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秋猜想不无道理,当初婚礼筹备在即,阮家肯放人,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
没有人会想到阮忍冬当时对裴辛夷做了什么,都认为有裴怀良的看顾,裴辛夷定然好好的,或许比在香港时还好。不闹自杀了,也没有那么多夜生活可以混,过着安静的生活。
也没人会想到裴辛夷确是有孕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还将小孩放在身边。何况裴怀荣那么看重血脉,会接受不是自己所生的小孩么?
何云秋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两个小孩头上,只是觉得裴辛夷当初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是完全可能秘密生下小孩,交给裴怀良抚养的。
何云秋希望裴辛夷有小孩,等于有了最容易被扼住的软肋。
裴辛夷太清楚何云秋的心思了。她的手段全是从何云秋那儿学来的,换了她也北北会这么做。但绝不会这么想——太陈旧而缺乏想象力。
简言之,何云秋就像清宫里的嬷嬷,害人时别有创造力,可至始至终都跳不出宫墙。何云秋无法想象软弱到要自杀的女孩是连夜逃走的,更无法想象少年人私奔般的爱恋。
始于反抗而非争抢,这是她们最大的差别。
*
将絮叨不停的裴安胥打发走,裴辛夷拦了一辆三轮黄包车去裴怀良的宅邸,中途看见药店,停了一小会儿买药,想起什么还在附近的金店买了几样小物。
院子里,裴安华蹲在地上,逗着不知哪儿来的小野猫。视线里出现一双高跟鞋和着丝袜的腿,他仰头看去,愣怔片刻,不禁开怀道:“六妹!”
“华哥,你阿爸在么?”裴辛夷弯下腰,手撑着膝盖。
“在里边谈事呢!”裴安华欲起身,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裴辛夷将他扶起来,从兜里摸出用红色彩纸和绿色丝带包装了的长方形盒子,“Merry Christmas!”
“喔……唔该晒!Merry Christmas,我都冇准备礼物……”
“看你这么开心,就是六妹最好的礼物啦。”
宅子门口的老阿嬷瞧见这边的动静,认出裴辛夷来,忙往客厅通报,“六小姐来了!”
客厅里烟雾缭绕,四下守着好些马仔,沙发上坐着一干阮氏家族里的大佬。有的吸着雪茄,有的品茶,见着来人纷纷停下谈话。
“我来看华哥,不打扰你们。”裴辛夷向众人颔首,对裴怀良说。接着携着裴安华去了他的房间。
在裴辛夷的提醒下,裴安华拆开了礼物,发现是一只镀金怀表。他忙兴高采烈地将收藏的一些钟表、子弹、玻璃珠等等,从精巧的铁收纳盒里拿出来展示,一一陈述起来历,事无巨细。
裴辛夷认真倾听,时而发出赞叹或遗憾的话语,看上去很有兴致。
不知怎的,裴安华忽然止住了话茬,忧愁地说:“六妹,你过得好吗?”
“好啊。当然好。”
“我早上听到,他们说你要结婚了……”
“噢……”
“我觉得阿爸不想要你结婚。”
“不会的。”
裴安华认真地说:“六妹,你听我讲,有——”
“阿华。”裴怀良推门而入,截断了本要听见的话。
“良叔。”裴辛夷起身,笑说,“华哥在讲他的藏品,你这么打扰我们……”
裴怀良眉梢一扬,哼气说:“他就惦记这些个宝贝。老六,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裴辛夷只得向裴安华暂别,说下次再听华哥讲藏品们故事。
客厅里的人都走了,裴怀良让裴辛夷坐,招来佣人奉一壶新茶。
裴辛夷来此的目的,裴怀良找她问话的目的,都是为了婚事。她不想兜圈子,直言道:“良叔,我有今天多亏了你帮助,我不会忘记这一点的。你的事务,我会找妥当的人打理。何况,我和阮生谈好了,登记之后我会在香港待一阵,处理我的公司——”
裴怀良不悦道:“你就这么想和他结婚?”
“如果我执意要结婚,你就要曝光我和他早就认识的事?”
裴怀良垂眸往茶面吹气,呷了一口,“点解?这又不是大事。过去瞒着,是担心阮忍冬对刀哥下手,那疯子要是知道是谁毁了他的婚事,保不准作出乜事。如今刀哥了不得,谁还敢动?
裴辛夷忽然意识到她这句话问错了。事到如今,以往的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除非还藏着不可告人的软肋——小孩们。
裴怀良接着说:“……你担心二太知道,知道了又怎样?”
