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斐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轻轻咳嗽着。
“你打小就聪明,当年皇后无子,说起要抱养儿子的时候,朕第一个就说了你。你虽然小,可从你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朕想让皇后把你接到坤宁宫,让你做皇后的养子,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把储君之位给你。”
赵斐惶恐地点着头,心中却在冷笑。
在他的记忆中,母妃过世后,他就一直跟两个奶嬷嬷住在长春宫的配殿,一日三餐也好,四时常服也好,都是看别人的脸色才不会短缺。
也不知父皇这一番痛心疾首的大戏,到底要引出什么话来?
“父皇言重了。儿臣实不知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实在愧对父皇。父皇英明神武,几位哥哥弟弟皆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父皇不必忧心无人为父皇分忧。”
皇帝看重虚弱的赵斐,忽然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在赵斐跟前点了点:“你以为朕对你漠不关心?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你,皇后和老九哪能过得这边快活?”
赵斐一凛,并不着急说话。
“定国公也三翻四次给朕秘密上书,要朕立你为储。”
“舅舅错爱,儿臣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皇帝继续道,“你是最像朕的人,你知道像在何处吗?”
“儿臣不知。”
“哈哈,”皇帝笑了起来,“朕在自己的兄弟之中,算不得最聪明最能干的,但先帝愿意立朕为储君,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又是一笑,“不为别的,只因为朕心思细密,最能揣摩先帝的心意,知道先帝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说着,皇帝摇了摇头,“你这几个兄弟的确各有长短,但若论心思,却没有人能及朕之十一,唯有你……”
赵斐低着头,没有言语。
“父皇若有差事要交予儿臣,不妨直言。”
皇帝闻言大笑,“你瞧瞧,都被朕说中了吧,朕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你就什么都猜出来了,甚好,甚好。”
“儿臣既为人子,又为人臣,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父皇天恩。只是可恨病弱残躯拖累,恐耽误了父皇的大事。”
“不耽误,朕深思熟虑了许久,这件事非你不可,何况,办这件事,也是为了你。”
赵斐不解地看向皇帝:“儿臣愿闻其详。”
皇帝的眸光渐渐幽深,静默了片刻,方才道:“你知道高祖皇帝一生所求为何?”
赵斐思忖片刻,抬眼答道:“高祖一生戎马,以武立国,以一统天下为毕生夙愿。”
“不错,高祖确有此愿,还有呢?”
还有……
赵斐突然胸口一滞,读懂了皇帝的眼神。
“你想到了?”
赵斐犹豫了一下,终是答了出来:“高祖一生功绩卓越,唯有一事……”
讲到这里,赵斐的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眯了眯眼睛,目光越发锐利:“说下去。”
赵斐垂眸。
“长生,高祖但求长生。”
“不错,高祖文治武功可堪为千古一帝,寿数却与常人无异,岂非一大憾事?”皇帝叹道。
赵斐眸光微动,抬眼看向皇帝。
“父皇,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非彼药物,所能损益。”
这是东汉时一位道学大家葛洪在他书里写的话,修道并未为求长生,生死有命,长短皆有天定,并非吃什么丹药能够影响损益的。
“可朕不甘心!”皇帝突然咆哮了起来,脸上暴戾之色骤起,刹那间便失了慈父面具。
赵斐面无所动,依旧静静坐着。
只这一个反应,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他根本不必再说什么了,皇帝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解了。
片刻后,皇帝重回平静,方又缓和了语气,“斐儿,你知道吗?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朕亲眼所见。”
赵斐不置可否:“古书上确有记载,东海有神龟,可活万年。可神龟虽寿,犹有尽时,高祖一生威名,尽毁于长生之道,如今百姓中仍然流传着他求长生的残暴。”
传言,高祖晚年为了求长生,布阵炼药,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传言,高祖信任妖道,捉了一千童男童女炼丹。
再者,高祖取了一千在室之女的心头热血。
各种或诡异、或离奇的传说在百姓中口耳相传,屡禁不止。
“父皇三思。”
“斐儿,”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难道你就不想治好自己的病么?”
“这可是一个机会,咱们父子俩的机会。”
“父皇想叫儿臣做什么?”
