人选,他私心里并不中意。
从公而论,宣王应镇守边关,祛退外敌,若是为这次疫情染疾,得不偿失。
从私而论,他是满满的兄长,满满如今昏迷不醒,不能放着宣王涉险,更遑论他还是华阴公主未来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算是皇亲国戚。失踪两年才刚刚回来……
“其他人呢?都说说。”姬亥抬眼看向下面的人。
梁王瑟缩的坐在角落,生怕被点名。平湘王看了眼宣王,自告奋勇:“臣愿意去。”
第70章
“臣身为亲王,流有皇室血脉,更能代表皇室,安抚百姓的效果比起这个异姓王事半功倍。并且臣无家室,去了无牵无挂。”姬旼言辞恳切,且条条是道。
姬亥也较为中意他,姬旼虽平日没什么正形,但大事上从不含糊。
“臣也愿意前往。”齐言瑨道。
“你马上就成婚了,万一死在那头了,新娘子不得哭死。”姬旼皱皱眉,好言提醒。
“天灾人祸,它是不会管你要不要成婚的。”齐言瑨就事论事,就算他真死在湘南,也是天意,他的财产足够姜暖月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了,到时候从旁支抱个孩子过继。
最后商量了半天,姬亥权衡利弊之下拍案决定,齐言瑨与姬旼押送物资去湘南。
姬旼不会武功,路途危险,有齐言瑨保护正好。
宣王也没闲着,被派去了赣南剿匪,湘南瘟疫,闹得厉害,朝廷□□乏术,是以赣南的匪患见风势长,愈发嚣张。顺便也有让殷却骁盯着赣南大坝修缮的意思。
梁王就算努力缩小存在感,还是被姬亥点到了,他战战兢兢的,生怕也被派去哪儿剿匪。
“齐言瑨此番前去湘南,建康提刑按察司按察使一职由你暂代。”姬亥将他从角落里拎出来,下达了任务。
梁王连忙摆手摇头:“不行不行,陛下,臣不行,臣不会啊。”
姬亥拍拍他的肩膀:“朕说你行,你就行。也不用你干旁的,盯着御史台,给他们捣捣乱就行。那些老头子净日里盯着朕的后宫,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朕没什么心思应对他们。”
梁王没想到朝中还有这么简单的差事,连忙求证:“真的这么简单?捣捣乱就成?”
“是,这样就成。”姬亥给他吃了个定心丸。
“那臣必定不辱使命!”捣乱他可最会了!陛下真是知人善用。
足足七天了,殷却暄还是呼吸平稳的躺在床上,姬亥过去给她盖了盖被子,坐在床角,从怀里掏出那块儿墨玉,拿了刻刀去琢磨。
“满满,你什么时候睡醒?”
“……”
床上躺着的人不说话。
好在姬亥原本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不过是自言自语。他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道:“咱俩商量商量,等我把这块儿东西雕完,你就醒过来行不行?”
“你快过生日了,你得起来过生日啊,这是你和我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
“宣王马上启程去赣南剿匪了,你不起来送送他?”
殷却暄的生日在阴历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好日子,还有一个月。
姬亥对着阳光看了看他手里快要成型的东西,是个威武的瑞兽,他这辈子第一次雕刻,用了十足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