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后第三日,陆箐然来见过你吧,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突然话锋一转,让梁勋一愣,随即说出了与沈初菱言辞一致的答案。
沈初黛见他这儿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细节,告了辞便转身离开,沈初菱看了眼阿姐,犹豫了还是急急地问道:“殿下,您知晓元力在哪吗?他、他……是不是死了。”
梁勋这才注意到沈初菱的存在,眸光在她遍布焦急的清秀脸庞上一顿,愣了下,随即扯开一丝淡淡嘲讽的笑,冷声道:“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奴才,你就这般关心他的死活?”
沈初菱微拧了眉梢,有些微恼:“他可是您的贴身护卫,您就这么不在意他的生死?”
“你很在意他?”
沈初菱一愣,随即长睫微垂下去,低低地“嗯”了一声。
梁勋眸光兜转了下,压低了声音:“你今晚悄悄前来,我再告诉你他的下落。”
——
养心殿里头,十数个大臣站在桌案面前说得振振有词、唾沫横飞,陆时鄞坐在梨花木椅上默不作声地听他们说着,见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时,还极为贴心地让太监给他们奉上了茶水。
待他们说完,院落里的宫灯早已燃上,在黑夜里悠悠地亮着。
看着众臣们望向自己的骐骥目光,陆时鄞放下手中的杯盏,这才开始不慌不忙地将他们“废除皇后之位、削忠国公之爵、将沈桦安召回京城”的提议,一一驳回。
看着陆时鄞苍白俊逸脸庞上,平静无波的神色,如墨色浸染的眼眸中如暗兽匍匐,众臣们心头微微一凛,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或许傀儡小皇帝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乖顺,这病弱皮囊下似乎隐藏着不知根底的暗潭。
下一瞬陆时鄞一句“此事朕还需要同摄政王商议商议”,又打破了他们的猜想。这些提议本就是摄政王命他们提的,介于忠国公是穆家的世仇,他为了避嫌甚至今日早朝都称病未来,就是准备借他们之口促成此事。
不过既是皇上松口,此事便成了十之□□,众臣们终于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离开。
随着养心殿的门关上,陆时鄞眼眸中的锋芒也一寸一寸地显露,国家大难之下,这群老狐狸不想着如何保家卫国,尽是将心眼手段放在对付政敌身上。
大邺的根基早已腐朽,若是能有一道火燃尽这些便好了。
赵西端了参汤进来,见陆时鄞正换上禁卫的服饰,微微一愣:“皇上已是一日一夜未歇,忙了一整天不如歇息片刻再出去吧。”
“死后自会久眠,此刻朕没有歇息的资格。”
——
月亮幽幽一轮点缀着天际,这是一个炎热又寂静的夜晚。
沈初菱拿了令牌进入宅院,湖心亭被星星点点的灯笼点亮,湖中倒映着光晕极是好看,亭中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
她走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元力?”
男人转了过身来,果然是那副熟悉的面容,沈初菱不禁泪涌出来:“元力,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梁勋静静看着她,突然开口道:“沈小姐这般在意我的生死,竟是不惜姑娘家的名誉,深夜前来?”
沈初菱微微一愣,随即垂下长长的长睫,神色不明。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小姐喜欢我?”
沈初菱咬了唇不言语,却见他轻轻一笑:“不肯承认也无妨。只是可惜,我这个将死之人,恐怕往后再无机会听到沈小姐的真心话了。”
沈初菱一惊:“什么叫将死之人?”
“大梁与大邺开战不必可免,到时候我们这群人的下场,沈小姐应该知晓才是。”
“可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不成名的规矩。”
梁勋扯开淡淡的嘲讽笑容:“不给大梁留软肋,这也是不成名的规矩。”
沈初菱脸色愈来愈白,沉默了良久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救你出去。”
夜色掩盖下,经过门口守卫查验过身份后,一辆小马车缓缓行驶出宅院。
就在拐弯后通往大街的路上,却是被一群身着禁卫服饰的人拦路劫下,车中的梁勋被刀逼着下车。
他踉踉跄跄地走下了车,下意识抬头看去,禁卫中站着一个颀长清贵的身影,面容虽是普通,通身却是金尊玉贵的气场。
梁勋心头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眼沈初菱,果真瞧见她清秀的脸庞上满是愧疚,在他的目光之下,低着头跑到了对面人群里。
她的身影瘦小,很快便淹没在人群中。
陆时鄞眸光淡淡:“没什么想说的吗?元公子。”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该称你大梁三皇子。”
梁勋咬着牙收回了眸光,轻声道:“这话倒是有意思,我能有什么好说的。”
陆时鄞定定望了他许久,直到将他看得全身发毛,这才轻轻一笑,话语却像是重雷击落在梁勋心里。
“三皇子,难道不想说说,亲手制造了妹妹的死亡,又栽赃给亲兄弟,是什么心情吗?”
