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姚氏吃得索然无味,沈妧顾及母亲的心情,也是规规矩矩,一句俏皮话都不敢说,反倒是沈恒时而叮嘱沈妧多吃菜,还开口揶揄道:“阿妧这个头还得再长长,多吃些,才能长更高。”
“几个姐妹里,阿妧的胃口已经是很好的了,一顿能吃下一整碗白米饭呢!”
说这话时,沈妧用眼角悄咪咪瞟向姚氏,见她依然心不在焉,不禁有些担忧,看来四叔对母亲的干扰力不小,平时特别谨慎的一个人,居然能走神这么久。
母女俩的反应,沈恒全都看在眼里,成竹在胸,也就暂时到此为止,只待下一个契机。
饭后,沈恒没有再留,姚氏松了口气,带着女儿很快离开。
沈妧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母亲,几次有话要说,可最终都吞回了肚子里,还不是时候,再看看,她如是默念。
姚氏跟女儿聊了几句家常,嘱女儿早些休息,呆了没多久就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静静坐在床边,尽管身心疲惫,脑子却异常清醒,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过往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全都是关于沈恒的事。
说来,沈恒的身世也颇为坎坷,他的生母在他出生没几个月就自缢了,据说是不甘于只做个外室,闹着要当个正正经经的妾,谁料威胁老太爷不成,反而弄假成真,白绫系得太紧,一脚踢空,平白葬送了一条命……
老夫人感念稚子无辜,将不到半岁的沈恒接进沈家亲自抚养,这般大度贤惠,人人都说不出一个错来,老太爷心怀愧疚,又或许被外室的烈性震撼到,从此修身养性,专心仕途,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将沈家带到了最辉煌的时期。
沈老夫人更是被誉为沈老太爷当之无愧的贤内助,人人提到她都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打从心底的服气。
姚氏从下人嘴里听到的永远是对老夫人的敬慕,但因婚事的缘故,姚氏心里始终有个结,叫她无法完全信赖老太太,也不觉得老太太像沈家人说的那么完美。
得知沈家人是想为沈哲冲喜才纳她进门,姚氏当时是闹过的,可带来的几个丫鬟都被老太太打发到外头做粗活,做得够绝,她孤立无援,将自己关在偏屋里,谁也不见,绝食抗议,然而,老夫人不为所动,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将她的反抗当回事。
那几日,姚氏一辈子都记得,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万籁俱寂深夜里敲开了她的窗,献宝似的变出一个香喷喷的烤鸡腿,那鸡腿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反正,她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鸡腿,形容不上来,就是觉得好吃。
沈恒是她来沈家感受到的第一缕阳光,容貌清俊的少年,有着朝阳般的温暖明亮,轻轻启唇一笑,眼里的光彩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她每每和他视线对上,总有种自相形秽的感觉,也让她下意识疏远他。
所以,在他送了几天鸡腿,红着脸说出让她吓了一跳,却又记了许多年的话,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那时的她心灰意冷,觉得这辈子到头了,沈恒却不一样,他是初升的骄阳,充满希望,是急欲展翅的雄鹰,总有一天他将驰骋天际,任意翱翔。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从一个县衙小教头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指挥使,沈恒一路披荆斩棘,没有沾沈家的一点点光,全靠自己双拳打下了一片天地,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值得更好的女人,她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了。
也不值得他这般苦等……
一滴清泪,悄然从姚氏眼角滑落,无声无息,没入唇齿间,前所未有的苦涩。
第22章
十里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两边繁华的商铺,林立的小摊,还有走货郎们叫卖一些新奇的物件,无论哪样,都让沈娥目不暇接,掀起车帘半遮面,眼珠子转来转去看这看那,都快忙不过来了。
自己看还不过瘾,沈娥拉着身旁静默不语的沈姝:“三妹,你瞧瞧外头好热闹,那边有人往胸口放大石,用锤子敲,石头碎成两半,他居然没事,原来还真有铁打的人!”
老夫人管得严,沈家姐妹很少出门,别说看这些街头杂耍,就是上个街都难,沈娥只是听丫鬟们提过这等绝技,今日一见,顿觉比丫鬟们说的还要夸张,还要厉害,那种崇拜的心情,溢于言表,完全克制不住。
沈娅好歹在尚京住了几年,朱氏也喜欢带着她见世面,见识自然比几个姐妹都要广,看沈娥这副大惊小怪的乡巴佬模样,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昂着脑袋道:“这有何厉害,在容老夫人的寿诞上,我还见过有人生吞火剑呢!”
