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这样的照片有很多。他们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的海滨,坐在棕榈树下休息;在脏兮兮的食店,像是饥荒的人那样端着大碗喝汤;在破旧的副食店的冰柜前毫无顾忌地接吻。
  看上去如此美好,甚至让人怀疑,镜头背后的人是否在偷拍的过程中,逐渐爱上了他们。
  除了照片,还有几张复印件,纸上是手写体,繁体中文记录了他们到过的每个地方,做过的每一件事。
  记录最后消失在顺化这个地方。看来他们发觉了有人跟踪,逃跑或做了什么可怕的处理。
  半晌,何云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所以六姊和阮生早就认识了。”裴安霓咬了咬唇说。她同样有种说不出的震撼感,这封文件远超出她可以想象的罗曼蒂克。
  然而何云秋只是惊于迟到的“真相”,回过来神来,不由气急,“合计起来骗了我们这么多年!搞死阮忍冬,搞死安琪,又结了婚……这下阮家是她的了。安霓,她要搞死我们啊!”
  裴安霓蒙了,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何云秋转瞬又说:“等等,这是谁送来的?”
  *
  那边厢,花了两个月时间布置的公寓,在初春通透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很是恬逸。
  在曾念那套公寓楼下两层,方便小孩们走动。装潢以裴辛夷喜欢的灰蓝色为主调,采用裴安逡和安菀喜欢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电视墙可以打开,客厅的楼梯旁还有弯曲的银色滑梯。
  是阮决明和裴辛夷的新婚居所——临时的。
  阮决明说:“一年之后,不论乜方法,我都会把你接回去。”
  “如果我不想住莱州点算?”裴辛夷依偎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的手指。他不再戴多余的戒指,仅有一枚戴在右手食指的狼首戒指,和一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那就住河内咯,还有你的堂亲们,可以时常走动。”
  “冇得选?”
  “西贡太远,其他的城市我都不放心。”
  “好啦,你在哪里我住哪里。”
  阮决明停顿片刻,挑起裴辛夷左手无名指,在指环上摩挲,“辛夷,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风光的婚礼。让你以后对我生气,想起婚礼气就消了;当我们老了,想起婚礼也不后悔嫁给我。”
  裴辛夷抬头,看着迎光的他乌黑的眸眼,“那恐怕得皇室的世纪婚礼才比得起了。”
  他垂眸笑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一抹阴影。
  “阮生,我们三十岁了。”
  “辛夷,你才二十九。”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讲我永远十八岁!”
  “唔……我冇这种嗜好啊。”
  “是咩?”
  再说下去似乎就要提起陈年往事。同女人争论这种事总是不在理,阮决明忙转移话题,“我在这边待好一阵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我——”
  “我知,我知。阮生,之后的事之后再谈,当下最重要。”
  *
  傍晚,周珏和周崇领着两个小孩来到公寓。周珏如同回自己家,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指挥哥哥去冰箱帮她拿两罐可乐。
  裴安菀也说要果汁。周崇都应下了,还问仔仔要什么。
  裴安逡摆手表示不用,说:“好彩妹,你好歹是做姊姊的,怎么能给菀菀做这样的负面榜样。就是你对阿崇指手画脚,菀菀也才这么对我。”
  周珏一口气提上来,忽然不知怎么辩驳,转而向裴辛夷撒娇,“六姑,你看看八仔啊,净欺负我……”
  “你够了喔……”裴辛夷无奈地说,“算了,知你今日辛苦,由得你闹。”
  “是呀,你不知要三太签那些文件,还要给她逐词逐句地解释法律条款,生怕吃了一点亏。”
  “好、好。待会让阮生做好味的给你们食。”
  “姑丈,我想食澳洲红龙虾。”周珏毫不客气地说,还作出一副可怜兮兮又期待的样子。
  阮决明失笑,“龙虾冇啊,栗子有。你过来。”
  周珏忙捂住额头,“六姑,你看他们啊,大的细的合计欺负我。”
  这时周崇走来,直接将冷藏过的冰可乐贴在她脸颊,冷冷乜了她一眼。她对他呲下巴,作势气呼呼地打开了拉罐。
  “好了,我去做饭。”阮决明起身,向裴安逡招手,“仔仔过来学着做。”
  裴安逡不情愿地说:“乜啊……点解不叫菀菀?”
  “你是仔咯,冇一手厨艺,以后怎么找条女,怎么拍拖啊。”
  “可是,”裴安逡站起来,又停在原地,“‘君子远庖厨’,你不知咩?”
