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背得最久的一个包。从小到大,无论贫富,她都不缺包背,小学时,一周五天,她每天的书包都不重样,同学过生日,她送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包。
她家是做皮包出口的。一个几十人的小厂子,自然请不起像样的设计师,版型都是抄来的。
上大学那年,富文玉送了她一个双C链条包,并叮嘱她,“家里的那些包不要再背了,背出去跌份。”
富小景当时还不到十七岁,对母亲的话半点都不认同。那款链条包没多久就被她给卖了,她拿卖包的钱请打工子弟小学的孩子们去大董吃烤鸭。
大学前三年,她从没为钱发愁过,即使后来厂子倒了,富文玉改行去卖保险,也每月雷打不动地给她三千块的生活费,衣服鞋子护肤品连袜子都不用她自己买。
等她发现家境早已不复昨日时,厂子已经倒闭了一年多。
黄色出租车最终停在110街的一幢中档公寓。
自从四个月前她从哈林区搬到上西区,愿意送她回家的男人明显多起来。不过她从没主动请人上去坐坐。
富小景拿出信用卡付钱,支付页面上小费有三个选项:20%,25%,30%,如果不怕被打的话,还可以自定义成10%及以下。她最终选了30%,希望这点钱能让苦大仇深的司机在新年的前夜高兴一点儿。
司机冲她笑得灿烂,并再次愿马克思保佑她。
电梯在17楼停下。
富小景手里拿着刚从信箱取出的纽约时报,僵硬地站在门口,独属于年轻人的荷尔蒙气息透过门缝传出。客厅里正在办party。
她拨出耳后的长发,往前拉了拉,尽可能地覆盖住伤口,又从包里取出口罩,遮住口鼻。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富小景拉开了门。
里面比她想象得还要热闹许多。暖气温度开得很高,一进门,她就开始发汗,女孩子们大都穿裙子,长度不一而足。年轻男人们穿的衣服倒是各有各的不同。
CD机正在播放最新的流行曲,比音乐更大的是读秒声。
今天party的主角正在众人的哄闹中接吻,有人在一旁掐表,并没人留意她的到来。
富小景的脚步极轻,生怕引人注意。
第八十五秒时,富小景走到客厅中央,吻戏女主角望向她,“小景,你回来了?”许薇穿一件浅粉色长裙,裹着的皮肤和布料之间不留一丝余地,胳膊和肩颈大片袒露出来,晃得她眼晕。
一旁的男男女女明显感到不尽兴,“怎么这么快就停了?罗扬你不行啊。”
空气瞬间凝固,男主角罗扬也向她投来一个含义复杂的目光,富小景眼睛定在他的脖颈上,鞋子像粘了502,迈不开步。
罗扬并没穷到没有其他领带可戴,唯一的可能是,他忘了那是富小景送的。
那条领带的价钱足以买一个黑白激光打印机。她的喷墨打印机已经老得快不能用了,她真想把领带从他脖子上揪下来,她多么需要一个新的打印机。
她晃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口罩掩去了那笑容,“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说罢,逃也似地溜到了自己房间。
靠在门上深呼吸。
门外还在嚷着继续,而后这哄闹又被巨大的音乐声给覆盖住。
富小景的头贴在门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向地面。她把脸埋在陈年的黑色大衣里,而后仰起头来,吸了吸鼻子,拿纽约时报的头版疯狂在大衣上擦着。
房间很小,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便占去了三分之一空间。富小景走到靠窗的书桌前,从包里掏出一瓶黑牌伏特加,那人可真仗义,她只舍得给自己买红牌。驾照就躺在工字台灯旁边。如果不是罗扬,她未必会去考美国驾照……
良久,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许薇,她的室友,也是刚才那幕戏的女主角。
“小景,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罗扬收到高盛的offer了,他今天请喝香槟。出来喝一杯吧。”
“代我祝贺他。”说完她打了个声音很大的哈欠,“不过我太困了,躺在床上实在不想起。你们好好玩儿。”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这么早就睡?”
“我昨天失眠,头疼得厉害。”
“要不要我把音响调低?”
