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虽然势倾朝野,但在众臣眼中,却是一个活脱脱的贤臣形象——虽固执的认准了七皇子,虽有动摇太子地位的危险,却光风霁月,从未用过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对太子不利。
而如今,皇帝有心隐退,要下放权力给储君。
这是一件合理而正当的事。
若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奸臣,他可以生出许多事端。
但是如今这样的声名,却让他不怎么方便搞事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舍弃这盛名。
……
姬和与自己的人商议过后,回到府中已经很晚了。
殷夏坐在院中石桌上,似是闲来无事,拿了根胡萝卜在那里刻章玩。
见他回来,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托腮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姬和对她这种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他有时对她说实话,有时半真半假,有时则故意反着说。
“我还能怎么做?”姬和向她走过去,“陛下心意已决,不论我怎么说都动摇不了他的意思。”
“虽说他退居幕后之后,我手中握着的权力依然能和太子殿下平分秋色,但是他是正统,早晚有一天,我不得不乖乖交出我的权力。”
姬和摇头叹息,似乎已经束手无策,生了退意。
“哦。”殷夏平淡应道,“那你欠我的聘礼怎么说?”
姬和愣了一下,想起当初她说过的“以天下为聘”。
“小姐这是在刁难我吗?”
殷夏摇摇头:“我是认真的。”
她用刻好的胡萝卜方章戳了戳印泥,然后盖在一张题了字的白纸上。
抖了抖那张白纸,她漫不经心的道:“当初你可是答应了的,怎么如今又说我刁难你?”
姬和瞟她一眼:
“我要是做不到呢?”
殷夏淡淡的督他一眼:
“那我和你,也许不久之后就要缘尽了。”
姬和眼皮子一跳,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有些勉强的说:“小姐不要吓我。”
殷夏淡淡的笑了笑,没说话。
姬和将她的手握紧,眸光闪了一下,“我若是……废了太子呢?”
“怎么废?”
姬和无所谓的扯了扯嘴角:“只要不择手段,总有办法让陛下对他失望。”
殷夏垂眸看着两人的手:“那你会有洗不脱的恶名。”
“我本也不求声名。”
“若是七皇子顺利成了新帝,而你成为了一个激起民怨的奸臣。”殷夏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低声问:“到那时,你能全身而退吗?”
她这话一出,姬和一阵惊心。
仿佛预知了某种不详的结局似的。
他薄唇翕动片刻,最后只说:“我会慎重行事。”
殷夏不置可否,垂眼看着石桌上放着的白纸上晾干的红印。
姬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小章上是他的姓氏。
眸中划过片刻的讶然,随后他想起来什么,问道:
“是在幽云境中见到的?”
殷夏摇了摇头:“不是。”
“是在我离京之前。”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慢慢在桌上摊平了。
那是三年前,姬月随手写的一首小诗。
落款处写的是:
永和二十一年,五月初。
姬和认出那上面的字,蓦的一下站起来。
“这张纸,你从哪儿来的?”
殷夏垂着眸子盯着那个小章,看着那笔画之间蕴含的千变万化,微微勾起的嘴角显出无边的神秘。
如今天道的力量被削弱了不少,即使姬月重新现世,它也无力将人直接抹杀。
淑妃曾在悄悄差人给她递的信里闲谈似的提到,如今的后宫,百花失色,不管哪里,都是冷宫。
皇帝一心修道,似乎已经戒了情爱色欲。
然而他身边的宦官却清楚,陛下醉心道术,不过是在寻那个虚妄的影子罢了。
为此,朝政于他而言都成了俗物,江山也不过是累赘。
他又愚蠢又顽固,却还保有对自己早年选择三皇子的坚持,姬和变着法的旁敲侧击,也无法说动他半分。
他无计可施,就算改变了第二世的结局,也只能重蹈第一世的覆辙。
而姬月,能够成为解开这场死局的关键。
“明日……跟我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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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这夜明月高悬。
曲柳巷的一处宅院中, 一个身穿绮罗的美貌女子站在一棵花树下仰头望着月亮。
而后闭眼缓缓起舞,起初动作柔美,而后节奏渐紧, 速度渐快, 一甩袖抛出肃杀之意。
她停下步子睁开眼, 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白发金眼的少年。
他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那双瞳色特殊的眼泛着淡淡的金芒,乍一看无情无绪, 盯得久了却感觉出无边的仇恨与杀机。
而最大的违和感在于, 他瞳中看不到人性。
“你是谁?”
他不说话, 向前踏出一步之后, 突然凭空消失了, 而后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的身前。
他一把抓住了她:
“我来带走你。”
……
西山普罗寺中,闭眼修禅的道生若有所感, 睁开了他那双瞳色浅淡的眼。
随后他起身走出屋子,推开木门,踏入了夜色中。
一刻钟之后,他出现在了曲柳巷。
进了那处宅院之后, 他看到了月色下空无一人的院落,和一地凋败的落花。
如今——明明春光正好。
道生在枯树下席地而坐,慢慢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姬和下朝之后,发现殷夏等在宫门口。
她见他出来, 走到他身前替他掸去了肩上的细叶,状似无意的开口:
“听说刑部尚书倒了?”
姬和没说话,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殷夏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 自顾自的说:
“他是个好官,只可惜,却站在了太子那一边,对不对?”