  阮决明不解地说:“乜意思?”
  “就是男人要远离厨房才行。”
  裴安菀连忙咽下刚喝进口中的果汁,摇头说:“爹地,你不要听八仔乱讲。他根本就不念书,随便看来一个句子就乱用。‘君子远庖厨’是孟子劝齐宣王施行仁政的话,意思是,仁慈的人看见牛羊叫唤、受苦,就不敢食了,所以远离厨房。明明是讲品德的,你好意思用在这些地方?”
  “反正讲不过你!阮生,我们去厨房吧!”
  阮决明和裴辛夷对视一眼,笑着摇头。
  当真是两个活宝。
  客厅稍静一些了,周崇将曾念签署的一些过户或转移的文件拿给裴辛夷看,比手语说:“三太事先找人咨询了,还请了一位律师。她刚才一直找好彩妹麻烦,嫌这些太少了。”
  周珏冷哼一声,“我从小就看出她好贪了,狮子大开口,还想要船务公司的股份。”
  裴辛夷说:“还是怨我,当初讲好,如果以后同向家……真的成为亲家,等仔仔们拿到绿卡,就给股份当赡养费。毕竟她也辛苦了这么几年,有二太在,她在阿爸那里讨不到好。”
  “就算现在真的给她了,二太不闹事?我给她讲了这个道理,她听不进。有总比冇好咯,六姑,你对她够好了。如果是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
  周崇也比手势说:“阿妹讲得对,二太其实不关心仔仔们,这么处理已经很仗义了。六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不必对她感到抱歉。”
  周珏叹气,“各个都以为六姑是蛇蝎心肠,其实最心软的就是六姑。”
  “好了你们,不要在这里阿谀奉承,小心等一阵不给你们食!”
  周珏喝了一口可乐,说起近来上映的电影,不再提这些惹人烦心的人事了。
  *
  可烦心事并非不提起就不存在的。次日,裴辛夷返工,临休息时接到总裁办内线,裴安儿邀她一起吃午餐。
  以为是趁工作餐时间同她叙话,虚情假意关心一下新婚生活,不想被领进了一家会员制的日式料理店。
  半封闭的狭小厢房里,何云秋跪坐在案几旁的榻榻米上。
  裴辛夷有不好的预感,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招呼,“原来是细妈请我食‘撒西米’。”(刺身的日语音译)
  裴安儿在何云秋身旁坐下,示意裴辛夷在对面入座。
  何云秋惯于打太极,先是关心裴辛夷的工作,又就新婚问到打算几时要小孩。
  穿和服走小碎步的侍者来回走了传来餐食,第五次拉上了纸糊的木格推门。何云秋这才逐渐靠拢主题,“听闻阮生十八岁进阮家前,同阿妈住在河内?”
  裴辛夷将握得很漂亮的飞鱼籽寿司送入口中,咀嚼之后说:“怎么?”
  “讲不准你们早就见过啦。”何云秋笑笑,“那真是很有缘。”
  裴辛夷搁下细尖的筷子,垂眸笑了一下,“同一个人步入婚姻足够有缘,如果真是这样,细妈要为我开心了。”
  铃声作响,裴安儿借口接电话,离开了厢房。
  “是啊,我当然替你开心。”何云秋说着,从地上拾起一封文件袋,推到裴辛夷面前。
  裴辛夷心口一滞,却不动声色,手覆上文件袋,“这是……?”
  “看看咯,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
  裴辛夷绕开文件袋上的线圈,抽出几张纸,接着摸到一沓照片。只瞥了一眼,就将它们悉数压回袋中。
  “多谢细妈,这些照片我还是第一次见,一定要珍藏起来。”
  何云秋哼笑一声,“裴辛夷,不怕我查下去,再查到更多?”
  裴辛夷状似疑惑地说:“乜嘢?”
  “你自己清楚。”
  裴辛夷猜测何云秋只是想要套话,尚且不知小孩们的存在。她说:“我不清楚,所有事情都在这里面了,之后我被良叔送回来,你也知道的。”
  “裴辛夷,我真是想不到,以前看着那么胆小,竟然早和阮决明串通。设计了连环套,让阮决明继承阮家。怎么现在不承认了?”
  “不是承不承认,我何必这么做呢?越南时局稳定,打压阮家是迟早的事,他要真接了佛爷的位子,我还提心吊胆呢。我要是知道会出这些事,早就让他来香港了,不至于等到现在才结婚。”
  “算了吧,不要再逞能了。你们设计安琪嫁人,还断送了性命。设计我们不得不继续两家的生意,档案不干净,乜都做不得。还有安胥被调查的事——”
  “细妈,话要讲清楚。生意是阿爸交给五哥的,五哥也很乐意从中牟利。好处都是你们拿了,麻烦事我背。现在怎么又成了我的错?”
