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可谓不重,默默无言的姚氏拨了拨碗里的米饭,顿时胃口全无。
她身份到底不一样了,也不便插嘴,忍着厌烦继续用饭,权当自己听不到看不见。
老夫人原本对崔氏就有些不满,体恤她有丈夫却不能团圆,一直压着在,如今听她这番不着调的言论,登时压不住了,重重放下碗筷:“崔氏,祸从口出,老大都进去了,你怎么还不知道好赖,这话若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别说我保不住你,就连整个沈家也要被你带累。”
老太太已经很少当着众人的面发这么大的火了。
莫说她们烦,她又何尝不烦,偏偏一个个还那么没眼力见,说话不带脑子,什么都敢往外面吐,真当皇帝重用老四,又有秦昇和容峥坐守皖城,他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肤浅。
蠢货。
崔氏被训得面容发红,神色窘迫。
当时说得冲动,事后也知道自己这话有多出格,那位可是皇室千金,皇帝亲姑姑,莫说嫁了一回死了一个丈夫,就是嫁了一百回死一百个丈夫,她看上了谁,找皇帝求旨赐婚,谁家又敢不从呢。
沈荣在牢里关着归期不定,崔氏在沈家没了依仗,被老太太疾言厉色训了一顿,也不能有半句怨言,可又自觉委屈,面色戚戚地服软道:“母亲,媳妇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提这种混账话了。”
老太太看出大儿媳并非真的服软,实乃形势所迫,恼她好的不学,学得跟老大一样不着调,又失去了教导的力气,瞥了她一眼便不愿再看,转头扫向朱氏:“你也一样,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就失了分寸,莫说老四不愿意,就是他想,我也不会答应,你只看到表面的风光,可有想想真迎了一个碰不得说不得的妯娌进门,你们还能这么安逸地犟嘴,我说你们几句,是提点你们,可有真正跟你们置气罚过你们?”
小辈们都在外厅,自有他们的热闹,老太太声音也不大,只这一桌的人听得到,索性几个媳妇都在,干脆把话说开。
“从前我就说了,老四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我半点都不搀和,你们也不准插手,若是因为这事弄得家宅不宁,祸起萧墙,我不管你们是好心还是故意,统统都给我滚出沈家,沈家容不下搅屎棍。”
老太太是感觉自己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有些话不得不说重了,再不说可能真就晚了。
话落,老太太稍作停顿,瞥了一直缄默不语埋头苦吃的姚氏。
“老三家的,我既放了你自由,从此婚嫁随你自己,莫要有任何负担,你在沈家一天,我依然认你做儿媳,少不了你吃住,你若想离开沈家了,我也不会挽留,祸福在你自己,往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好了。”
若按老太太的意愿,她并不想老四跟这位扯上关系,毕竟小儿子娶亡兄的下堂妻,传出去真心不光彩。
可老四执意要娶,不要脸面了,她也拦不住。
反正,她没几年活头了,也难受不了太久。
一墙之隔的偏厅内,沈娥贴着门板侧耳倾听,也不知是外头鞭炮声太吵,还是大人们用饭都特别安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子丑寅卯,泄气地坐回了位子上。
沈娅看她那样,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够笑话她的机会:“二姐这是何故,蔡家已经倒了,你还急什么呢?你不是想嫁书生吗?正好大伯不在,大伯母也管不了你,你大可以寻个如意郎君,快些嫁了吧。”
也就沈娅这种厚脸皮的女子能将嫁娶说得有如家常便饭那么松快。
却不想想自己过完年也十六了,只比沈娥小半岁,沈娥年龄到了,她也一样,半斤八两,谁也别催谁。
倒是两个年纪小的,一个貌似很专心地喝鸡汤,一个则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垂了眼眸,径自神游。
临近婚期,秦昇越发肆无忌惮,隔三差五给她送东西,有趣的精巧的贵重的,前几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九连环,好玩得很,就是太费脑子,解了数日也没能解出来。
弄得沈妧如今茶不思饭不想,就想着怎么尽快解了那玩意,以证明自己还不算太笨。
若到了成婚那日还未解开,秦昇那厮指不定如何笑话她。
沈妧都可以想象男人摁着她脑袋笑她笨婆娘的可恶画面了。
“六妹!”
