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湘依旧坐着铜炉边守着烘烤的衣裳,只是她坐得离香炉很近,即使开了正殿门,也看不清她的脸。
赵谟看着她,方才的惆怅消散了些,脸上不自觉地含了笑,反手将门拉上。
陆湘听到响动,回过头,果真见是他,便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赵谟听到她如此紧张赵斐,多少有些不自在。
陆湘没留意到他的情绪,只是问:“不是说咳得很厉害?太医怎么说。”
“老毛病了,六哥自来就是这样,我已经看着他喝过药了,缓缓就没事了。”
赵谟不想再提赵斐的事,见陆湘把他起先坐的小板凳放在一旁,又捡了回来,凑到陆湘身边。
陆湘看他一眼。
“知道了,约法三章,可我没碰着你啊。”赵谟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陆湘见他不动,自己往旁边挪了点,伸手摸了摸烘烤的衣裳。
“在想什么?”赵谟问。
陆湘没回答他的话,径直问:“雨停了吗?”
“停了。你现在要走?”
陆湘思忖片刻,终是摇头:“等天黑了再说。”
赵谟放下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想起赵斐的话了:“刚才六哥说,你有东西落下了。”
“我知道的。”陆湘听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刚刚跟你说的?”
“嗯。”
陆湘一下就笑了,这人,不是说咳得不行吗?还惦记这些小事做什么?
赵谟看着她垂头笑,“你掉了什么东西在长禧宫,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改日我自己来拿就是。”
陆湘的话跟赵斐如出一辙,赵谟的心堵得慌。
“六哥真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啊,”陆湘听他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他说什么了?”
赵斐太精了,陆湘有自信瞒过赵谟,却没有自信瞒过赵斐。
“他没说什么,”赵谟凑到陆湘近前,“你往后少跟六哥接触,他这个人很细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现你的身份。”
这一点陆湘深以为然。“我会小心的。”
“你要做什么事,请六哥帮忙,不如请我帮忙。我办事,不比六哥更方便么?”赵谟道。
陆湘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为了叫他死心,无奈地摇头,“不行,要是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还可以请你帮忙,如今你知道了,便不能要你帮忙。”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我知道的比六哥多,在你跟前还比他低一等不成?”
“你要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过来帮我,那是诚心帮我,如今你知道了,再来帮我,那便不是诚心的,我可不敢要你帮。”
“怎么不诚心了?”赵谟被陆湘说得没脾气了。
陆湘道:“这阵子因着司寝的事,我来长信宫和长禧宫的次数也不少了。见了你那么多回,也不曾见您让我在长信宫喝口茶,今日露出真面目,你方把我带过来,又是给衣裳,又是吃喝,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我图……”赵谟捂着脸,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是没请你在长信宫喝过茶吃过饭,可是那是没有机会啊,就算你以前只是陆姑姑的时候,我待你很差吗?”
“很好。”
“那不就结了?”
“所以我让你像以前一样待我啊。”
赵谟被陆湘绕晕了,终于放弃此事,“反正你记着,往后若有别的事,你先来找我,别找我六哥。”
陆湘不肯理他。
赵谟道:“我六哥身子弱,你看他今天跟你出去淋了雨,起码半个月不能出门,我也是为他分忧。”
看着赵谟振振有词的模样,陆湘只能无奈地摇头。
“你说什么我管不着,约法三章你别忘了就成。”
“忘不了,你的事我都忘不了。”说这话的时候,赵谟歪着脑袋朝陆湘笑。
陆湘没好气的别过目光,只作看不见。
“你说,往后我该怎么叫你,若是叫你姑姑,我觉得别扭。”
“那还不容易,往后咱们别见面最省事,你犯不着操心如何称呼。”
听着陆湘的冷言冷语,赵谟不怒反笑。
他喜欢听陆湘说话,只要她不说别的男人,她说什么都喜欢听,讥他,骂他,都无所谓。
“要不,以后我叫你湘湘吧。”
“不行。”陆湘着实被他气着了。什么湘湘,难听死了。
赵谟方才确实有存心逗她的意思,见她反应那么大,忙道,“不喊了不喊了。”
“我比你大,你对我客气点。”
“好,那我叫你湘湘姐姐?”