裴辛夷将交叉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很轻地笑了一下,“讲了这么多,你到底同不同意我结婚?”
“我还能阻止得了你?”裴怀良放下茶碗,“我就问你,是不是不管发生乜事,你都会选择他?”
裴辛夷微蹙起眉,“乜意思,你要对阮生……?”
“你回答我。”
直觉裴怀良隐瞒了什么事,可裴辛夷不能再追问下去,以免让他起疑——阮决明在查他。其实这就做了决定,她会选择和阮决明站在一起。
于是她如往常一样,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说:“良叔,你知我是一定要同二太斗的。结婚是了却十六岁的六妹的心愿,而辛夷是辛夷。不论结婚之后发生乜事,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裴怀良满意地笑了,“冇白给你饭食。你走吧。”
离去时,裴辛夷瞥见了站在回廊转角阴影里的裴安华,以免裴怀良知道他偷听谈话后训他,她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将他之前想说未说出口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的心智就是个孩子。
走入酒店的花园,裴辛夷看见了阮决明和好些马仔。
阮决明面有郁色,在瞧见她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有些急切地问:“去哪里了?知不知我有多担心——”
裴辛夷两步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
“乜啊……”阮决明抬了抬手,最后抚上她的发丝。
她抬眸看他,粲然一笑,“阮生,我好开心,连良叔同意我们结婚!”
“是咩?”他弯起唇角,却还是有些犹疑,“你去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同意?”
“我担心他会做……不利于你的事,所以去试探了一阵。Sorry,冇提前讲,让你担心了。”
“河内不安全的,你知不知?”阮决明佯装气郁,“下次不许了。”
裴辛夷环住他的胳膊,近乎撒娇似地说:“知啦。”
*
入夜,众人吃过晚餐,聚在行政酒廊闲谈。小孩们被南星带去街上玩了。裴安胥说起婚礼,曾念如无事人般笑着附和。气氛难得有些融洽。
等小孩们回来后,众人回了各自的房间。
曾念倏地冷下脸来,对裴辛夷说:“你怎么打算?我是不会把细蚊仔交给你的。”
裴辛夷轻笑出声,“念姨,你还有得选么?你在威胁我的那天,就该想到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的。不过你安心啦,就算我和阮生明天就登记,我还会留在香港一阵。我有那么多事要处理,你也趁机会找我阿爸多要些钱。”
“你……!”
“你既不敢在阮生眼皮子底下动他们,也不敢告诉二太到底是怎么回事。念念姐,好日子到头了。”
裴辛夷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关拢了门。她叫上窝在沙发上窃窃私语的小孩们,一齐来到走廊对门的房间前。
阮决明来应门,手上还拿着牙刷。
“这么早就休息?”裴辛夷有些诧异,却推着小孩们径自走了进去。
阮决明匆忙去浴室涮掉口中的牙膏泡沫,这才回到客厅,拾起茶几上的腕表说:“很晚了,仔仔们不该休息咩?”
“我给你和仔仔们买了圣诞礼物。”
“乜啊?”
两个小孩同样惊喜,裴安逡还迫不及待地去摸裴辛夷的大衣口袋。
裴辛夷撇开他,走到露台的门窗前,那儿有一颗龟背竹盆栽。她招呼说:“你们先坐下。”
阮决明和小孩们笑着围了过来,席地而坐。
“嗱,就当这盆栽是圣诞树咯。”裴辛夷掀开拢紧的大衣,从两边的内差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绿条纹纸包裹的扁方盒子。
“还有呢?”裴安逡左瞧右瞧,发觉只有这一份,失落地说,“怎么只有一份?”
“三个人的都在里面。”裴辛夷点了点他秀气的鼻尖,转而扫视在座的人,“好啦,谁来拆?”
“我!”裴安菀说着,直接将盒子夺了过去。
真的要拆,她又犹豫了,瞧着裴辛夷说:“妈咪……?”
“搞快点!”裴安逡催促道。
阮决明摸了摸她的脑袋,“拆咯。”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裴安菀慢慢拆开了包装,打开了无甚新奇的廉价呢绒盒子。
三只怀表以等边三角形被嵌在呢绒衬里。
“乜啊,怀表!”裴安逡颇有些失落。
裴安菀拿拳头抵了抵他的脸颊,“有礼物收还不满意?”
阮决明笑盈盈地问:“点解送怀表?”