沈娆悄悄地唤了她好几声,沈妧才回过神,偏头望着沈娆,用眼神询问她有何事。
“六妹,你能不能跟三婶说说,烦劳她劝劝母亲,我还不想那么早嫁人。”
容峥只在初到皖城上任时到访过沈家,之后惠宜公主又单独来过一次,沈娆压根没机会接触容峥,容峥那边也只字不提娶她的事。
早在京城,沈荣下大狱后,崔氏便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容峥。
黄口小儿,出尔反尔,跟大房犯冲,她也不再做任何指望,回到皖城就开始给沈娆张罗亲事。
沈娆是庶女,给她张罗婚事自然没有给自己女儿找婆家那么慎重,不挑不拣,崔氏看得也快。
沈廉手下的年轻小官也有一两个合适的人选,嫁过去当个正头娘子,还有二叔照拂,日子算是很好过了。
起初,沈妧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沈娆未必那么想。
容峥外在条件太能欺骗了,闺中女子常年见不到几个外男,被迷惑也属情理之中。
“五姐,不是我不想帮,我母亲如今身份也有点尴尬,劝得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大伯母可能还会对你有想法,你若实在不想,不如自己去找大伯母说清楚,她是你嫡母,不是你对头,何不试试看呢,你嫁得不如意,对她也没好处。”
第58章
沈妧的话, 沈娆有没有听进去,没人知道。
沈妧只知道,那天过后没几天, 沈娆就病了, 病过了宜嫁娶那日, 一直到除夕, 再想说亲也只能等年后了。
对此,看别人很准的姚氏是这样评价的。
“她聪明, 也不聪明,说有慧根,又差了那么一点,心魔不除,亲事难顺。”
沈妧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又瞅了瞅姚氏,眼神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姚氏被女儿盯得有些不自在:“你往后可不能这样看夫婿, 心里有事,最好当面说开,不能说的,那就瞒住, 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沈妧深以为然, 长叹一声道:“母亲,您的心魔,何时能消呢?”
一晃眼,她都快出嫁了, 姚氏的春天又在哪里。
对此, 姚氏多话不说,只恨恨剜了女儿一眼, 离开前留了三个字。
“管得宽。”
婚期将至,两个月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很多规矩都要立起来了。譬如,作为准新郎的秦昇,有必要减少来沈家的次数了,即便只到外院和沈廉寒暄几句,也最好能免就免。
本朝婚嫁习俗,新郎新娘在成婚前三个月是不宜见面的。
别家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大多数人到了成婚那日,掀起盖头,才见到彼此第一面,所以不存在越矩的行为。
然而秦昇和沈妧这一对比较特殊,准新郎自己相中的新娘,婚期也是自己定的,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守规矩,后面再想管也难了。
好在秦昇有点自觉,或许是想讨个好彩头,时有书信往来,但人很少出现在沈家了,直到年初三,秦昇按习俗来女方家里拜年,同沈妧肩并肩给老太太作揖行礼,老太太笑着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然后趁着人多热闹,秦昇将沈妧拉到角落处,又悄悄地消失在了角落。
沈府的后花园年前又整修了一番,新栽了不少抗冻的盆栽,昨天下了一场小雪,青松绿竹上缀着点点白霜,别有一种冰天雪地的风韵雅趣,只不过---
着实冷了点。
秦昇从小习武,身板厚实,内添薄绒的轻便长袍,外披一件麂皮大氅,高高的个头,行走在翠竹之中,更显玉树临风,挺拔如松。
相比较,沈妧就有点圆了。
厚棉内衫套了两件,外面还裹着塞满了鸭绒的大红袄,腰身明显大了两圈,秦昇乍一看到她,还以为是圆滚滚红彤彤的平安果成精了。
一路忍了很久,直到将落后一段距离但一直跟着他们的丫鬟甩开,秦昇终于克制不住地圈住了沈妧那变胖的小圆腰,健壮的身躯为她挡去周遭寒流,轻挑的眉梢带着丝丝笑意。
“看来为夫要更努力地赚银子,才能养活贪嘴的小媳妇。”
虽说好一阵子没见了,但秦昇信里一直为夫为夫的自称,沈妧觉得自己差不多能习惯了,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她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带来的悸动也更加强烈。
到底还没修炼到家,两只小巧圆润的耳垂泄露了她的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秦昇笑看沈妧的眼神也更加促狭。
“你,规矩点。”
沈妧有些恼,假装很冷地捂住自己的脸和耳朵,一本正经地教育男人。
“祖母说了,临到婚期,我们更要守规矩,发乎情止于礼,像你刚才那样嘲笑一个即将成为你妻子的淑女的言行,是不对的。”
沈妧正儿八经说教的样子,有种认真的可爱,秦昇忍俊不禁,看她红艳的小嘴一张一合,又心痒难耐,俯身低头,快速在那诱人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这一下,可把沈妧惊着了,愣愣眨着小鹿般圆亮清澈的双目,手指着秦昇,一个你字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秦昇见状,又想亲了,趁着小姑娘两唇瓣没合拢,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一手揽过她变圆了他依然能够轻松掌控的腰身,低头就是一个深吻,灵巧的舌顶开她洁白的贝齿,从容又热切地,直捣黄龙。
这一吻,很长,也很劲道。
秦昇离开少女花一般娇嫩的唇瓣,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角,回味无穷,眼底深谙,越发期待洞房花烛夜,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画面。
为了不让自己失控,秦昇握住沈妧双肩,温柔而坚定地将她拉离自己。
“无需忌口,胖一些也好,有福气。”
秦昇没说出来的是,身上肉多,摸起来更舒服。
占了便宜,挥挥衣袖就走,沈妧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望着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直瞪眼。
直到看不到人了,沈妧才掐着自己的腰,坚决不认自己胖了。
胖的是袄子,袄子!
