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走在随行队伍的中上游,前面是拿花圈的佣人们,再前面是抬棺的人。借着浮动的灯火,她看见一点儿他的背影,肩抬棺材,沉稳有力。
方才人人都在院子里准备出殡事宜,裴辛夷趁机查探了宅邸其余的房间。
恰如预想,夫妻分房睡,阮忍冬住在一楼,房间宽敞,窗户朝东。逝者的物品在下葬后才会处理,因而房间还保持原状。在裴辛夷看来,这间房实在简陋,装潢寡淡无味,只有红绿菱格的花砖有那么点儿向美靠拢的意思。
她打开任何可以打开的柜子、抽屉,什么都没发现,不禁感到无聊。之前在裴繁缕的房间,她在书柜的暗格里发现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此时期待着更新奇的发现。好像一个非得窥探他人隐私的变态,其实她只是想找到一点儿与阮忍冬的死有关的痕迹。
无性无爱的婚姻可能是杀人动机,但裴繁缕太软弱,单凭这一点绝不敢杀人。在船上时,阿梅故意透露了裴繁缕遭受家暴的事,裴辛夷无法直接检查她身上的伤,一时不能轻信。
最后余下床头一侧的小门,裴辛夷转动门把,发现门上了锁。世上所有的禁止都是引诱,越是禁忌越是令人向往,打不开就是让人想法儿打开。她拿出一把钥匙,轻巧地开了门。
“浴室”暗不透风,借着火柴的光勉强看清。里面至多能并肩挤下三人,一面墙上悬挂着各式皮具与绳索,下方的小桌上整齐摆放着其他的器物,从锥刺到球体应有尽有。BDS-M,她对这个群体有朦胧的概念。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癖好也决计是不该被歧视的。
裴辛夷与阮忍冬打过交道,清楚他有施虐的倾向,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器具里还有插入式的——他可能喜欢男人。
裴繁缕知道这个房间吗?还是说这个房间是为裴繁缕准备的,女佣们以为的家暴其实是性-暴力?阿梅故意透露是为了让人以为裴繁缕有充分的杀人动机,所以凶手不是裴繁缕?
既然阿梅是阮决明的人,那么这一切都是他故意掀给她看的,甚至可能包括那间房。
为什么?
有太多谜题。
“裴小姐,望乜嘢?”
狭窄的下坡路上,南星与裴辛夷肩膀就快要挤在一起。听见他发问,她从那背影上收回视线,说:“看我的帽子还在不在。”
来时她戴了软呢帽,却因为有的人弄丢在山路上。
南星听出她话里带刺,笑说:“我替刀哥赔你一顶?”
“不必。”
“还是我帮你拎行李吧?”
裴辛夷这回好好看了南星一眼,“你们是不是以为女人做乜都要依仗男人?”
南星无言。昨夜去送药,他就知道裴小姐很难搞,可刀哥偏要让他好好照顾裴小姐。大哥,白话里是“大佬”,大佬的话不能不听。
他说:“我只是睇你受了伤,不方便。”
“方便。”
南星彻底无话,拎着油灯,仔细看路。
*
重重灯火映照,简陋的码头亮如白昼,人们依序上船。先坐船去西贡,再乘专机飞往河内,最后换车往莱州走。全程一千多公里,由南向北。
西贡到河内就有七百余公里,裴辛夷庆幸这一段不走陆路,否则这一趟真成了倒回的故地重游。
一九八六,越南政府下令改革-开放。海峡那边,关于“船王”正房的新闻登上当地娱乐报纸头版头条。
裴家长子在法国里昂因车祸去世,长女痛失爱子,大太病逝。
记者不知道没有写的是,大房幺女孤立无援,几度自杀未遂,最终被父亲“空投”到河内的良叔家中。
木槿花盛开的夏天,少女结识了一位少年,他们离开河内,由北向南。
不管是否迷信,中国人办红白事向来遵照老祖宗的规矩。下葬不得在阳气正足的时候,因而最后一段车程,他们专门走最绕的路,拖了好些时间,终于到达莱州。
莱州位于越南西北边境,边境往北就是中国云南,往西就是老挝,属于泛金三角地带。二战后,法殖民者重返“印度支-那”,在越南西北部的苗人地区教农夫广泛种植罂粟,更公开合法贩-毒,将西贡变成二十世纪最大毒-品集散中心。
裴辛夷知道越南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南部几乎只有夏季,北部有四季,但夏季更长。但直到那年冬天,她才知道原来越南也会下雪。
越南西北境内有黄连山脉,其中的黄连岭以南北走势分隔莱州与邻省老街;其中的番西邦峰就在老街境内,是中南半岛第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被称为“印支屋脊”。
冬季,山脉一线的森林银装素裹,南国飞雪,胜似北国。而夏季,森林里有珍鸟奇兽出没。
无论以地理还是历史角度来说,这里都是偷-渡、走-私、盗-猎等犯罪的巢穴。阮氏确是靠山吃山,佛爷得以坐享莱州龙头“荣耀”。
此时离山脉一线还有好远的距离,几辆军式卡车往山区里开,尽量缓行,仍是颠簸。
裴辛夷望向窗外,这里还保留着半个世纪前的村庄风貌,梯田阡陌纵横,零星的房舍升起炊烟,房舍的院坝里,正在淘米的苗人抬起头,远远打量经过的卡车。
石砌的小屋里走出一位着呕欠(苗族传统衣装)的小男孩,仰头同大人说话,又看遥指向卡车。
裴辛夷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出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这一路,南星生怕她烦闷,时不时就闲话两句,可她怎么也不接话。头一次听她主动说话,他连忙搭腔道:“几时来过?”
