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侧过脸去,瞧见两位额间系白麻缎带着圆领盘扣短衫的女孩。想来是阮家派来接应的佣人,她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女孩们快步上前,其中一位用不太标准的白话说:“裴小姐?”又作了自我介绍。
会讲白话这位叫阿梅,眉目端正,称得上小美人。另一位叫阿惠,看上去还很稚气。
“你们认得我?”裴辛夷这样问并非好奇,而是出于警惕。
阿梅笑着用白话说:“西贡码头除了太太,我还没见过这样的靓女。”
裴辛夷平淡地说:“上船咯。”
岸边停泊了不少渡船,大多仍是旧式的需要人力划桨的小船,一艘白色小型游艇在其中尤其打眼。女孩们先跳了上去,而后伸出手来。
裴辛夷将行李递过去,拎起裙角轻轻一跃,轻巧地登上船。阿梅劝她去内舱就坐,遭到拒绝只得作罢,急忙呼唤驾驶舱里的掌舵者开船。
引擎轰鸣,游艇划破水面,白浪卷卷,往头顿驶去。
头顿半岛位于越南南部,走水路出入西贡的必经之地,旧时是小渔村,在法殖民时期开辟成度假地,好山好水,风光宜人。阮家领地在越南北部,穷谷绝崖的莱州,阮忍冬腿部有疾,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为休养不得已南下长居。
不管在哪里,两兄弟龙争虎斗的故事最为人乐道。十年大戏落幕,继承人离世,私生子真正成为莱州话事人[2],坊间遗憾少了份谈资。亦早有流行语,连跑码头的小孩都会讲——“莱州有佛刀,西贡有顽疾”。
裴辛夷若是知晓这句话,定会转述给事事要人善后的少爷听。毕竟裴安胥除了父亲,最看重的就是阮忍冬——事事替他打点的姐夫。
阮忍冬的死意味两家联姻解除,准确来说是阮家长子与裴家二房的姻亲,两家的生意也许不会终止,但裴安胥这个负责人可能会被换掉,他当然心急。但阮忍冬死得太突然,让人疑心是阮氏内部斗争所致,他也怕受牵连。
裴怀荣如意算盘打得好,赚钱的生意交给儿子打理,探虚实、见佛刀,攻克男人,自然是“最疼爱的正房幺女”的差事。
裴辛夷没有讲错,收拾烂摊子是她,趟浑水是她。父亲只当她是废棋,弃之可惜。
*
晚霞温柔洒落,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被晒了一下午的甲板的漆白金属护栏仍发烫,裴辛夷碰了一下就收回手,双手抱臂,忽显得心事重重。
女孩们不能自己进内舱,就跟着站在甲板上,倚在护栏一侧。终归才十六七岁,她们在庭院里遵守严格戒律,难得出来呼吸自由空气,没一会儿便闷不住说起闲话。
“佛爷真的不来吗?”
“太太说了,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
“怎么也是亲儿子……听说莱州那位不是亲生。”
阿惠惊呼一声,抬眼瞧裴辛夷,见她全然不觉,放下心来说:“十八岁进家门,拜了祠堂,怎么不是亲生?”
“你替那位说话,不怕招来不满。”阿梅掩唇一笑,“还是你……”
“胡说!那位可是二少爷,不是我能想的。”
“明白就好。”
“那位真可怜,跪了整整两天,姜先生跟了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有这样。”
“姜哥要忙前忙后,当然不能长跪。那位有什么可怜?太太才可怜,三十一岁,正好的年华却失去丈夫,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在阮家生活下去呢。唉,那样的美人,嫁给大少爷已经很辛苦了,也不能有孩子。”
阿惠眼神闪烁,放低了声音说:“只和你说喔,我觉得那位根本没有传闻说的那么无情,甚至还很温柔呢。”
阿梅笑说:“你不会真的动了心思吧?那位可是佛刀。”
“我知道啊,可是……”
“我好心告诉你,不要再对那位抱有幻想。之前大少爷西贡的几间铺子出事,死了多少人,连姜哥都差点丧命。你以为凭西贡的帮会就能跟大少爷作对?‘莱州阮氏’‘佛爷的大公子’这些名头放在哪里不吓死人。”
“你的意思是……那位做的?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弟啊。”
“不好说,不过兄弟又算什么,太太还是发妻呢,大少爷不一样打得她遍体鳞伤?……哎呀,不说了。和你说的这些别说出去,姜哥知道又要训我了。”
安静片刻,阿惠忧心地说:“葬礼结束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阿梅摇头,叹息道:“哪里有我们的地方呢。”
天暗了下来,游艇驶入狭窄的水域,岸边植被繁茂,兀立的枝叶层层叠叠,偶有鸟雀扑腾飞起,更显诡谲。
裴辛夷转过身去,出声说:“还有多久?”