沈妧一脸郁闷地回屋,姚氏等在那里,问她和秦昇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就是说说话,没说多久他就走了。”
具体做了什么,沈妧不想说,也不能说。
姚氏是过来人,盯着女儿异常红艳的嘴唇看了一会,才命丫鬟端来热过的鸡汤,嘱沈妧喝了驱寒。
自打入冬以后,每日一汤,喝得沈妧都要吐了。
“母亲,您自己喝吧,我早上吃的还没克化,肚子有些撑。”
说着,沈妧轻拍腹部,姚氏目光下移,盯着女儿被厚重衣物包裹得确实有些鼓囊的腰身。
这么看,好像确实胖了点。
等天暖和了,是不是该减减了。
不然喜服穿不下可怎么办。
姚氏雷厉风行,叫来凝香:“以后补汤每三日一次,补到开了春再停。”
沈妧总算有了点解脱的轻松感,随即又不过脑地问了句:“母亲,四叔元宵也不回吗?”
毫无悬念,沈妧收获了来自姚氏的一记大白眼。
又过了两日,大忙人容知府携公主到沈家拜年,以晚辈的名义,公主出嫁从夫,跟着容峥一道给老夫人贺新年。
一视同仁,上回秦昇来,老太太包多少,这回也一样。
都是尊贵的主儿,从不缺银钱,表示个意思,情意到了就行了。
容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沈家,估计是想一次呆够,早晨来的,到傍晚也没说告辞的话,沈廉干脆留他在府里用过晚膳再走。
大户人家用膳极讲究,男人一个屋,女人一个屋,公主再不舍也要跟夫婿暂时分开了。
沈廉几个堂兄弟正巧赶着这天一起上门,直夸容峥有福气,将皇帝的妹妹娶回家,前程无量。
容峥礼节周到,一个个长辈都敬到位,一顿饭用下来,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有一壶。
被公主打发到前院探消息的婢女匆匆折回,将看到的大致情况说与主子听。
惠宜听后,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可有看着驸马喝下醒酒汤?”
惠宜早有准备,出门前特意命厨房熬了醒酒汤,就怕出现这种情况。
“驸马只说让奴婢搁到桌上,他过会儿再喝。”
都是男人的场合,她一个丫鬟也不能厚着脸皮一直守在那里。
惠宜担忧容峥身体吃不消,打发婢女再跑一趟。
婢女有苦难言,简直不敢直视容峥那双看似平和其实难测的眼睛。
沈家的男人无论老少看热闹似的,胆大的长辈甚至调侃容峥:“听媳妇的话没错,身在福中可得知福。”
“是啊,我得知福。”
容峥嘴角带笑,端过碗一饮而尽。
婢女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跟公主交差了。
夜深沉,回到府邸的夫妻俩洗洗就上床歇息了。
惠宜扭头望着身侧俊美的夫婿,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什么都不做,只这么躺在一处,也是异常的满足。
惠宜靠近容峥,又怕吵醒他,轻轻贴着他的身子,一手搭在他胸前,脑袋靠着他肩头,噙了一抹笑容,酣然入睡。
过了不知多久,细微的鼾音从耳畔传来,容峥睁开眼睛,眼角扫过紧靠着他的女人,眼底的厌恶掩饰不住。
他拉开女人搭他身上的手,轻推她的身子将两人距离拉开,翻转身,不愿多看一眼。
人人都以为他风光,殊不知这桩婚姻于他而言,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沈府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过秦昇,他持笔给远在南平的继母写家书,听完探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只是稍稍上扬了嘴唇,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往后公主出门,多派些人手盯着,尤其去见跟沈家有关的人。”
石头和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不动还好,动个几次,迟早蛋碎。
就是不知这蛋姓甚名谁了。
转眼正月十五,只给长辈请安时露面,其余时间避不见人的沈娆终于出来走动了。
她再不出现,沈妧都要以为这人其实已经出嫁,不在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