  何云秋冷然地说:“不要同我扯这么多。要是你阿爸看到这封文件会怎么想?到时候遗嘱上,冇你一分钱!”
  裴辛夷好整以暇地说:“我不懂了,不如你直接讲明。”
  “不想这回事搞得人尽皆知,你最好听我话事。”
  “哦,细妈,你一定熟读《史记》,知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裴辛夷用筷子拨了拨石钵里嵌在碎冰里的生虾刺身,“我从小至今的生死都被你攥在手里。”
  “废话不多讲,你手里船务公司的股份,我要五成。”
  “哗!”裴辛夷惊讶道,“这么一来,你不就成了大股东?公司不姓洪,要姓何了。”
  何云秋挑起唇角,“你暗地里买散股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拿不下公司的,冇向家的助力,更是登天。想做乜啊?无非是看准了曾念有个儿子,还有几年光景就成年了,到时候好同安胥争一番。你帮她做事,她以后会帮你?”
  裴辛夷这下确信,何云秋是完全不知道小孩们的身世秘密的。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问:“难道我帮细妈,细妈会帮我?”
  “老头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指望曾念的仔,你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细妈讲笑,你凭乜认为我可以帮你。我裴辛夷就是死,也不会和你搭上关系的。大哥的帐我还冇同你算够呢。”
  裴辛夷用餐巾擦拭嘴唇,拿起文件,起身说:“细妈慢用,我走先。”
  裴安儿只顾自己,裴安胥无用,裴安霓更谈不上争家产。
  发觉裴辛夷和阮决明有这么深的关系,以为这一系列的事是两人联手筹谋的。何云秋唯恐裴辛夷借曾念及其儿子的名分,成为最后的赢家。
  何云秋是真的心急了,才会想和裴辛夷谈和。可思路完全错了,裴辛夷才不在意家产,只想让何云秋得到该有的报应。
  谈不拢,何云秋会做更过激的事。不如说谈话只是战前通牒,裴辛夷不会掉以轻心。
  *
  回到公司,裴辛夷交代了余下的闲事,提前收工。
  她要做的准备有很多,可忽然很想先去探望父亲。
  今日由曾念守在病房,对裴辛夷的感到诧异。裴辛夷只说顺路,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
  裴怀荣睡着了,手上还吊着输液管。他面容苍黄,再是精细的保养也挡不住岁月刻下的纵横沟壑,垂垂老矣。
  裴辛夷知道他曾是社交场上的翩翩君子,见过他同二太跳舞时的身姿。
  听阿姊说,以前父亲和母亲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邀他们跳开场舞的舞会不知几多。
  父亲不知晓大哥故去的真相吗?他一定有所猜忌,可还是选择了避而不提。他要保持现有的和睦,他要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
  大哥钟情艺术,被父亲逼着经营公司,日夜煎熬。那样的人,不用你来抢,他也是会主动让位的。
  可二太就是不放心、不甘心,不愿被正妻压在头上,不愿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被裴家长子的光芒掩盖。
  到底谁对谁错?
  是否从父亲搭船回港,一大家子人反对良叔与堂姑的结合,阿公他们躲债逃亡越南……是否从最初的种种便种下了祸根。
  裴辛夷安静地离开了医院,在繁华喧腾的街上里踽踽而行。
  阳光如一袭轻纱披在她身上,却教人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暖意。
  早春总是涩人的。
  趑趄于公寓大楼门厅前,忽而听见不客气地车喇叭声,裴辛夷回头看见一辆敞篷的红色保时捷。司机放工,周珏这两日负责接送小孩们上学。
  车将将停稳,裴安逡与裴安菀就争先奔来。裴辛夷以双手环住了他们,笑问:“这么开心,好彩妹是不是又带你们食了麦记?”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孩的个子又蹿高了些。哥哥快一米六,妹妹也有一米五七了。正式步入青春期,他们会长得更快。
  他们等不得。
  *
  这段时间阮决明亦没闲着,打理法资公司及其他投资项目,还替裴辛夷整理资产,做合并。
  他晚一步回公寓,闻到了煲汤的香气。他将外套丢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的温莎结,往开放式的饭厅并厨房走去。
  裴辛夷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周珏弯腰守在一旁。不见小孩们的身影,想来是在房间里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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