阿梅用白话答:“过了这条小河。”
裴辛夷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远处。
阿惠小声说:“吓我一跳,还以为裴小姐听懂我们说什么了。”
“不可能,太太说裴小姐不会讲越南话才派我来的。”
裴辛夷当然会越南标准语,还会一点其他语言,连新学的国语都能说出几分字正腔圆,毕竟是“古玩行”老板,语言对她来说必不可少。女孩们说的这些,她一字一句都听懂,还知道了阿梅的“秘密”。
越南话特别的地方在于人称,“你、我、他”时常以不同的称谓指代,因而凭借对话就能判断各中关系。比如女孩们提到的姜先生,全名叫良姜,是阮忍冬的左臂右膀。越南人习惯唤最后一个字以表亲切,一般来说还要再加上称谓,但会白话的那位女孩直呼“姜哥”,且说“我”的时候以“梅妹”代指,非常亲昵。
不论年纪,男人称哥,女人称妹,是情人间的说法。
绵绵语调,暧昧之谓,她没有过。
也许有过。
*
远远的能见着简陋的码头了,竹竿上悬挂一颗灯泡,一只小船漂泊在幽暗的水面上,船头时而撞上木板搭的短桥。绰绰树影掩盖一条小径,隐约有灯火浮游而下。
游艇尚未停稳,阿惠急切地跳上短桥,往前走了两步,欣然回头道:“是那位!”又立马改口,“二少爷!”
裴辛夷抬眼去瞧,只看见几道黑乎乎的影,在龟背竹诺大的叶扇之间不太真切。
“裴小姐,二少爷亲自来接你了。”阿梅说着白话,拎起行李箱。
裴辛夷戴帽子的手一顿,“我自己拿。”接着穿上外套,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拎裙角,跨步上岸。
前来接应的有两位男人,手里都拿了一盏油灯。走在前头的额上系了白麻缎;走在后面那位戴着尖顶白麻帽,着不合身的白麻衫,显然是死者亲属。
裴辛夷正想着披麻戴孝也这般挺拔,难怪女孩发花痴,忽地看清了他的脸。
风灌进油灯口里,火光轻晃。鞋子变成千斤顶,教她一步也动不得。
帽檐遮去男人大半额头,一缕发斜垂眼睑下,颧骨至唇角笔直一线,仿佛速写石膏的线条,上唇缘留浅浅胡髭,下巴的蓄得密些,鬓角干净,一看便知胡子好生修剪打理过。
也一看便知,是她认得的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少年的线条变得更硬朗,肤色更深,她不会忘。
视线交错,冰面之下细水潺潺。
阿梅出声说:“裴小姐?”
裴辛夷垂眸,迫使干涩的喉咙发出音来,“久闻大名,我是裴辛夷。”
阮决明握紧了油灯的把环,抬起另一只手。
裴辛夷往前挪一步,握住他的手,粗糙、温热,掌心与虎口的茧,每一寸都贴抵。
“久闻?”阮决明轻描淡写,泛白的指尖却出卖心绪。
好似手掌骨将揉在一起,裴辛夷忍着痛,平静地说:“如果我认错,还请你作介绍。”
他松开了手,似笑非笑道:“阮决明。”话音未落,一把拽着她手腕将人拉近身前。
她抬起眼帘,就要后退,他轻易地箍住她,堪比如来佛禁锢悟空。她往后倒,高跟鞋却磕到砾石扭了脚踝。
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颊贴颊,唇角碰下颌,呼吸融化耳廓,他轻声道:“越南话念‘明’。”
作者有话要说:[2]话事人:指有决定的权的人,主事人、代表。
第3章
五秒钟握手,两秒半贴近,虫鸣声也似唏嘘。
“要不要紧?”阮决明顺着手臂外侧抬起她的手肘,往高跟鞋看去,脚踝骨凸出,再往上,小腿紧致。都不能用纤细来形容,这个女人近乎骨感,似乎很易碎。
裴辛夷咬紧牙槽,对他说:“冇嘢。”(没什么)
二人拉开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应有的距离,打消了周围的人瞬间的错综复杂的想法。
阮决明挑着笑说:“走平路怎么会扭伤了脚,我有这样吓人?”
