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会儿不觉得冷了,像是要展示姣好的身段,慢吞吞地走近浴缸,还故意倾身去试水温。柔荑浅拨,荡起层层涟漪。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微晃的胭脂色尖儿上。他喉结一动,握住她的手臂要将她往里倒拽。眼看就要闷入水中,她急忙举手作投降状。他这才放过。
裴辛夷步入浴缸,由冷入热的不适应令她轻微耸了下肩胛。她缓缓坐下,水位正好盖过她的锁骨。
“怎么样?”阮决明像个分享了喜爱之物的小孩,急于得到肯定,分明对方还未尝出知觉。
裴辛夷没说话,盯着他肩肘与锁骨的夹角窝。那儿有一道窟窿圆的伤疤,结痂已褪去,呈现出肉粉色,一些筋状的痕狰狞的痕攀附在完好的皮肤上。
阮决明低头一瞥,轻松地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正常。”
怎么不清楚这些因果报应,可她看不得他身上的疤。这么些年,他身上不知出现过多少疤痕。歉疚、懊悔、疼惜,道不明的情绪纷然涌来。闷得慌。
她无言地描摹伤疤,像是要在心口印出与之毫无二致的痕迹。
“怎么了?”阮决明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带出轻微的水花。
水花溅在了眼睛上,她下意识偏头。看了会儿模糊的倒影,她这才得以开口,“南星讲你才出院。”
既出声,仿佛添了几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倾过去,抬手覆住了那道疤痕。
阮决明扯了下唇角,“已经好了,不痛。我冇事,真的。”
他盖住她的手,缓缓带离伤疤,一轻一重地揉捏把玩。他掀起眼帘睨着她,促狭地说:“裴辛夷,你不会有这方面的嗜好吧?”
“……就是有又怎样?”裴辛夷抿了抿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靠上去,以被热气烘得发干的唇贴上伤疤。
阮决明不自在地抬起了下巴,“不要这样。”
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鼻尖蹭着,唇珠抚着,她在伤疤上绕了好久,沿着普鲁斯海峡般漂亮的胸骨上凹,一路去到脖颈。
倏地,水下探出他的手,掐住了她的下颌。抵在下巴上的掌窝的积水溢开,顺指尖划过她的脖颈,落入显露于水面之上的沟壑。
裴辛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我……”
阮决明反手扣住她的后颈,令她整个人倾倒。手来不及寻找着力点,唇印上唇。
闷热而潮湿的狭小空间,充斥酸涩辛苦的草药气味,每辗转一次,似乎就愈浓一分。如同被草药熬煮,压抑又隐忍,谁也不偃旗息鼓。
他的苦痛比她少么?可他不需要突如其来的怜悯,正如她也不需要一样。
原始的恨意忽地蔓延,他往下探寻,转而摩挲。愈恨愈是极尽耐心,让她期盼着期盼着,却得不到。让她承受他过去所承受的。
“给我好不好?”她在他耳畔缓而轻地说。
被枝叶轻扫脊背一般,他蹙起眉头,无法忍受似地指引她的手握住了比这药浴还浓稠的野望。只愣怔一瞬,有薄茧的手就开始动作,她像孜孜不倦的学生,轻声问:“这样可以么?”
浸得发皱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划过鼻梁,像是要辨别出真实的模样。在抚过唇的时候,她咬住了他的手指关节,牙齿一张一合,敲击出字符。
饮鸩止渴,终究抵不过渴望。水波荡开,他托着她坐下。痛感是刹那间的,而后不加以节制的拍合袭来,似要将分别的每一个难眠之夜的愁绪诉之。
灰蒙蒙的光线穿过原始的窗户照进,尘埃纷纷扬扬。他们如尘埃一般轻飘飘地下落,最后不存在于这个肮脏黏腻的世界。
重新呼吸清新空气的时候,裴辛夷打了一个喷嚏。身后披来一件大衣,她转头说:“雪下大了。”
阮决明轻“嗯”了一声,替她拢平整大衣的驳领。
雪洋洋洒洒,宛如给回廊的门装上了轻晃的细碎的珠帘。后院里盖了一层浅浅的雪。
裴辛夷突然生出意趣,探出皮靴踩上在雪上。雪还很浅,听不见一点儿咯吱声。
阮决明难得见她小孩模样,眼角眉梢皆蕴了笑意,“走吧,仔仔们该在等我们了。”
裴辛夷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压下眉梢,轻声说:“还不是怪你。”
阮决明端得清风霁月,含着笑意说:“怪我?”
