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想到这,施慧如心里忽然生起了柔软的怜爱,她温声道:“睨睨,看你最近很累的样子,今天的课就先到这里,你好好休息一番。”
小姑娘向来勤奋,平日的课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发条一般,偶尔也需要放松。
薛慕仪点了点头,她最近的确很不在状态。
薛慕淮不在,薛定山也没回来,重要情节无法推动,再加上贺朝羽还是很难接近,拯救任务完成遥遥无期。
没一件事称心,也难怪她会无精打采了。
课程就这样匆忙结束,施慧如胳膊下夹着书本离去。
薛慕仪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百无聊赖地将脸贴在凉凉的石桌上。
她知道,接下来,施慧如会去福利院为那些小孩子讲课。
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她在福利院教小孩子吟诵圣经,讲述伊甸园、天使的场景。
她心头冒出个奇异的满足来,不愧是她笔下善良、温婉、坚韧的女主角。
不过,望了望树荫下,她又诧异地眨了眨眼,贺朝羽今日居然没出现,也是奇怪,他不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着女主的吗?
还在胡思乱想着,百灵欢快的声音忽然响起,热情又殷勤道:“小姐,吃点心了。”
可一见薛慕仪恹恹的样子,她立刻惊讶道:“小姐,你怎么了?施慧如呢?她不上课吗?”
“我累了,就让她提前下课了。”薛慕仪直起身子,望向了百灵手上的盘子,皱了皱眉。
果然又是甜得掉牙的马卡龙。
“小姐?”百灵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将盘子推到她面前,“要不让人带你去马场玩玩吧,你这样都要闷坏了。”
“算了,”薛慕仪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声,又道:“我就自己在这边坐会,你不用管我,去忙吧。”
百灵撇了撇嘴,只好离开了。
望着桌上的马卡龙,薛慕仪却是碰都不想碰,她还暗自想着,等会随便把它们丢哪里去好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贺朝羽养的那只猫口味刁钻,居然爱吃这东西,干脆拿来喂它吧。
而且,正好也可以顺道去贺朝羽的院子看看。
“喵……”的一声,闻到奶油芬芳的塔塔轻盈跃了上桌面,旁若无人地叼起了一块马卡龙,又从石桌上跃了下去,自顾自离去。
薛慕仪连忙捏起一枚马卡龙包在帕子里,跟了过去。
很快就到蔷薇园,拐角处,塔塔从半掩的旧门钻了进去。尽头的野杜鹃将大半块的墙垣都燃烧,薛慕仪驻足望了一会,才推开了院门。
贺朝羽正坐在凳子上背对着门,听到声音,他马上回过头来,一看到是薛慕仪,他的眼中立刻浮起一层怒气。
她来干什么?
薛慕仪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条湿淋淋的黑色长裤,脚边是一个盛着水的木盆。
她讶然,贺朝羽在洗衣服?
薛慕仪又发现,贺朝羽身上的衣服看着比以往还要破旧不合身。
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贺朝羽今日没出现了。
这自卑敏感的少年,一向不愿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展露自己窘迫的一面。
况且,他今日穿得比以往还不体面。
狭小的院子里横挂着根竹竿,上面的白色褂衫被风吹的鼓了起来,像一只展开双翼的白色大鸟。
视线落到那里,薛慕仪实在很难想象,他就这一套算得上正常的衣服吗?
这也太可怜了。
贺朝羽见她的目光一直在院子里逡巡,终于沉声开口,语气寒凉,“薛小姐?有事吗?”
薛慕仪不介意他的抵触,自顾自走了进来,待看到塔塔卧在不远处,她又走了过去,半蹲下来,朝着贺朝羽露出明媚的笑容,道:“我来喂猫。”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她又顶着张漂亮的脸蛋,小兔崽子应该不会赶她出去吧。
贺朝羽却像被刺痛了眼睛一般,厌恶地皱了皱眉,“不需要。”
薛慕仪不理他,径自将帕子里的马卡龙掰碎了,放到塔塔嘴边。
塔塔傲娇地喵了一声,可闻道芬芳的奶油味,它的舌头卷着她的手指,将那一小块马卡龙吞了下去。
“看,它很喜欢吃。”薛慕仪欣喜地叫了一声,手指无意中被塔塔舌头上的倒刺刮到,麻麻的痒,她不自觉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贺朝羽瞥了她一眼,不再管她。
心底却暗嗤,看来娇小姐不过是心血来潮又找到了个消遣的新游戏。
伴着水声,薛慕仪盯着贺朝羽嶙峋的肩胛骨发起了呆,仔细一看,贺朝羽真的过分瘦,即使在长身体的阶段,他身上的骨骼感依旧太过明显。
看来,自己得想个办法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贺朝羽还在浆洗着黑色长裤,感受到背上一直有一双眼盯着自己,他的背不自觉绷紧了。
真讨厌啊。
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谨慎的声音,“喂!你……”
贺朝羽手上动作下意识顿了顿,又恢复如常,他没理会薛慕仪,甚至没有回头。
薛慕仪本来想问“你没衣服穿了,怎么不和佣人说”,可显然这话太傻又太伤人自尊,尤其是这小兔崽子的性子本就比旁人偏激。
他肯定会觉得自己是故意讽刺他的。
况且,显而易见,薛公馆上下都没人把贺朝羽放在眼里,没人在意他过得如何。
想到这,薛慕仪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变成了,“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贺朝羽知道她不过是没话找话,便没理她。
薛慕仪又忽然道:“喂!我能不能经常来看它。”
她不无天真地想着,这样说不定自己和贺朝羽的关系也可以慢慢得到改善。
到时候,自己再想怎么对他好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似是看到自己美好的未来,薛慕仪的唇角不自觉微翘,茜红色的唇瓣像饱满的花朵。
即使背对着她,贺朝羽却下意识有种直觉,娇小姐此刻应该又会露出个笑来。
明媚又碍眼的笑。
他心头逐渐烦躁,她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是为了看他的笑话吗?