这也是沈娅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几个姐妹里,只有她去过容家给容太夫人贺寿,容太夫人是当今太后嫡亲的长姐,身份多么尊贵,即便说不上一句话,就是见一面那也很不得了。
沈娅有意炫耀,沈娥懒得搭理她,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让沈姝开心,看到什么好玩的都要和沈姝分享,沈姝对这个双胞姐姐还是看重的,尽管没什么兴趣,仍是配合着姐姐,装作好像在专心听她讲话,时而笑一笑。
沈娆缩在马车角落里,依然做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乖乖女,沈妧则依偎在姚氏身边,沈恒府上管家派来接人的马车很大,铺了厚厚的地垫,还有小桌子摆放瓜果点心,六个人坐在里面都不显得拥挤,暖暖和和,很舒服。
沈恒看着不像个特别细腻,会在意这些细节的男人,但他又做得格外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不好的地方,所以沈妧更加惆怅了,这么好的男人,为何偏偏是她的四叔,抛开这层关系,无论外貌和品行,沈妧都觉得沈恒和姚氏堪称绝配。
沈妧又忍不住偷偷打量姚氏,见她面容沉静,肤白似雪,临到三十的女人,不见一丝老态,反而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女人香,娇媚成熟,别说男人了,她做女儿的看了都觉得羡慕。
“三夫人,几位小姐,到了,请下车。”
管家蔡尧也是个知礼的人,立在马车外敲了敲窗,提着声音对里头的人道。
姚氏作为长辈扬起嗓子应了一声,掀开帘子率先踩着脚踏下车,然后站在旁边看孩子们一个个下来,体贴搭把手。
沈娆害羞又认真地向她道谢,沈娥大咧咧对她一笑,沈姝不太热情,但也会做做样子,疏离而不失礼貌地淡淡道一声谢,唯独沈娅好像理所当然,下了车就推开姚氏,快步走向大门,看着门口两尊威严可怖的狮子雕像,兴奋得两颊都红扑扑。
她离开京城时四叔才刚上京,租的宅子还是她父亲帮忙相看的,想不到只是短短几年,四叔就飞黄腾达,官做得比她父亲还要大还要气派。
跟着四叔,才有真正的大鱼大肉吃。
沈妧看不得沈娅对母亲的态度,拉着母亲径直越过她,好似不经意地肩膀碰了那么一下,沈娅眼一瞪正要发作,谁知沈妧抢了先:“四姐,你不要站在大门中间,挡路不说,撞到哪了,阿妧会心疼的!”
软软绵绵的语调,登时说得沈娅什么火气都没了,更郁闷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一两句甜话就哄好了。
沈恒这座宅子乃皇帝所赐,大或小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别看正门气派,其实里头各院房屋布置都很简朴素雅,一如他的性格,沉稳内敛,不爱出风头,青砖绿瓦,藤蔓葳蕤,更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雅趣。
蔡尧将沈家人分别安排进了三个院子,姚氏和阿妧住一起,沈娥和沈姝这对双胞胎同住一院,沈娅自然就跟沈娆分到一块了。
想必沈恒之前有交代过管家,不然一个没安排好,姐妹之间准得炸开锅,尤其是沈娥和沈娅,凑到一块很少有消停的时候。
沈妧勾着姚氏的胳膊,两人手挽手,进入她们暂时的住处,这一住,也不知道要多久,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反正老太太的意思只有一个,听沈恒的话。
而沈恒又听谁的话呢?
沈妧瞅了瞅身旁的母亲,忽而觉得母亲特别了不起,能把四叔这样的厉害人物降住。
“你为何这样看我?”
姚氏被沈妧看得有些不安,总感觉女儿好像知道了什么,想试着问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女儿又惯会打岔,一句母亲好看啊,姚氏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院子清幽古朴,一跨进门内,扫视一圈就能看出主人是用了心的,门前屋后种着青松翠柏,廊下摆放着各种花卉,既有绿意盎然的清爽,也有姹紫嫣红的娇媚,沈妧还没进屋,只站在院里看了看就已经有点喜欢上这里了。
蔡尧更是紧跟在母女俩身后,细心观察她们的反应,一边介绍院子一边道:“这些花卉都是今儿一早紧赶着添置的,若是不喜欢,或者喜欢其他品种,小的再叫人出去买。”
“不必了,这些就已经很好,也有不少,再买也没地方放了。”
看着姹紫嫣红,其实也就一个品种,全都是茶花,姚氏想不唏嘘都难。
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还记得,她最喜欢的就是茶花。
可惜,尚京的气候并不适宜茶花生长,就怕只是昙花一现,看个几天便枯萎了。
“夫人说得是,夫人和小姐先进屋看看,有什么缺的就跟丫鬟们说,小的再去添置。”
蔡尧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进到女子闺房,遣了个他还算信得过的管事大丫鬟跟着母女俩。
沈恒常年独居,又洁身自好,身边基本都是小厮,很少用到女婢,现下这批分派到各院子里的丫鬟都是蔡尧临时招进府的,为的就是让几名娇客住得更舒服。
姚氏拉着女儿往屋里走,回头见蔡尧依然直直站在廊下,不由客气道:“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带的行李本就不多,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了。”
在人家家里做客,哪能真的安享其成作威作福,自己能应对的,尽量自己解决。
“那行,我先去招待秦小郡公,过会儿再来。”
一听到秦昇的名号,阿妧愕然,不禁脱口而出:“他也要住在这里?”