静默片刻,她说:“阿星,我够不够格做你大嫂?”
第8章
这、这这简直是平地一声雷。
南星惊诧道:“裴小姐钟意我大佬?”
裴辛夷轻轻叹气,“看来冇资格。”
南星不知道说什么好,忽见她噗哧一笑,说:“讲笑啦,你个一碌葛。”
南星再度怔住了,倒不是听不懂,“一碌葛”指憨头憨脑,大哥常拿这个词笑话他。他怔住是因她的笑,这么长的时间,虽见她笑过多次,却不是这样完完全全无顾忌的笑。
于是他说:“裴小姐,你就该多笑。”
裴辛夷已收起表情,淡然地说:“中国人讲‘笑一笑,十年少’,笑多了就活得长。”
“那么你不想活得长咩?”
“我再同你讲一句中国古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你要当祸害?”
南星朗声一笑,“我本就是祸害咯。”
“有道理,大佬是祸害,细佬才会是祸害。”裴辛夷点了点下巴,“转述给刀哥听的时候,记得一字不漏。”
南星讪笑:“裴小姐好会讲笑。”
南星想,裴小姐除了太会戏谑人这一点外,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与刀哥恰好合适。但刀哥的……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否真的钟意刀哥,他要先讲吗?免得待会儿失落。可讲了不就更早失落?
正在南星兀自踌躇之时,裴辛夷问:“那是乜嘢?”
天色阴沉,远处一片红如洒落了舍不得隐去的余晖,让人生出这是傍晚的错觉。那一汪嫣红的花儿往山麓铺去,在天地间自由徜徉。
瞧清了,是恶之花,恶之花海。
不等南星回答,裴辛夷说:“好巴闭,这么大片罂粟田。”(好了不起)
“花田那边是我们的地。”南星说。
裴辛夷明白,这个“我们”指的是以阮决明为首的北方一系。既然他们的地盘在花田之后,看来不知不觉中已进了阮氏的寨子。
无怪乎当地政府不作为,这深山老林轻而易举就让人失了方向,看着荒无人烟,实际处处都可能潜伏着盯梢的人。
少顷,车辆陆续停泊。裴辛夷提着行李箱下车,先活动了脖颈,转身就看见阮决明从前一辆车上下来。
短暂对视一眼,她从外套兜里拿出烟,他却下令即刻出发。
他故意的,连吸烟的时间也不给。她放回烟盒,轻声骂了句,“好鸩巴闭。”(好几巴了不起)[7]
“吓?”南星愣了一下,以为听错。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要汇报,这句也一起。”
*
众人还原成来时的队列,往山上走去。
半山道上候着好些人,见着来人先鞠躬,“刀哥。”
其中有位戴墨镜的女孩,站在高处,平静道:“二哥。”
阮决明颔首,示意他们让开路,抬棺而上。
竟无人招呼裴繁缕这位大嫂?