裴辛夷取出第一只块表,一边递给裴安逡一边打开怀表盖,“嗱,这是八仔出生的时间。”
“喔……”裴安逡又有些许惊喜了,连忙结果来,仔细看分秒针的位置。
裴安菀更是直接拿起了一只怀表打开,“是我的!比哥哥晚十二分钟……”
裴辛夷对她笑,取出最后一只怀表,似乎很随意地塞给了阮决明。后者无奈地打开怀表盖,忽有些疑惑,“这又是乜时间?我都不知我几分几秒出生的。”
裴辛夷眉眼弯弯地说:“是我们遇见的时间。记不得分秒,随便拨了一个大概的。”
“喔。”阮决明握紧怀表,看着表盘说,“有心了。”
“嗱,我希望我们的时间永远停驻。停驻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窗玻璃上附着了细密的雨水,昏黄的灯光在郁蓝的夜色里洇开。
如此静谧,又甜蜜。
第75章 (二更)
一九九九年春节过后,船王长房幺女与一位阮姓越南富商低调登记结婚。
提前两个月预约,交了八百港币。没有婚纱,她穿着一袭黑棉织长裙。没有百万钻戒,仅有一对即订到的铂金戒指。
在裴安胥与周珏两位见证人,还有登记官的主持下,他们宣誓,交换戒指,最后在一张薄薄的证书上签下双方姓名——Minh Nguyen&Daphne Pei。
结婚的消息公示出来,向来喜爱裴辛夷的媒体记者瞠目结舌。
更令人瞠目的是,消息公示的十五天以内,裴安霓到婚姻登记处提出了反对。事后自然被二太领回去好生数落了一通。
不过关于裴家两姊妹和向奕晋的三角关系终是浮出了水面。鼓吹真爱的、奚落裴辛夷为赌气闪婚的、嘲讽向奕晋被甩的,小报杂志胡写一气,大街小巷里的议论纷纷扬扬。
*
在谁人都未察觉的时候,一份资料送来了香港。文件袋上没有邮戳和地址,戴鸭舌帽的男人将它交给来应门的裴安霓。
裴安霓正为小报上讥讽的笔法而气郁,朝渐行渐远的男人的背影唤了好几声也等不到应答,挥手就将手中的文件袋掷了出去。
还是有些狐疑与好奇,她走上楼梯,又倒回玄关,从佣人手里抢走资料。
她一边上楼一边打开文件袋,在走到二楼拐角的时候,忽然尖叫了一声,“妈咪呀!妈咪!”
“怎么啦?”慵懒的声音传来,接着裹着厚睡袍的何云秋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瞧着惊慌失色的裴安霓,还抹了抹脸上的面膜纸。
两个月前,裴怀荣接到了莱州发来的消息,还未等到裴辛夷他们搭国际航班回港,他发了脑溢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最近情况有所好转,他不住地问轮流看护他的曾念或何云秋,辛夷几时结婚。谁敢告诉他?她们也就团结了那么一分钟,各自找裴辛夷谈话,劝其不要结婚。
裴辛夷毕竟还是裴怀荣的孩子,脾气如出一撤。不顾劝阻结了婚,婚前从未看过父亲一眼,婚后却去探病了,伸出戴着婚戒的手,问阿爸戒指靓不靓。
说实在的,何云秋打小是太太千金堆里长大的,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裴辛夷倒真是令她刮目相看,什么都给你明着来,犯贱也拉得下脸,还一派坦然,像世界上就她最与众不同。
裴怀荣当然气得不行,掷枕头,羽毛纷落。他大骂不休,险些就讲出“冚家铲”(死全家)这样的词来。
何云秋将裴辛夷和阮决明这对新婚夫妇,体面地撵出了病房。然后一整晚陪老头子说尽窝心话,方才回来补了会儿觉。
不论裴安霓说什么做什么,何云秋都不忍心训得太厉害。大女儿不看重她这个阿妈,儿子呢又渐渐疏远了,如今只有小女儿可以和她说些体己话。
自前些时日,何云秋把去反对婚事的裴安霓教育了一番后,裴安霓安静多了。只是看上去,实际还没走出失恋与背叛的阴霾。
这会儿,裴安霓捂住了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惊了。”
何云秋注意到裴安霓手上的文件袋,走过去说:“乜啊,我看看?”
“妈咪……”裴安霓露出胆怯的表情,将文件袋递了过去。
里面的文件已被裴安霓抽出来翻看过,最面上是一张照片。画面很模糊,充满了颗粒暗角还有花儿和枝叶的晕影。是焦距拉得很远,偷拍下的。
照片里有一对少年少女,在似乎是旅店的露台上,开怀地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