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是那一天,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兜,回到酒店告诉她什么事都没有。他第三次为她杀人,他杀了几个人?他才十七岁啊。当着小孩的面,犯下这种罪孽。他该有多崩溃,可还鼓励她要活下来。
  回忆里逃亡路途的木槿花香,猛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浓厚的血腥气。
  阮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啊。你到底要乜嘢?”
  裴辛夷颤声说:“点解我只能二选一?阮生,我想要你啊。”
  呼吸有些急促,阮决明摸裤兜,又起身去一旁的沙发拎起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金属打火机。他点燃一支烟,来回踱了几小步。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始终充满了祈求,“……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不要和我提订婚。”阮决明说着呵出微茫的烟雾。
  裴辛夷垂眸,凄然地说:“不如这样,等春节一过,我们立马回香港注册登记。”
  阮决明冷笑,“然后你留在香港,我带仔仔们回越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裴辛夷松开咬住的唇,定定地说:“我乜都不要了。给我一年的时间,处理好古玩行和投资项目的事,我就来越南。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
  拿烟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阮决明衔住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不可以相信你?”
  “我是真心的。我以阿妈的名字发誓。”
  烟灰落在暗蓝色的地毯上。
  “辛夷,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好。”裴辛夷坦然而虔诚地望着他,像是在向神明起誓。
  停顿小会儿,她轻声问:“你呢,你能保证一辈子不骗我。”
  阮决明哑然,“也许。”
  将烧到尾的烟蒂丢进烟灰缸,他在她身旁坐下。他拨开她额边的发丝,轻抚她的脸颊,以拇指摩挲着。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只是沉默地拨拉下贴身衣衫的领口,挑出银的链条。
  ——项链坠着一枚十字架。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认得,这是阿妈的遗物。在大叻那晚,她万般不舍地给了他。后来在河内的机场,她要他还回来,他说丢了。
  裴辛夷怔住了。
  阮决明自嘲地笑了一下,“本来想,如果你真的同意结婚的话,就把这个拿给你看。现在也算是同意了吧?”
  裴辛夷不知说什么好,胡乱地说:“……我以为你们拜佛。”
  “寨子里拜佛拜关公,甚至拜印度神的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信乜鬼神?笑话,我们死了只会下地狱。或许连地狱也不收,只能做孤魂野鬼。”
  “阮生,”她用被束缚着的双手去握住十字架,“不会的。在第二次到越南之前,我还去教堂,每日每夜都在为你祈祷。我告诉主,把我的灵魂献祭给主,你一定要上天堂。”
  阮决明笑了一下,更像轻哼,“这么爱我?”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落下,划过脸颊,洇开脂粉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嗯”了一声,“我爱你。”
  “在你爱的人里,我是第几?”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接着说,“最后一名。”
  “阮生,是你和我讲事在人为,我才活到现在。”
  “你的执念太深,我有翻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裴辛夷尝试靠过去,这次他没有闪躲,她将额头抵在了他心口,轻声说:“阮生,不要怪我。”
  阮决明揽住了她,呢喃般地说:“我能怪你乜嘢?”
  “如果我活不下去——”
  阮决明一下子搂紧了她,“不可以,裴辛夷,你刚刚才答应了我。你不可以。我们还有两个仔,辛夷,会好的,相信我。”
  裴辛夷仰起脸,看着他说:“你知咩?天主教里有个词叫‘Tartaroo’,指撒旦和堕天使们堕落的瞬间。我原来以为我‘堕落’了,后来才发觉,我生来就在Purgatory(炼狱)里。”
  阮决明无言,良久,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累了,休息好吗?”
  “……嗯。”
  情绪大起大落,还有酒精作用,裴辛夷感觉身体被透支了。
  阮决明抚她躺下,盖上被子,轻柔地解开腕上的皮带。不知是为了缓解气氛还是抽离压抑的情绪,他笑说:“的确准备玩情-趣的。”
  在束缚被解开的瞬间,裴辛夷拉住了他的衣袖,“我可以。”
  “你不可以。辛夷,你不能这样下去。性不是用来讨好男人的工具。”
  裴辛夷松了手,歉疚地侧过身去。
  阮决明觉出她的心思,深深吸气,倾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他站直了,她才反应过来。
  “Goodnight kiss.”他说。
  她小声问:“你去哪?”