姬和别了一下她耳畔垂下的碎发:
“小姐不用操心这种事。”
殷夏微微侧了侧头,状似思索道:
“你特意从群臣中挑了一个最纯良最没有错处的人下手,是为了逼人站队吗?”殷夏拉起他的手,“你在告诉他们,如果选择了太子,即便洁身自好兢兢业业,也不过是这种下场。”
姬和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漫不经心的想,如果殷夏是他的敌人的话,或许会成为他最想除掉的那一种。
她太容易看穿他的心思了。
这让姬和感觉有些不安。
“小姐,”他握紧了她的手,“你不用知道这些。”
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殷夏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宫中的海棠开了。”
“不知我院中那棵桃花树有没有谢尽。”殷夏向前走了两步,回眸望他,“阿和,随我去看看吧。”
……
殷夏很久没回过曲柳巷了。
这里的街道砖瓦,一草一木,都变得又熟悉又陌生。
殷夏“嘚嘚”的叩响了门,而后听到了门内传来的略显急躁的脚步声。
来开门的是秋茗,她表情带着欣喜:“夫人!你终于……”
话说了一半,她愣住了。
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嘴巴:
“小姐!”眸子一转,“还有……公子!”
殷夏问:“夫人怎么了?”
秋茗飞快地瞟了姬和一眼:
“失踪了。昨天晚上。”
殷夏眼皮一跳,昨天晚上……怎么会这么巧?
秋茗咳了一声:“道生大师在这里。”
“师父?”殷夏纳罕的抬了抬眉,“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清楚,我醒来时看他坐在树下,好像睡着了。”秋茗低声道,“可能算到小姐要来,所以在这里等您吧。”
她话音刚落,殷夏就看见了坐在桃树下的道生。
他眉眼淡泊,周身一片宁静的禅意。
然而此时比起他,殷夏更在意的确实他头顶的那棵桃花树。
那桃花树十分诡异,一面开的繁盛,一面只剩枯枝。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枯枝上一个新冒出的花苞颤巍巍的展开,而后迎风抖动了一会儿又飞快地凋落。
殷夏目瞪口呆:“这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秋茗目露疑惑。
这样?
她仔细瞅了瞅那棵平平无奇的桃花树:
“这树一直都是这样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殷夏不可理解的看着她:“一直?”
她又瞟了一眼那棵诡异的树,心想,你确定?
然而见秋茗也是一脸迷惑,殷夏渐渐感觉出不对。
“你看到的桃花树是什么样子?”
“……就是桃花树的样子啊。”
殷夏心念一动,手上出现了那把权杖。
她偷偷瞟了周围的人一眼,发现他们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难道说,控制这花树的力量与权杖的力量是同源的?
这时候,她看到道生睁开眼,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权杖上。
师父能看到。殷夏心道。
她又抬眼看了一眼这棵诡异的花树,道生所在的这一面,花开繁盛,而他背对的另一面,却只有光秃秃的枯枝。
师父他……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道生开口了:
“原来在你手里。”
殷夏愣了一下,摇了摇手中的权杖:“这个?”
道生站起来,行了两步停在她面前,而后轻轻点了一下那枚权杖。
那权杖瞬间炸成了金粉,而后那些光粉丝丝缕缕的汇入了道生的身体中。
殷夏睁大眼眸:“这是……什么?”
道生身后的桃花迅速爬满枝头,张扬热烈,圣洁又妖邪。
他站在那棵花树下,清微淡远,无悲无喜,不似个凡人。
他轻抚了一下殷夏的发顶:“是封印。”
“辛苦你了。”
殷夏勉强笑了一下:“师父,你……是谁?”
道生勾起微末的笑意,一双眸子淡然若水,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一阵春风吹过,花落如雨,道生向门外走去。
在飘忽不定的风中,他声音缥缈:
“剩下的,交给为师。”
……
殷夏怔怔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一阵恍惚之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提裙追出去,推开门喊道:
“师父,姬月她……”
门外的长街空荡荡的。
殷夏怔怔的问出后半句:
“去了哪里……”
可没人能回答她了。
……
在殷夏与道生对谈的时候,姬和看到了院中圆桌砚台下压着的一张写了一半的信。
那上面的字迹他无比熟悉。
而后,他三言两语就从秋茗口中套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殷夏从未与他提起的事。
姬和心中五味杂陈,眸中似喜似悲,他心中有一角似乎塌陷了下去,引以为傲的高明,城府,和谨慎全都在心头浮现的一句话中灰飞烟灭。
她心里有我。
在此之前,不论殷夏的情话说的多么动听,姬和都不敢也不愿相信。
如今,他却想,随便吧。
他不想再因患得患失,去压抑自己真实的心动了。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他弯眸看着那道影子,轻声呢喃:“小姐……”
殷夏听到他的声音,似乎短暂的僵了一下,而后慢慢转过身:
“我当初,只是想救她而已……没想过别的。”她试图解释,“我怕与你见面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没在你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姬和慢慢走近她,声音压得喑哑:
“那为什么又带我来见她呢?”
“……”
殷夏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用指节抵着眉心皱紧了眉头,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我以为会没事的。”
她伸开手掌盖住眼睛:“我没想到她会失踪。”
她被姬和伸手拢进了怀里:
“我姐姐还会回来么?”
殷夏没办法回答。
她不知道。
她伸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突然有种悲意涌上心头。
姬月失踪了,没人……能破局了。
“没有她……”她鼻头酸涩,喉头轻哽,情绪突然一溃千里,失声痛哭起来,“你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