下船以后,她们直接坐上了马车奔向京城,沈恒好像还有事,只身去了当地府衙,带来的所有青衣卫都留着跟她们先进京,以保护她们的安全,秦昇更是不见人影,还以为他已经跟她们分道扬镳,忙自己的事了,谁料突然又来了个峰回路转。
蔡尧笑眯眯回:“秦小郡公怕是住不了几天就得进宫,暂时做个歇脚的地方。”
进宫?
他身份那么敏感,进去了还能出来?
莫名地,阿妧眼角跳了跳,也不知是吉是凶。
可他的吉凶,又与她何干,到头来,也只是庸人自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做理疗,减少肩部劳损,更新得慢,现在感觉好点了,没那么酸胀了,明后天要抓紧,多写点,宝宝们不要抛弃从绳命在码字的大米啊,灰扑扑的坚持,只因对乃们爱得深沉!!!
第23章
当日,秦昇只在沈恒府上停留了不到两三个时辰,就被皇帝身边的亲信驾着车马连夜接进了宫,途中还在某个地方停留了片刻。
一路上,秦昇闭目养神,对面坐着留了一山羊胡,身形极瘦的老头,老头手捻着几根胡子,对外头恢宏磅礴的宫廷景致似乎无甚兴趣,眼睛半闭半睁,倒是时不时瞅瞅对座的英挺少年郎,有感于他年纪轻轻便威严有度的气势,但也纳闷自己怎就听信了他的巧言,稀里糊涂来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老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秦昇未睁开眼,依然能感觉到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何况对方表现得太明显,脚踏地垫发出的声音有点响。
“就怕老朽说的话,小郡公不爱听。”
老头也是怪脾气,秦昇回应他了,他反倒阴阳怪气,摆起了臭脸色。
“只要老先生能将宫里那位贵人治好,莫说金银珠宝,就是山珍奇馐又有何难,但前提是老先生有那个真本事,而非故弄玄虚,外界夸大其词。”
老头最听不得别人对他的质疑,呵一声冷笑:“老朽最出神入化的手艺就是制毒,若小郡公想要那位三更咽气,我绝不会让她活到四更,但要救活她,也得看她是不是真的中毒了,若非毒症,宫里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我又能如何。”
“那就要看老先生的能耐了。”
秦昇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老头满腹的牢骚全都堵了回去。
“但愿小郡公没有看走眼。”
老头也是犟着一口气,非要回点什么才甘心。
秦昇露齿一笑:“老先生放心,我秦昇从未失手过,有也是对方脑子突然坏掉了。”
极其自负的言论,再次堵得老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若天下少年都像秦昇这般,那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光是想象那画面,老头都有点毛骨悚然。
宫里那位在两个女人夹缝中生存的文弱天子,又哪里是这位老沉堂兄的对手。
“老先生在想什么,怎么突然脸色这么难看。”
秦昇勾唇微笑的样子俊美非常,又带了几分邪肆,老头看着他的这位新雇主,整个人越发沉默了,只在临下车前道一句:“既然来了,我自当尽力,但你答应我的,也要做到。”
“一物换一物,很公平。”秦昇如是回道。
秦昇上一世光顾着韬光养晦,反倒耽搁了不少时机,如今想来,主动出机有时可能效果更佳,特别是对宫里那位痴情种,秦家百年江山,唯独出了这么一个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怂货,自己没出息,将老祖宗打下的基业都快折腾没了。
秦昇心里很是不屑的痴情天子此刻正抱着心爱的表妹满目忧伤,怀中羸弱的娇小儿因着长时间缠绵病榻,瘦得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稍微抱紧了都怕勒到她让她痛到。
“阿薇,朕这样抱着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如果可以,秦冕甚至想代替表妹受这发肤之痛,她这么弱小,根本就承受不了这样的骨肉折磨。
“表哥,我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薛采薇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切肤般的剧痛真正发作起来,她才切切实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感觉,宁可一刀抹了脖子,也比这种钝刀子割肉痛快。
“阿薇,你会没事的,堂兄已经去请神医了,等他到了,一定能将你的病症治好。”
薛采薇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滑过一行清泪,纸片般单薄的身子更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怀中人儿一丝丝的变化,秦冕都能感受到,心脏更是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