在堂前找阿婆埋单的时候,阮决明还给了一笔小费。阿婆笑意盎然地说下次再来。
等走远了些,裴辛夷嘲讽说:“阮生,真阔绰。”
她没直说“卖力的都是我,倒让阿婆占了便宜”。他听出弦外之音,在她腰上狠掐了一把,似笑非笑地说:“要计较?算你友情价,一个钟五千。”
“南非钻石做的么?”裴辛夷瞥了他裤腰一眼,呵笑说,“美金免了,越南盾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人讲起荤笑话来也是要论胜负的。阮决明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我请你喝咖啡得唔得?”
“我真好打发。”
阮决明笑了一声,“裴辛夷,你扪心自问,到底谁好打发?”
复杂的心绪隐于情-事,他们如同从未有过隔阂的恋人,肆无忌惮地调笑着。
*
近晌午,较之昨夜上山时的宁静,街市里完全变了一幅景象。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飞雪装点屋檐,玻璃窗里透出暖黄的光,不管是当地气氛的还是法式风情的小店,皆添上了几分可爱。
铃铛轻响,南星推门而出,一眼就看见朝咖啡店走来的一对俊男靓女。他挥手说:“阿嫂!”
裴辛夷闻声看去,轻轻招手,接着故作疑惑地对旁人说:“阿星怎么招呼我都不招呼你啊?”
阮决明闷声发笑,抹了把下巴说:“看来我该好好训他了。”
南星为他们拉开门,指向角落一隅,“仔仔们等好久了。”
圆桌上的三杯咖啡几乎见底了。裴安菀在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裴安逡津津有味地翻着漫画杂志。曾念无所事事,也随他漫不经心地扫着漫画。
裴辛夷和阮决明走过去,先同曾念客套地闲谈几句,才在小孩们身旁坐下。
“等你们两个钟头了。”裴安菀冷言冷语地说,却是合上了书,没再打算看。
裴安逡接腔说:“五哥讲过,女人好麻烦的。一定是六姊磨磨蹭蹭。”
裴辛夷揉了揉他的脑袋,“八仔,几时学会损人了?”
众人笑闹一阵,逮着机会去街上闲逛的南星回来了,对阮决明说:“刀哥,中午了,是在这儿吃,还是到河内再说?”
阮决明在他肩上轻拍一记,“傻仔,讲广东话啦。”
南星挠了挠头发,就听裴辛夷说:“冇嘢。”
南星有了底气,嬉皮笑脸地说:“还是阿嫂对我好。”
“喂不熟的仔。”阮决明这么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裴辛夷问:“我们直接去河内,不回莱州了?五哥呢?”
南星抢先说:“裴五和良叔一早就去河内了。”
裴辛夷点头,接着问:“菀菀,你们饿不饿?”
裴安逡没听见他的名字,嘟嚷说:“喝咖啡都喝饱了。”
裴辛夷睨他一眼,盖上漫画书,对阮决明说:“去河内再食饭?”
阮决明做事周到,询问了被裴辛夷忽略的曾念。裴辛夷的意思可不就是阮决明的意思,曾念不好拂了他的意,说:“好啊。”
裴辛夷让两个小孩戴上帽子、围巾和手套,才准许他们出门。
*
路上的人几乎都戴上了帽子,或打起了伞。原就不宽阔的道路更显狭窄。阮决明将两个小孩护在他和裴辛夷之间,挡开迎上来的人群。
忽地,他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脸去,看见两栋房舍间的巷道里,站着一位举着Contax胶片相机的西方男人。不是枪口而是镜头,他稍微放松了些。
“Hey!”男人从镜头里对上他的视线,从相机后抬起头来。
裴辛夷这才注意到男人,犹疑地问阮决明,“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阮决明继续朝前走去,没打算理会那人。
男人拨开行人冲过来,欣然道:“Minh!”
阮决明这才顿住脚步,回头端详起男人的模样。男人说起法语,“我是埃德蒙,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同学了一年。”
阮决明这才找回那段被他隐藏了记忆,一时有些踌躇,也有些高兴,“埃德蒙,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住在这里吗?”
阮决明不置可否,“你呢?”
“我给杂志社写专栏,来萨帕采风。”男人打量了裴辛夷片刻,接着说,“这位女士是?”