“不用管我,现在就算我耳边有火车过,也睡得着。”
“我们在长岛租了一个别墅办新年趴,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好多朋友都来。”
“啊,真不巧,我明天约了人。”
从十七楼往外望,灰黑的夜里悬着几颗星星,太过寥落,不足以勾起乡愁。
富小景斜坐在书桌上,两只手捧着一只马克杯,小窗玻璃映出她的脸,冲着玻璃哈一口气,面容便渐渐模糊了。几句话的功夫,一杯不太正宗的螺丝刀已被她喝光,伏特加和橙汁1:1,依然甜到了牙齿。
许薇是名副其实的甜心,不仅长得甜,声音甜,就连香水也用的迪奥小姐花漾甜心。她一个人豪爽地租了三居室,主卧自住,大的次卧做衣帽间,最小的那间卧室分租给富小景。甜心胆子小,不敢一个人住。
许薇和罗扬的缘分,某种程度上还是富小景促成的。
起先罗扬约会的是富小景,他主动提出陪她练车。富小景在国内拿了驾照,在美国换驾照时依然需要路考。她对换驾照不感兴趣,纽约公共交通发达,她又买不起车,驾照只有在充当身份证时才派得上用场。
不过当罗扬主动借车给她时,她也没拒绝。
后来拿到驾照,富小景请罗扬去看尼克斯和凯尔特人的比赛。那时林书豪已经不再为尼克斯效力,富小景整场比赛看得毫无激情,但她还是在尼克斯胜后,陪着罗扬兴奋了半天。从那之后,他们便开始正式约会。
他俩的关系在甜心把罗扬请到17楼客厅后画上了句号。之后,罗扬再没约过富小景,她却比以往更频繁地看到他。甜心在C大继续教育学院读硕士,课基本都在晚上,每晚上完课,罗扬便开着他那辆低调的奔驰护送甜心回家。
恩爱缠绵,羡煞旁人。富小景对这双爱侣谈不上怨恨,只是如果她有钱的话,至少可以搬出去,不用留守在这里现场观看大型长篇偶像言情连续剧,比意难忘还让她意难忘。
微信跳出富文玉的视频邀请。
富小景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淤青,把视频转成语音,“妈,我和朋友在外面聚会,现在在卫生间,不方便开视频。我给你买的衣服收到了吗?”
黑五当天,富小景去梅西百货给自己买了一条围巾,给妈妈和姥姥各买了一件大衣。走到地铁口又回转,把自己的围巾换成了适合中年女人戴的,凑在一起打包好寄了快递。
“收到了,你眼光比以前好多了,那个老太婆都乐死了,我让她住家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以后,你一分钱也不要给她花。我给你邮了点儿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腊肠是找北城王师傅做的。就是蜜三刀,你原先爱吃的那个店关了,只能买稻香村的。今早我去寄了快递,估计过年就能寄到你那儿。”
纽约晚上,国内正是元旦清晨。
“不是跟您说别给我寄吃的了吗,寄了海关也得扣下。”
“那是我以前快递找的有问题,这家快递肯定能寄到。”
“就这一回,下回您可别寄了。纽约什么都有。前些天我去法拉盛,那还有小摊子卖蜜三刀呢,做得不比稻香村差。”那儿的蜜三刀三个就卖两美金,富小景觉得很不值,等她回头再想买,摊子已经不在了。
“你自己买也成。我今天给你打了三千美元,过几天才能到。小景,没钱就跟妈说,你不要想着省钱,人要老为几块几十块的钱算计,穷相就带出来了,想改也难。”
“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有全奖,不缺钱。超市里香蕉一磅才三毛九,大苹果一块九四个,一桶一加仑的橙汁一块钱,我的奖学金都没地儿花。俄罗斯菜、意大利菜、韩国菜……出门坐几站地铁就能去吃,我都吃腻了。”
“那就好。记住,如果有男的没见你几面就送贵重东西,千万别收。还有,如果你特喜欢一男的,但是他没钱要靠你养,你怎么办?”
“妈,你烦不烦,都问了多少遍了!”
“你怎么办?”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妈,我不跟你说了,朋友正叫我呢……”
“记好了,你个傻孩子,别被人给骗了。”
外面的音乐太欢乐,震得她耳朵发痛。隔着一扇门板,他们分属于两个世界。
富小景的胃里涌上一阵灼烧感,翻开储物箱,拿出花生酱和小半袋大列巴。今天她只吃了两个白煮蛋。
她在列巴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花生酱,一口咬下去,嘴里甜得发腻,列巴又太干,吃一口便往嘴里猛灌螺丝刀。酒一入口,她呛得直咳嗽,傍晚背上挨了许多脚印,一咳嗽像有人在踩她的背。
她疼得趴在报纸上直掉泪。
富小景撒谎了,她没全奖,过得也没吹得那样好。
C大的硕士项目不比博士,很少给奖学金,给的话也少得可怜,她能免学费已经谢天谢地。宿舍中签率更是远低于博士,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住宿舍等于变相省钱。她无省钱资格,只好在外租房。