  “去食烟,等一阵就来睡。”
  阮决明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果真去客厅吸了一支烟就进来了。裴辛夷听见浴室的水流声,撑不住倾轧的睡意,闭上了眼睛。
  简单洗漱一番,阮决明除却衣物,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一角,躺了下来。她还未进入深睡,察觉到动静,朝他这边挪了一下。他抬手穿过她的脖颈下,将她轻柔地圈进怀中。
  她蜷缩着——从来都是这样防备的姿态——贴近他的胸膛,舒服地咕哝了一声。
  怀中人的呼吸均匀而缓慢,他鼻尖的漱口水味道逐渐被酒气盖过。黯淡壁灯在墙上投出他们的影子,他静默地注视着,久久未合眼。
  难得的恬静时刻,却教人无心睡眠。
 
 
第73章 
  头疼与浑身的疲乏让裴辛夷过早醒来,昨夜的片段随之浮现。
  她答应了他不再骗他。
  她没有骗他——她说的是乜都不要了。不是二选一,而是都不选,破釜沉舟。只有这样做,每个人才都会满意。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裴辛夷轻悄悄地抽离了男人温暖的怀中,来到窗前。
  天还没完全亮,窗玻璃外一片浓郁的钴蓝色,大雾蒙住了小镇。
  忽地,有什么飘落在了窗玻璃上,起初仅是零星的一点,而后像四月春风吹絮似地洒落而来。
  阮决明迷迷糊糊醒来,在感觉到怀抱空了的时候,心口一滞。他半撑起身子,瞌睡的眼半眯着看向窗前的女人的背影,声音有些暗哑,“望乜嘢?”
  裴辛夷回眸笑说:“阮生,下雪了。”
  寻常的一句话,却教阮决明周身熨妥帖了。他说着“是咩?”利落起身,走了过去。
  “是呀。”裴辛夷伸出食指点上附在窗玻璃上的雪花,芝麻大小的一点,很快就化了。
  “在哪?”阮决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还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裴辛夷覆住他的手,带着他往旁边走动,推开半弧形阳台的门。冷风吹来,她瑟缩了一下。
  阮决明松开怀抱,被她下意识转身拉住,“抱我。”
  “怎么突然变得黏人?”阮决明轻笑,“我去拿外套。”
  他从单人沙发上拿起大衣披在身上,走过去合着大衣拥住她。她窝在他怀中,不知是感叹还是戏谑,说:“你倒是一直好会照顾人。”
  阮决明搓捂着她的手说:“你该感到荣幸,要嫁给这么体贴的人。”
  裴辛夷没接腔,过了会儿说:“阿爸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讲不准会催我回去。佛爷话事,阿爸反对也冇用,以后只能将我的差事交给五哥处理。五哥的档案本就不干净,这样一来……二太是等不到五哥继承家业的那天了。”
  阮决明不太想听她说这些,以商量的口吻说:“今日可不可以不想这些事?”
  “冇啊……我是想,我们回去就注册吧。”
  阮决明将她环得更紧,低低地说:“好,我应你。”
  不远处的山峰之后升起一抹明亮橘黄色,逐渐晕开,愈来愈盛大。深沉的钴蓝色被这光芒吞噬,逐渐变得轻薄。
  当光芒完全笼罩山头时,景象变得清晰起来。山峦接踵,房舍挤挤挨挨,往云雾之下的山脊接踵而去。
  安静地眺望了好一会儿,裴辛夷轻声说:“我不知道越南有这样的地方,也好像从未这样看过日出。”
  阮决明以下巴她的颈窝,胡茬的刺痒惹得她嗔怪。他笑了一声,“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啊。”裴辛夷说,“不过我先洗个澡。”
  阮决明想起什么似地说:“下去洗吧?”
  “下去?”