阮决明还是不可避免地说出了“fiancée”(未婚妻)一词。
“噢!”男人向裴辛夷问好,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裴辛夷客气地回应了,男人又说:“Minh,我刚才拍到你,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为你们拍张照片。能在这里相遇实在很奇妙。”
阮决明觉得麻烦,却听裴辛夷说:“当然可以。”
男人倒退着下了几步台阶,举起相机,在取景器里找构图。
曾念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想牵着两个小孩退到边上些。可裴辛夷叫住了小孩们,还对男人说:“请为我们一家人拍张照片吧。”
男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小孩们站在大人们两边。当他再次瞄住取景框的时候,瞧清了小孩们的模样。
漫天飘雪,窄长的青石板路上行人流动,算不得多怡人的景色。
却将这一家人定格。
男人说留一个地址,等胶片冲洗之后寄给他们。裴辛夷原想给邮箱地址,只要电子扫描件。想到以防万一,该要回底片,于是给了以周崇的名义在温哥华购置的房产的地址。
这是第一张全家福,或许也是最后一张。
小孩们向男人道了谢,临分别还交谈了几句。这会儿在吉普车上互不饶过地纠正起对方发音。
裴安逡总是说不过妹妹,忙转移话题说:“埃德蒙应该是意大利裔,只有意大利人才那样。”
裴安菀说:“这是刻板印象!”
阮决明不禁轻笑,裴辛夷耳语,“埃德蒙是意大利裔美国人。”
裴辛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吵吧,辩论出真知,等一阵就消停了。”
此前从未商量过,但阮决明发觉他与她在教育小孩这回事上的观念出奇一致。不过多干涉,任由他们自在地成长。
他想说婚后会很好的,终是没说出口。
离开萨帕之后,再见不到一点儿雪。小孩们大失所望,说还以为可以堆雪人。南方的孩子总是渴望雪的。
阮决明说:“等天再冷些,我带你们上山。”
裴安逡立即来了兴致,问:“打猎吗?”
不等阮决明接话,裴辛夷在裴安逡额头上弹了一记,“想玩枪还早了些。”
裴安菀笑着奚落哥哥,两人就又吵闹起来。
曾念望向窗外,听着这一家人的欢笑,很有些不是滋味。当年若是没有小产,她也是有孩子的。一时有些困惑,这么十几年,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
河内下着小雨,吉普车驶入河畔的花园酒店,在高高的台阶前停下,几位等候在此的侍应生撑着伞上前迎接。
较之萨帕小镇的度假酒店的华美,这间酒店恬静典雅得多,以珍珠白与雾蓝色为基调。系出同一支美国建筑设计团队之手,色彩与布局的灵感来自路易十六时期的新古典主义,又融合了现代风格。
裴辛夷轻叹道:“时间过得这样快,上次来,这里还在建,灰扑扑的。”
阮决明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答应了你邀你第一批入住,算我食言。”
“阮生,这样就很好了。”
第74章
大人小孩皆舟车劳顿,一入住便叫了客房服务。裴辛夷吃得很少,说要出去买紧急避-孕药。曾念惊愕,说当着小孩们怎么能讲这个话。
裴辛夷无甚奇怪地说:“这个年纪该接受性教育了,该知道乜做得,乜做不得。不然像我十六岁就……”
曾念忙说:“安全措施是一回事,你难免遇到这样的状况。不如用长效避-孕药,很少的副作用,还可以调节不稳定的月经。”
“有道理。”裴辛夷穿上外套,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念姨。我要同阮生结婚了。”
两个小孩还未从方才什么的药的思索里缓过来,闻言一愣。曾念更是诧异,汤匙哐嘡掉进餐盘,溅起汤汁。
裴安菀反应过来,欣喜地说:“六姊,真的吗?”
“当然。”
乘电梯到大厅,撞上了裴安胥。他叫苦不迭,说看了一整天的良叔脸色,知道你们到河内了,终于有了借口离开。
“六妹,你们怎么能丢下我?”
“我以为你希望我不在,这样就好调查我啊。”裴辛夷轻描淡写地说。
裴安胥被噎得发憷,嗫嚅着说:“你怎知……”
“你负责两家生意这几年,每次到越南不都在调查我么?我知是细妈的意思,可你有冇仔细想过,点解查不到?”
“乜、乜意思?”
裴辛夷浅笑说:“良叔既然保我回去了,怎么可能让你查到我的事情。不过我很好奇,一个十六岁的细纹女,有乜事让细妈这么挂心?”
裴安胥犹豫一阵,果断道:“反正我也不想帮阿妈做这件事了,就讲了吧!阿妈觉得你不会无缘无故被送回去的,一定是搞出了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
裴安胥讪讪地说:“肚子搞大了,但不是阮忍冬的BB仔……这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