虽说本科生可以直申PhD,但去年竞争格外激烈,人类学系只招了一个中国籍博士。这个博士本科后读了两个硕士学位,其中一个还是芝大,又在重要英文期刊上发过文章,跟人一比,富小景的履历实在不够看。无奈之下,她只好先读硕士。
拿F1签证的人,只能在校内打工。来美的第一年,靠着写邮件卖惨,富小景得已在校图书馆做小时工,加上兼职润色留学文书勉强维持生活。第二年,在她的争取下,硕士导师给了她一份助教工作,没多久,导师就中风了,她的前途和钱途双双未卜,本来她还想继续跟导师读博的。
富文玉的钱打来得太及时。她疑心自己扯的谎被看破了。
打小,母亲就把她看得透透的。她的老师们,从小学到高中,都被富文玉在市里最大的酒店包间请过客。每次,富文玉都让她去邀请,她嫌太谄媚,永远说请了但老师们不愿来,富文玉也不戳穿她,又亲自打电话去请一遍,结果都来了。
等她的头抬起来,纽约时报就湿了。
报纸翻过来倒过去,也没有找到激光打印机的折扣消息。
她决定不再支持纽约时报的事业,以后只在系里办公室看免费报纸,订报纸的钱拿去墨西哥超市买三十九美分一磅的香蕉。多吃香蕉可以提高免疫力。
明天就是2013年了,她可得对自己好一点儿。
第3章
再见到那人是十天后。
暗灰砖墙上贴满了各路爵士乐手的相框,黄铜萨克斯管流出一股岁月已逝的忧伤,富小景捧着一杯苏打水坐在靠墙长桌的一角,不住地打哈欠。
这家爵士乐酒吧在哈林区,靠近布朗克斯。布朗克斯是有名的贫困区,跟它一比,哈林区也显得没那么可怕。
她今晚的打扮十分安全,气垫运动鞋和运动裤都很便于逃跑;羽绒服上有一个很大的帽子,可以护住头部。她身上最值钱的是手机,2013年1月,在世界中心曼哈顿,她还在固执地使用摩托罗拉的按键手机,这种手机丢到地上,未必有人捡。前两天C大附近发生抢劫案,劫匪在发现自己抢的手机不是苹果后,愤怒地将其扔到了地上,受害人受到了身心双重打击。
唯一的问题是,她穿得实在不像来听爵士乐的。
距离和梅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富小景疑心自己被放了鸽子,信息发过去,对方一直没有回应。
她硕士论文主要研究后经济危机时代的包养交易,梅是她的研究对象之一。和其他对象相比,梅从不讳言她只是为了钱。
富小景和梅第一次见面是在曼哈顿中城的一家俄罗斯餐馆,梅简直把她当成了瘟生,点了一堆大菜,而除了那道基辅鸡之外,别的几乎都没动。富小景表面微笑,内心不无恶毒地想,梅和基辅鸡果然很配。梅平静地告诉她,她见第一个金主时,对方就点了这些。理所当然买单的是富小景,一顿饭报销了她一个月的饭钱。
第二次见面是在梅的小公寓,富小景带了一块钱的香蕉做伴手礼,随手带来的还有祖传刮痧板,在她施展刮痧技术的第二天,梅的重感冒就好了。
后来梅也约她去过酒吧,不过是在上东区。在57街的酒吧,梅亲身示范怎么钓凯子,富小景很是长了一番见识。
今天梅约在她这里,实在与之前的奢华路线不符。不过当梅坚持后,她也只能同意。
距离约定时间已过去半个小时,富小景按捺不住焦虑,开始拨打梅的号码。当糖妞也是个很危险的事情,谁也不知道金主是不是变态杀人狂。她脑子里一下涌出许多惊悚场面。
在第五次按键后,终于有人接听。
“他回来了……”电话那边的喘息声很是让人浮想联翩。
“是个女孩儿。”这次梅用的是英文,声音含嗔带怨,很明显不是对富小景说的。接着便是口水交换声。
富小景冲着钢筋水泥顶翻了个白眼,挂断了电话。
whatsapp上来了新消息,对方让她发一张不着寸缕的照片过去。发信人自称是一个五十二岁的对冲基金经理,很愿意为学贷缠身的年轻女大学生提供学费上的帮助。
最近同类的信息接收得太多,富小景已经接近麻木。
为了做田野调查,她在糖宝网站上注册了四个账号,其中一个账号的身份是无力承担学费的哲学系女大学生。
这个账号自注册来每天都要收到几十条五十岁以上老男人的问讯,前三句不问三围罩杯的已算难得。在了解基本情况后,双方就会脱离网站通过WhatsApp联系。
田野伦理的基本原则是要取得研究对象的知情同意,隐藏身份有很大的学术风险。当卧底这种事儿,记者可以做,但她做了,学术生涯可能就此玩完。
她现在这样纯属下策,但也是没办法。
在她表明真实身份后,相比女性研究对象,男性研究对象很少接受她的访谈,即使接受,效果也远低于她的期待。
她需要更加真实的反应,而不是一遍又一遍听那套冠冕堂皇的经济互惠论。
富小景从相册里找了一张处理过的女人照片发了过去,并给头像打了马赛克。
座位斜上方的吊灯在长桌上投下一个影子,她眯着眼睛看向舞台,这是一个小型四人乐队。老贝斯手像盯仇人一样盯着屋顶,膝盖不停地抖动,他的服装是里面最正式的,愈发衬得富小景不正式。舞台的斜侧方有一张台子,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