  阮决明不答,只让她穿衣,好像是要做一件很神秘的事。
  *
  雪还很稀薄,他们没有撑伞,很快就走出度假小镇,踏入仅徒步才能穿过的狭窄而泥洼的山路。周遭的山色融入雾色,崖壁下溪流潺潺,给人缥缈而不在凡尘之感。
  “好不好走?”阮决明走在后头,一手虚护着她右臂,以防她不甚跌落下去。
  裴辛夷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又不是菀菀。何况,菀菀也不需要你这么护着。”
  本来是好心,却被这样戏谑。阮决明收回了手,却还是放不下心,亦步亦趋。
  虽说香港那样的繁华都市,山路上偶尔也能见着狂奔的野猪,可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自然山野。
  沿途的风景清新而秀丽,视野开阔时,还能望见远处笔架似的起伏的小山。近处,植被茂盛,绿意之中点缀着不知名的花儿,雪落在花儿上,悄然融化。
  阮决明没话找话,指着一些草木问裴辛夷认不认得。
  裴辛夷只认得些常见的适合养于庭院的植物。她实在匮乏生活意趣,只晓得昂贵的手工制作产品。例如香氛蜡烛,她可以说出前中后香调,却不知原料本身的模样,更不消说培育环境了。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她始终是个在精英主义教育和被消费主义裹挟的社会里成长起来的贵小姐。
  阮决明像乐于做科普的植物学博士一般,说着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儿,可以用来做什么。裴辛夷应得有些敷衍,还说:“知你博学多见,就不要同我炫耀了。”
  阮决明轻笑一声,“怎么成了炫耀?”
  “欸,我们小时候在森林里还迷路了,现在你长了见识,了不起是不是?”
  阮决明哑然,笑着摇头。
  裴辛夷又说:“你记不记那位阿公?走好远,我们就只遇到这么一位好人。”
  “记得。”
  密林的尽头是一道跨小河的吊桥,裴辛夷踏了上去,叹息般地说:“也不知道那位阿公现在怎么样了。”
  阮决明静默片刻,说:“他去世了,九二年的时候。”
  裴辛夷预料到了,还是感到莫可名状的惋惜,“可他年纪并不大……”
  “你有冇听过一句话?”
  “……”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阮决明扯了下唇角,似是自嘲。
  裴辛夷默然,轻声说:“冇错,好人不长命。”
  阮决明以轻松地语调说:“所以咯,我这样的祸害要活很久的。辛夷,你要和我一起活很久。”
  “嗯。”
  穿过吊桥,抄小径走过一片梯田,二人来到萨帕的街市上。
  茫茫的雪落下,沿街的房舍屋顶被盖了一层轻薄的白色,松柏探出来的枝桠与树梢亦覆上了些许,好似沾了霜糖。
  石砌的旧式民居堆挤,路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起早的着少数民族衣装的男女们,有的扛着背篓往石板阶梯上走去,有的席地而坐,身前的传统编织的毯子铺陈了手工艺品。还有小孩在追逐,好不快乐。
  宛若在影集里看到过的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村镇风光。
  阮决明说:“萨帕过境就是云南。不是我炫耀,你该补习地理知识了。”
  裴辛夷没接腔,心道姑且让他扳回一局。
  二人在一栋沿崖修建的房舍前停驻,坐在门口的阿婆忙放下手工,热情招呼。裴辛夷这才知道“下去洗”的意思是体验当地特色的药浴。
  街市里有不少经营药浴的家庭式洗浴店。阮决明此前来过这家,说这是环境最不错的。
  裴辛夷报以期待,却在一分钟后就落了空。阿婆领他们来到回廊尽头的房间。
  空间狭窄而低矮,四壁是黄棕色的泥覆的墙,小小的窗户像是被随意凿开的,悬在墙的高处。浅黄岩石打磨的浴缸横几乎撑满了空间,仅余下角落放置物架、矮凳和银盆。
  如果没有浴缸,裴辛夷会以为这是在影片里见着的上上世纪的监狱。
  裴辛夷看向阮决明,似在用眼神问:“你确定?”
  阮决明说:“试试咯。”
  洗浴店的伙计们提着沉甸甸的铁桶走来,合力将灰粽的浑浊药液倒进浴缸里。来回数趟,将浴缸的水位填得差不多了,门被关拢。
  氤氲热气,弥漫着草药的涩味。
  裴辛夷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蹙眉说:“真的要洗啊,浴缸消毒了吗?”
  阮决明已三两下除却衣物与首饰,只剩贴身的棉衫和暗红条纹的裤衩。他转身说:“不然——”
  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你确定这个不是别人洗过的?”
  阮决明见她毫不掩饰地嫌弃表情,挑眉说:“裴辛夷,你哪里来的毛病?”
  裴辛夷对他翻了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去除衣服。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褪去最后的遮蔽,又迅速地跨入浴缸。
  裴辛夷哼笑一声,“装乜啊,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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