皇帝听到赵斐这句话,总算是舒了口气:“你放心,父皇不是为求长生失了心智,什么长生不老,那是不可能的。”
“父皇这么想,儿臣就放心了。”
“朕只是忧心你的病情,忽然想到当年高祖求长生的时候,京城内外遍布得道高人,他们向高祖进献的各种丹方,这是丹药虽不能求得长生,却是强身健体的良药。若是能找到这些丹方,朕可以延年益寿,你可以恢复康健。”
“父皇言之有理,只是当年高祖崩于炼丹炉旁以后,太宗尽数焚毁了那些书籍,将那些僧道处以极刑,决心不亚于始皇焚书坑儒,如今若想找到那些丹药,恐怕无从着手。”
“的确如此。不过,若是想找,也并非无迹可寻。”
“儿臣愿闻其详。”
“高祖登基之后,立即着实修建福地,立时三十载,耗费工匠三千,徭役十万,当年太宗尽毁长生之物,却并没有损毁收藏在帝陵中的丹药和典籍。你心思细密,可为朕进入帝陵,取用这些东西。”
尽管赵斐已经有所预料,却万万没想到皇帝今日竟是要他做这样的事。
他的父皇,要他去盗高祖帝陵。
要他……去挖自己的祖坟!?
自己的亲爹,居然命自己去做挖祖坟这样数典忘祖、天打雷劈的事!?
赵斐竭力让自己冷静一些,然而太阳穴仍然突突地跳起来。
皇帝何等老辣,自然看到了赵斐的反应,他并不意外,只是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赵斐的肩膀:“你才淋了雨,身子尚未大好,今日说这么多话,怕是累着了。你先想想,等想清楚了,给封勇礼那里递个话儿。”
说罢,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守在外头的封勇礼听到脚步,忙开了殿门,将皇帝迎了出去。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锦伏地送驾,等到御驾走得看不见了,方才起身,匆匆进到赵斐寝宫。
“主子,皇上今日……”
“说了些不打紧的话,别叫人瞎传。”
“奴婢知道了。”陈锦心中微微不安,御驾来了长禧宫,便是长禧宫的人不乱传,外头岂会不乱传。
若是探病,何须叫封勇礼领着御前侍卫把寝殿围成那般
“皇上总不至于为难主子吧?”
为难?
若只是为难倒还好了。
父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令他恢复康健,却依旧掩饰不住求长生的心思。
父皇竟然要自己去挖高祖的陵寝?
叫他想想,整个计划都对自己和盘托出,哪里又让他回绝的余地?
赵斐想着,却又苦笑了起来。
父皇不止是对他残忍,太宗皇帝曾立下毒誓,赵氏子孙若求长生,断子绝孙。
他可真狠啊,宁可断子绝孙,也要求长生。
自己一个废人,当做弃子不要也就罢了,其他的兄弟在父皇眼中同样一文不值。
赵斐向来心冷,自觉不带着一点热气,此时不知为何竟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而起。
“主子?”陈锦关切地问道,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今日发生了大事。
“没事,下去吧。”
第62章
“陛下,六爷接旨了么?”
养心殿内,封勇礼给皇帝斟上茶,小心翼翼的问。
自打从北苑回来,皇帝的面色一直阴晴不定,饶是封勇礼也猜不出皇帝与赵斐父子二人在殿内谈得如何。
“没接。”皇帝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封勇礼斟酌了一下:“陛下,奴婢思量再三,觉得此事还是叫影卫和东厂的人去办更为隐秘妥当。若是叫六爷去做,一则他身子恐怕难以长途跋涉,担此重任。二则,怕皇后娘娘和定国公会知晓此事。”
皇帝只是笑,却没有言语。
若是别的差事,皇帝自然对东厂的人最是放心。
太监都是无根之人,出了皇宫便是人人唾弃的不男不女之人,唯一的出路便是皇帝的任用。
只是眼前这桩差事太过特殊。
太监之所以对皇帝绝对忠心,正是因为他们断子绝孙,但若是有了长生不老药,有没有子孙又何妨……皇帝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这样的事,要么他亲自做,要么由他的儿子去做。
在儿子当中,最适合做这件事的自然是赵斐。
一则便是皇帝明着对赵斐表明的态度,赵斐心思细腻,较之其余儿子胜出一筹。
二则……太宗曾经立誓,赵氏后世子孙若求长生,必将断子绝孙。赵斐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几年了,若是此誓应在他身上,自是无足轻重。
第三,赵斐再怎么跟他离心,到底是他的儿子,就算最终被他独霸了长生不老的秘密,终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这药落到别人手里,那他这个皇帝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事不必再议,影卫的人早就已经去查过了,老六这些年病着,做的事可不少,定国公府叫他管得井井有条,再说了,寻帝陵可不是什么力气活儿。当年高祖手底下那么多精通方术的高人,要破他的帝陵,难上加难。”
“陛下,那六爷?”