第65章 第六十五回
梁勋微眯眼眸,不由更加正视面前的男人,面上却是装出一副无辜神色:“此话为何意?”
陆时鄞淡声道:“我抓你,便是有实足的证据,此时狡辩已是无意义。”
他吩咐道:“把他押进大理寺。”
就在禁卫要上前一刹那,却是从天降落数十黑衣人,拔出刀剑将梁勋护在身后。
梁勋轻轻一笑:“如今全天下皆知,大邺皇后娘娘刺杀大梁公主,破坏两国结亲,就算我说出实情又如何,他们是不会信的,大梁与大邺势必一战,局势已经定了,便不可逆转。”
见他承认,躲在禁卫军身后的沈初菱神色微变,怒斥道:“梁勋,你这个禽兽,亲妹妹你也下得去手!”
本来听从皇上吩咐时,她还有些奇怪,为何皇上要她引梁勋从宅院中出来,只能猜测着或许宅院里有摄政王的人,不方便问梁勋一些细节。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地,梁勋竟然是这一切的主谋。
梁勋神色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冷下脸庞:“那又如何,要想实现大业,总是有血、有牺牲。”
他母亲身份低贱,又早早逝去,在偌大的大梁皇宫里,他孤孤单单、无人庇护,他是咽了多少的辛酸泪才得了父皇的喜爱,爬上这一步。
可在父皇眼中,他的所有努力都比不上“皇后的血脉”这个头衔,大哥二哥不必费心讨好,便有最优渥的生活、顶级的老师教授,甚至于到皇位传承时,全国人的目光也仅仅停留在他们身上。
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个战败国的使者,千里迢迢地赶来大邺,冒着身死的危险迎娶大邺并不受宠的公主,只为给兄长们争取几年和平的时光,好让父皇专心从这两个儿子里挑出最适合登上皇位地。
而他梁勋,就算做再多、受得褒扬再多,从来也不在父皇的考虑中。
若他想要争取什么,就要让大梁彻底乱起来,这样他才好从中谋利,争取他该得的。
沈初菱气笑了:“你倒是说得轻巧,拿别人的命做牺牲,若是旁人也拿你的命做垫脚石时,你也会这般说吗?”
梁勋静静望向她的方向,扯出一丝苦笑:“你又怎么知晓,我未做过呢。”
陆时鄞一声嗤笑从薄唇中泄露:“真是可笑,既是知晓这滋味,却还是用同样的方式施加给了无辜的人。”
梁勋将心头的苦涩咽下:“她是王皇后之女,便算不得无辜。”
“我没空同你们废话。”他彻底冷下神情,吩咐道,“我们走。”
“恐怕殿下走不了。”
陆时鄞话音刚落,前后街角便涌上了密密麻麻,装备精良的护城军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梁勋便是武艺高强,也插翅难逃,更何况他不过是一个沉迷于权术、手无缚鸡之力的政客。
梁勋神色猛地一变:“你究竟是何人?”
直到他被护城军抓走,他也未能得知答案。
沈初菱这才从禁卫军中走了出来,她看着梁勋的背影,神色黯淡几秒随即又神情一凛。
“皇上,他说的对,就算他承认罪行,天下人也不会相信,阿姐的名声也无法恢复,大梁与大邺势必一战,局势也不可逆。”
沈初菱清秀的脸庞满是忧愁:“皇上,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除非时间逆转。”
他声音太过轻,沈初菱根本未听清,她扬起脸庞有些疑惑:“皇上,您说什么?”
“照顾好你阿姐,若是她有什么冲动之举,务必要拦下来。”
——
阿姐虽是军营出身,性子却最是温和,沈初菱本不觉得阿姐会有什么冲动之举。
直到第二日传来“皇帝早朝时被摄政王派来的刺客刺死”的消息,她看着阿姐步履匆乱地前去,红着眼睛站在门口望着皇帝的尸体,沉默了良久,随即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开。
沈初菱赶忙跟上,却是发现阿姐随手抢了马厩中的马和禁卫手中的刀,便一骑往宫门外冲去。
歌七见状也抢了匹马,沈初菱生怕阿姐作出什么傻事,硬是拦了歌七的马匹一起跟了上去。
摄政王府虽有精良府兵守着,却耐不住事出突然,沈初黛调集了整整两倍多的护城军杀了进去,一路杀到穆冠儒的书房。
她一脚踹开他的房门,眸子里满是泪,神情却麻木异常。
皇帝身死的消息还未传进摄政王府,穆冠儒站在书房里微凝了眉,见她这般神色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了?”