“不行。”陆湘再次拒绝。
“这都不行,那你要我怎么叫你?”赵谟问。
“以前怎么叫,以后就怎么叫!约法三章你忘了,若是你父皇知道了此事,把我送走不说,还会迁怒于你,皇后娘娘那么辛苦为你,难不成你就为了一个我胡作非为吗?”
陆湘字字句句,说得赵谟无地自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到了此时,赵谟方才真信了陆湘的话,她的确比他要大。
这一句一句的训起来,颇有长辈风范,比母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了,姑姑。”
陆湘见他终于肯低头服软,方才轻轻松了口气。
今日的事,实在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却也更加坚定了她离宫的决心。
“姑姑,你的衣裳干了。”赵谟被陆湘训了一通,伸手摸着她的衣裳,暖烘烘的,赶忙道。
陆湘亦伸手一摸,果真已经烘干了。
这铜炉里的红萝炭烧得旺,这么会儿功夫居然真的烘干了。
当下便将赵谟撵了出去,自己抱了衣裳回里头屋去换。
衣裳可以换回敬事房的,脸上的膏脂擦掉了,可就涂不回去了。
陆湘一开始想着天黑以后再回,眼下赵谟纠缠着,她实在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想到赵谟方才说雨已经停了,思忖片刻竟有了主意,在殿里头唤了一声赵谟。
“姑姑,怎么了?”听到她在喊,赵谟兴冲冲地进来。
“你去问宫女要一个妆盒,要有螺子黛和胭脂的,每样颜色的都要多一些给我拿过来。”
赵谟最怕她不肯搭理自己,眼下陆湘有了吩咐,他哪里敢不从,也没有想她要做什么,飞快命洪安下去找,很快呈了两个满满当当的妆盒过来。
其中一个,陆湘一看就知道是雪瑶的。
想想也是,长禧宫里雪瑶是司寝,别的都是小宫女,想要好一点的妆盒,肯定会从雪瑶屋子里拿。
赵谟一个人抱着两个妆盒进来,放在正当中的桌子上。
“只有宫女的妆盒,你将就用着,往后我送你最好的。”
陆湘道:“我不缺这些东西,我屋里摆的全是皇上给的。”
赵谟也曾听说,每到年节,除了后宫嫔妃之外,父皇都会重赐陆湘,奴婢里的头一份,以前倒不觉得什么,如今听着陆湘这么说,心里百般滋味难耐。
只低下头不说话。
陆湘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他,可如今她不伤他不行,赵谟像中邪了一般喜欢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你在这里等我。”
“我看着你描妆不行吗?”赵谟央求道。
“不行。”陆湘断然拒绝,“等你将来娶了妻,看着她描妆吧。”
“说半天你就是在意这个吗?”
“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女子描妆,唯有夫君可以在旁边看,哪有随便让人瞧的道理。”
陆湘耐着性子说完,径直关上了门。
赵谟今日纠缠她许久,听了许多她的叱骂,也受了她不少白眼。
可不知怎么地,那些冷言与冷言赵谟并不觉得多难受,倒是这一句软绵绵的话,慢悠悠的飘进了他的耳朵。初时不觉什么,略一品味,竟如一根冰刺缓缓扎进心窝,一点一点冷彻心扉。
第58章
关门的一刹那,陆湘不经意看到了赵谟的表情,大约猜到了赵谟的心情。
但她不再纠结此事,打开了桌上的两个妆盒。
雪瑶的妆盒是带着镜子的,用起来十分便利。一打开翻起来就是镜子。
陆湘看着镜中的自己,虽是真正的自己,却也是有点陌生的自己。
她收回了目光,在两个妆盒里挑拣出自己要用的螺子黛和胭脂。
这些东西虽然不比自己房中的膏脂好,但多多少少描个样子不成问题,只要不细看,旁人看不出什么。
这妆容陆湘已经描了无数次,今日虽换了东西,照样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功夫,陆湘就描好了。
等殿门再一开,赵谟见到的又是敬事房的陆姑姑了。
赵谟看着陆湘,有一瞬间的恍惚。
陆湘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现在就要走?”赵谟的语气,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亲昵。
或许是因为陆湘又变成了三十几岁的老宫女,再对着这样一个她说那些轻佻的言语,总觉得怪怪的。
“烦请九爷借我一把伞。”脸上现在这层妆可是遇水就要掉的,陆湘不想再有任何的意外。
赵谟点头。
见他转过身要出去,陆湘又道:“能不能叫外头的宫人都避一避。”
长禧宫的人都知道赵谟抱了个女人回来,但除了洪安,没人知道是陆湘。陆湘不想惹麻烦。
“嗯。我叫他们退下。”
赵谟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推了门,像是对外头的洪安嘱咐了什么,没多一会儿就拿了一柄油纸伞进来。
“姑姑,你要的伞。”
陆湘接过伞,望见他脸上的颓丧,又道:“盼夏安置在长信宫,还请你多多照料。”
“放心吧,她在长信宫,没人敢为难她。我会叫人给她拨些用度,好好养养。”
赵谟肯保证,必然不会骗她。
陆湘放了心,想想,又再补了一句话,“九爷,你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皇后娘娘全指望着你呢!”