“老六病着这些年,御书房、璃藻堂的书几乎他都看过,博闻强记,杂学旁收,有他去,朕放心。”
封勇礼素知皇帝多疑的性格,说到这里已经将皇帝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这种事,原本是皇帝亲自去做才是最万无一失的。
只是因为高祖是死在丹药房中,因此他的陵寝中必定没有长生不老药,因此皇帝不愿意为了这半分希望亲自去做掘祖坟这般遭天谴的事。
但出于对太监们的防备,必须叫亲生儿子去盯方才安心。
亲生儿子之中,赵斐瞧着最短命,即使失败折进去了也无足轻重。更何况,赵斐聪慧过人,心细如发,的确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封勇礼看着踌躇满志的皇帝,恭敬道:“皇上圣明,只是今日奴婢瞧着六爷着实孱弱,怕是不能前去。”
皇帝冷笑。
“不要小看人的求生欲,朕看似交给了他一个差事,未尝不是交给他一个希望。”
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希望,一个继承大统成为储君的希望。
这两桩都是人所不能拒绝的诱饵。
赵斐是聪明人,听着他对皇帝的劝说便知道他不信什么长生仙术。对他而言,高祖的陵寝中定然找不到什么长生仙药,但强身健体的丹药丹方必然很多,只要进入陵寝,他就有康复的希望。
只要怀着这希望,别说他此时没事,便是他行将就木,也能靠着这点希望回光返照。
且叫他试试。
若是当真折了,再叫封勇礼去办吧。
“你即刻下去安排人手,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一百人足矣,影卫挑二十人,东厂挑六十人。”
“剩余的二十人?”
“叫老六带他自己的人。”
“陛下,还要叫六爷带自己的人?”
皇帝眸中的精光落在封勇礼身上,封勇礼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是去替朕办事,又不是要你绑着他去,当然带上他自己的人更顺手些。”
相互制衡才是帝王之道。
“陛下,是奴婢失言了。奴婢原是担心人太多太杂会走漏风声,现下一想,六爷若是连自己手头的人都约束不住,恐怕也难当大任。”封勇礼说罢,又道,“人手和东西想必三五日便能备齐,陛下尽可放心。”
皇帝颔首:“破帝陵可不简单,里头不知道多少机关暗箭,最好是多几个懂阴阳八卦奇门遁甲的高手。”
“奴婢记下了。陛下,几时出发?”
“这可由不得朕,得看老六什么时候来找你。左右不过几日罢,不必着急。”
“是。”
……
“姑姑,您要的人带过来了。”玉漱进了班房,上前通传道。
“带进来吧。”
“是,”玉漱应声退下,很快就领进来一个长相清秀的宫女。
陆湘扫了一眼,“你就是流姝?”
“奴婢流姝,给姑姑请安。”那流珠看起来跟玉漱差不多年纪,举止很是稳重。
“你从前都在什么地方当差?”
流珠道:“奴婢在掖庭局的时候一直跟着医女学习,后来在太医院做事,因着淑妃娘娘在皇后娘娘跟前谬赞了几句,皇后娘娘便让我去慈宁宫照顾诸位太妃的饮食起居。”
“这次叫你过来,可知是办什么差事?”
“奴婢知道,是去长禧宫伺候六爷。”
“你可愿意去?”
流珠恭敬道:“奴婢只是一个奴婢,哪里有差事就去哪里做事,哪有挑肥拣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