沈初黛没有做声,拔出刀便要往穆冠儒身上砍去,一个纤细身影却是高声唤着“阿姐”,从门外成冲了过来,紧紧保住她的腰身将她往旁边倾倒去。
沈初黛一时不慎,刀锋便斜了过去,堪堪只切下穆冠儒一片衣角。
她还想再砍去,沈初菱却是突然冒出来护在穆冠儒身前,尖声唤着:“阿姐,不要。”
“滚开!”
沈初黛双眸杀气腾腾地望着穆冠儒,在触及陆时鄞尸体的那一瞬,她心神震颤。
一贯的冷静都荡然无存,虽是见过他死了那么多回,早该麻木地、早该冷静地利用这段时日多调查些事,可她……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要她如何做到。
沈初黛跨过沈初菱,便又举刀朝穆冠儒砍去。
沈初菱尖声道:“阿姐,是皇上!皇上有话叮嘱。”
沈初黛的刀锋离穆冠儒身体不过毫厘之差,她微微一愣:“什么?”
“皇上说‘若是您有什么冲动之举,务必要拦下来’!他还说叫您不要伤心,也千万不要做傻事。”
沈初黛握刀柄的手一颤,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那根绷紧的弦彻底断裂。
她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哭了起来。
穆冠儒虽是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从如此情形中窥得一些。
他眉头紧皱:“皇上死了?”
沈初菱虽然方才保护他,却不过是因为皇上叮嘱,如今听他这般话倒也怒了:“你装什么无辜,人证物证俱在,是你杀得皇上,竟还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没有。”
“你就算狡辩也无用,待会儿大理寺便来人。纵使我阿姐不杀你,你身压弑君之罪,过了秋收必要问斩。”
穆冠儒眸光落在蹲坐在地上的沈初黛,钗环大概是在厮杀的时候掉了下来,乌黑丝发有些凌乱,纤细的双肩颤抖着,忍不住地低噎出声,似是有无尽的悲凉。
她一向对他冷若冰霜,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是在为陆时鄞哭泣吗。
穆冠儒不禁想,若他死了她可也会掉一滴眼泪,或许会掉吧,掉下喜极而泣的泪。
纵使他屡次出手,不断刺杀陆时鄞,可这一次他真的未做过。
这一刻不管旁人如何想,可穆冠儒不希望她误解他。
“沈初黛,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沈初黛肩终于停止了颤动,她扬起了脸庞,长睫仍挂着泪珠,神色却是冰冷:“穆冠儒你同我装什么蒜呢?人证物证俱在,若不是你,还会有谁……”
她话语却是猛地一顿,神情一凛。
这一次事发突然,她实在太过惊怒伤心,尚未来得及细想,穆冠儒屡次刺杀,什么时候留把柄给他们过。
这一次怎么会人证物证俱全呢?
穆冠儒微眯了淡色的眸,探究着沈初黛的神色:“不是我,你意识到了是不是。”
“无论是不是你,人证物证俱在。”
沈初黛拿袖口胡乱地擦了把脸上的泪,拿起刀从地上站起身,便要往门口走去。
穆冠儒心中酸涩,她便就这般爱陆时鄞,听说陆时鄞死了,自己的命也顾不得便来杀他。
命运似乎也格外偏爱将他们纠缠在一起,就连生死也揪在一起。一个是选秀大典驾崩的皇帝,一个是为他殉葬的秀女。
等等……生死。
穆冠儒突然出声:“你和陆时鄞究竟在搞什么鬼?”
沈初黛动作却未停,又听他静静地道:“你们这次又要改变什么吗?”
沈初黛一愣猛地转身,见着穆冠儒一身玄衣,玉身长立站在原地,神情微敛带着淡淡冷意。
这一瞬间她心潮起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初黛,我很想问你,妄图改变命运的滋味如何?我本以为根源在你,现在看来我又猜错了,原来是陆时鄞啊。”
沈初黛怔愣在原地,对上他淡色瞳仁。
一瞬间冷意从背后席卷上来,穆冠儒知晓了,他是怎么知晓的,他也有以前的记忆?若是有为何要等到此时才说出来。
沈初黛脸色有些苍白,稳了稳心神:“穆冠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