赵谟听着她的叮咛,今日她已经说了许多遍了,缓缓一笑,“姑姑别担心,我已经明白了。”
陆湘点头,拿着伞往外走去。
长禧宫的院子里,果真见不到一个人,她左右看了一眼,低下头,飞快地出了长禧宫。
赵谟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两只手不自觉地拧紧。
他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只有皇帝,才能随心所欲,只有皇帝,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女人。
……
陆湘这一趟从长信宫出来十分顺当,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在过玄武门的时候,跟值守的侍卫说了几句话就溜回了敬事房,一路上再没碰见熟人。
回到屋子,关上房门,陆湘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的。
先是盼夏被打,接着跟赵斐那一番争执,再后来的瓢泼大雨,被赵谟识穿本来面目。
还好靠着皇帝狐假虎威,镇住了赵谟。
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往后应当不敢乱来吧。
临走时他那个态度,显然是大受打击。
陆湘长长舒了口气,仰面躺在榻上。
一时想起盼夏的伤,一时又想起赵斐的病。
洪安说得那样严重,赵谟却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怎么地,陆湘忽然很想去瞧瞧赵斐,瞧瞧他到底病得如何重,到底咳得有多厉害。
也不知道自己收藏的那几颗丹药会不会对他的病有用。
就这么翻来覆去着,陆湘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主子,尚膳监呈了麦冬菊花粥过来,清热的,用一些吧。”陈锦劝道。
赵斐今日咳得厉害,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着。
“主子?”陈锦又试着劝道。
赵斐没有说话,连着咳了好几声,陈锦悄悄侧过脸,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还没到你奔丧的时候。”赵斐哑着嗓子道,“端走。”
咳得太厉害,似乎喉咙都要咳破了,连说话都困难,哪里还能喝粥?
陈锦忙道:“主子胡说,我这是眼睛里突然有点不舒服。底下人知道主子喉咙不舒服,这粥熬得细细的,温凉温凉的,不会卡喉咙。”
赵斐看了看那稠稠的粥,伸手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送到嘴里,一点一点的抿下去。
陈锦见他终于开始吃东西,稍稍松了口气。
等到赵斐缓慢地吃了小半碗了,方才道:“主子,先前那边递了话,说听到主子淋雨病倒了,想过来探望。”
“探望?”赵斐冷笑了起来。
陈锦见他似乎又有了情绪,忙伸手去替他拍背顺气。
“我料想主子不想见,已经给回绝了。”
“她在哪儿?”
“主子要见她?”
陈锦吃了一惊。
主子从来都不会主动说想见,怎么今日……
“主子,您这身子可不能出去啊,承岚亭那边,风太大了。”
“我不想找死,带她进来。”
来长禧宫见?
陈锦觉得不妥,不过主子的意思没有他回绝的余地,只好点头道,“奴婢这就去传讯。”
赵斐自己端着粥,将剩下的吃了大半。
这粥的确是厨房用心熬的,熬得细细的,没有一点点颗粒的感觉,虽然不热了,但也不凉,带着一丝温热气儿,缓缓的从他喉咙过,令他无比的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