裴辛夷思索着,就听身旁的南星说:“这是夏姑。”
阮法夏排行第三,是佛爷的小女儿,虽才十七岁,但因身份,底下的人敬称其“夏姑”。
裴辛夷此前听裴安胥说过这个小孩,年纪尚浅就被佛爷送去了金三角的缅甸一域,与那儿的毒-枭定了婚事。
这还是裴辛夷第一次见她,不免稍加打量一番。
阮法夏个子娇小,有着均净的蜜色肌肤,露在无袖黑布筒裙外的手臂还有漂亮的肌肉线条,自然阳光,一看就是南国的孩子。
阮法夏似乎察觉到目光,透过墨镜看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裴辛夷确信,她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孩,那是一种狩猎者独有的审视,虽然还太青涩,不懂收敛锋芒。
*
一行人进了家族墓园,两旁的松柏修剪整齐,最上方正中的墓碑是佛爷父亲的,其妻子及一座空墓以“八”字型立在左右。空墓大约是佛爷留给自己的。
阮忍冬的墓坑在几级台阶之下的一“丿”。下棺之前,良姜问:“还是再去请一趟吧?”
阮法夏说:“不必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爸爸不忍送行。”
裴辛夷站在人群最边上,听了此话很是漠然,更不消说起恻隐之心了。当初大哥离世,父亲也没有送行,小报记者写的正是“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忍还是无颜面,只有这些老头子自己清楚。
下棺盖土之后,又一阵冗长仪式要进行。
裴辛夷走去篱笆旁吸烟,在烟雾里眺望远景。墓地周围这些人的关系,她已看出七八分,无需再观察。
裴繁缕与良姜离得不远,分发香烛时却让阿梅代为转交,可不是心里有鬼。但较之昨晚,她显得很泰然。如果良姜消失了一阵儿确实与她有关,那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对,阮决明不可能让他们达成协议,除非是故意的。
裴辛夷思及此,转头去寻找阮决明的身影。
阮决明弯着腰上香,而后同南星说了句什么。南星拿着一沓纸钱往阮法夏那儿去了,阮法夏拉下墨镜瞧他一眼,佯装不悦,可唇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还是小孩们可爱,裴辛夷暗自一笑。
正巧阮决明转身,见着她笑,眉尾一抬,朝这边走来。
他走近了说:“裴小姐,闷不闷?”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回说:“阮生以为呢?”
“毕竟是大哥的葬礼,事事繁琐,还请担待。”
“能不能尽快把货交给我?”
阮决明眯了眯一只眼,“做乜问我?”
裴辛夷笑,借他的面颊挡住口型,低声道:“多谢阮生送我这份‘推理游戏’,只可惜不够巧妙,谜底就在眼前,用不着我解谜。”
阮决明笑笑,故作不解道:“乜意思?”
“阮太做的,阮太助良姜上位,自己重获自由,而你收拢阮太身边的人,得到足够证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后就是真少东,事事归你管,我不问你还问谁?”
阮决明模仿她的语气说:“这么肯定?”
“阮生,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你讲。”阮决明侧身一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裴辛夷直直望着他,望进眼底,“不管你怎么打算,不要让她轻易脱身。”
“世上有这样的好事?谁肯平白为帮你。”
“你知,这笔生意乜都走,入药的、有毒的、兽皮兽角,甚至来路不明的古玩。这么大的利润,佛爷会放弃?但是,船往哪里开,能不能开,我说了算。”
阮决明作恍然大悟状,语调却无丝毫惊讶,“怪不得前一阵这条线的船被港岛海关清查了好几次,大哥发愁骂裴五不中用,原来背后有裴小姐做手脚。”
“阮生,你考虑清。”
“你找错人了,我捅鬼佬做生意,只等他们来收货,他们的船要往哪边开就往哪边开。”言下之意不需要裴家这笔小小生意,但需不需要不是他说了算,显然在一本正经开玩笑。
裴辛夷很有些不耐烦,停顿片刻,轻声说:“阿魏。”
阮决明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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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空气忽而袭来,这里是背街的窄巷。
“巧克力大盗,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吚吚呜呜说不明,用英文说:“放开我!”
少年一怔,用英文问:“不会讲越南话?你是中国人?”
“Bloody hell(该死的)!Yes!”她急得讲方言,“痛啊,放开我啦。”
他终于放开她的辫子,惊喜地说起白话,“你是哪里人?”
她上下打量他,犹疑地说:“广东佬?”
“是呀,你叫乜名?”
她阴沉着脸,警惕地说:“问别人名字,先自报家门。”
他笑说:“我老母是佛山人,随母姓魏,你叫我阿魏好咯。”
“阿魏?”
“你呢?”
“六……”她眸眼一转,语调轻快了些许,“陆英,我是陆英。”(白话里“陆”与“六”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