他到底有多吓人不知,戏却是令她叹服,说谎也要圆满,还不忘戏谑。
裴辛夷双手提行李箱挡在腿前,似乎就有了无坚不摧的盾牌,可以抵御任何人、任何事的袭击。她浅浅抿唇,“阮生讲广东话好正,听来和广东人冇差。”
知道这是讥讽,阮决明哂笑一声,“越南人口七千万,讲广东话好正不止我一个。”转而调侃道,“不过,好正大约只我一个。”
裴辛夷真心发笑,眼尾上挑,鹿般的眼睛变得有些狭长,像鱼尾。短促地笑过后,她说:“原来阮生也会讲笑。”
“山路不好走,让阿星背你?”阮决明说着朝旁边的青年扬了扬下巴。
青年皮肤黝黑,有乡野少年般的粗犷与憨厚。
不等这人上前,裴辛夷赤脚踩上沙土地,弯腰拎起一双高跟鞋,站直了说:“大不了当松骨咯。”
阮决明牵了牵唇角,同青年说:“阿星靓一点也不会被拒绝啦。”
名为南星的青年挠了挠后脑勺,半勾着身子,探询地说:“裴小姐,不必勉强。”
女孩们纷纷附和,围上来拿行李箱与鞋子。裴辛夷没了推辞的耐心,丢给她们就往前走。
这出戏实在太突然、太莫名、太生硬,迷惑得了旁观者,迷惑不了戏中人。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却不知他亦如此。
小径两旁龟背竹、芭蕉还有别的植物的叶子探出来,时不时掠过她的胳膊、腰身、小腿,又刺又痒。一切如梦境,误入无数场噩梦里出现的热带雨林,可足底的硌人的触感分明诉说这是现实。
透过树枝间隙的月光在油灯映照下微不可见,阮决明走在她斜后方,发稍随她的步伐轻晃,一搭一搭碰蝴蝶骨上半寸的位置。灯火融化了似的,再抬眼,挽起的发髻变成一股麻花辫,穿着粗布棉衫的少女瘦弱的背影近在咫尺。
他无意识地发出沉吟的“嗯”声,她转过头来。
不是清澈如小鹿的眸,她软呢帽垂在额前的网纱无限铺开,也在眼前蒙了一层似的,陌生又冷然,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怎么?”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脚跟沾染泥土和落叶的残屑。
阮决明一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狭窄的道路顿时拥挤,艰难容纳二人。
裴辛夷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步,又问:“你想讲乜嘢?”
阮决明真正想说的话绞杀在喉咙里,语调轻松地说:“点解你会来,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裴辛夷轻轻一瞥,又接着看路,油灯的光照亮方寸,人和树的影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我也好奇,阮生到底是何人,让五哥怕到不敢来。”
“裴五怕我?”阮决明笑了笑,放低声,“以为这边有麻烦,裴老担心宝贝儿子才让你来吧。”
裴辛夷一顿,也不看他,冷声说:“你编八点档?”
“那不然……以为送女人过来好办事,甚至可能再续两家姻亲。”
“你!”裴辛夷转过脸去,右足底划过锋利的碎石,吃痛停下脚步。
阮决明噙着笑,由上至下将她扫视,目光轻浮地停在兜领下的沟壑,“奇怪,我搞乜对裴家女仔冇兴趣?早知裴小姐靓过张曼玉,不要你来,我追到对岸去。”
“靓过张曼玉?我自认衰到贴地。”
“衰?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你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你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烦不烦啊!”裴辛夷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周围忽然安静。
女孩们收起说笑声,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连南星也愣怔。大约很少有人敢这样对阮决明讲话。她意识到不对劲,轻咳一声说,“唔好意思,石头划破脚心。”
阮决明睨她一眼,眉头微蹙,“让你死撑,好衰唔衰。”说着蹲下来,握住她右脚踝。
她又要甩开又要后退,单腿立不稳,整个人都后仰。刹那间,他起身同时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足底在泥土地上磨蹭几回,伤口撕裂加深,她再不动声色也忍不了,轻“嘶”出声。怒意直接写在脸上,眼神能将他千刀万剐,她用前臂力量撑开他的胸膛,皱眉道:“黐线!”(神经)[3]
“我刁你老母!”阮决明忽地将她托举起来抗在肩上,不顾落下的软呢帽,迈步朝上走。
裴辛夷半身倒悬,惊慌不已,一边呼喊一边朝他后背乱捶乱抠,全然不再是人们印象里裴小姐该有的样子。
后面的人无一敢阻拦,诧异而沉默地跟在后面。
血液直涌天灵盖,裴辛夷额角青筋都急出来,扒拉阮决明垂在背上的麻缎,要将孝帽扯下来。
他拉了下帽檐以防被拔掉,转而狠拧她小腿肚,“信不信我收你皮。”[4]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教人感受到真切的杀意。她不再乱动,喘过气来才说:“你神经搭错架啊,要背要抱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