心头忽然冒出个恶劣的念头来,他手上自顾自开始将水拧干,又突然转身把木盆一倾,里面的水“哗啦啦”一声地倒了出来。
水迅速漫过来,“喵!”塔塔炸毛一般跳了起来,水浪涛一般堆过来,立刻打湿了薛慕仪脚下的软底缎鞋。
她宝蓝色的裙纱也洇得脏兮兮的。
薛慕仪连忙站了起来,“喂!贺朝羽!”
小兔崽子这是什么毛病?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是真的生气了,贺朝羽心底不自觉冷笑了一声,原来,娇小姐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啊。
半晌,他才抬头,眼中带着戏谑:“薛小姐,很抱歉,不小心脏了你的裙子。”
薛慕仪本来还在忿忿地望着他,可望着他那双黑黢黢的眼,她却忽然泄了气一般,垂下了眼睛,“算了。”
然后,她又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委屈,轻声道:“你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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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酥
薛慕仪离开后,贺朝羽迫不及待一般将院子门关了,仿佛要把那些无端的烦躁都关上。
坐在院子中,看着那被风吹起来的白色褂衫和黑色长裤,脑中却是刚才娇小姐那句“你怎么就那么讨厌我呢”。
是啊,贺朝羽自己也不能明白,他怎么就那么讨厌她呢,是因为娇小姐之前总是无礼地睨视他吗?
可这薛公馆上下,除了施慧如,有谁不是这么对他,他早就习以为常到漠然的地步,更没什么更深的情绪。
若是人人都值得他去记恨,他早就被这种阴暗的情绪给折磨至死。
可偏偏是她,也偏偏只有她值得自己去记恨。
他不由得想起五年前,贺家淹没在火海中的夜晚。
火从地面开始熊熊烧起,而他那个疯癫的母亲本来想抱着他一起去死,可是后来她又突然把自己狗一样推了出去,让他滚的远远的。
“去,去找薛定山,他才是你的父亲,你去求他收留你!”
尖利的嗓音夹着哭泣,却宛如从阿鼻地狱拔地而起的恶鬼诅咒。
看着火海将一切都给吞噬,他四肢僵直,彻底愣在了原地,喉咙处“嗬嗬”作响,却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知道,他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再后来,为了生存,他只能来到了薛公馆,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薛慕仪。
和他同龄的薛家幺小姐,薛慕仪。
那时候她刚从唱诗班回来,一身小天使的打扮,雪白的小脸,乌檀木似的秀发,明亮的眼睛,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她的头上戴着耶稣恩赐的光环,背上装饰着丘比特的翅膀,她娴熟地朝着薛定山和林瑶清撒娇,面庞宛如稚嫩的小羊羔。
他不由得偷偷拿眼打量着她,她的眉眼肖似林瑶清,眼波似水,唇形却和贺援一模一样,茜红色的樱桃唇。
最可怕的是,她脸上淡淡的小雀斑,他可以确信是来自贺援。
他不死心,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薛定山的影子,就像以前试图从自己脸上看出一丁点贺援的影子那般。
可不像就是不像,哪怕是一丁点。
他觉得挫败,原来这就是血缘,多么神奇。
注意到他的打量,薛慕仪立刻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警惕地斜睨他一眼,然后又朝着薛定山问道:“爸爸,他是谁?”
薛定山和林瑶清的脸上浮现出同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近似于愧疚,“一位故人的儿子,叫贺朝羽。”
听到自己的名字,薛慕仪没再看他一眼,只朝着薛定山委委屈屈道:“爸爸,我不喜欢他。”
“睨睨,对不起。”薛定山和林瑶清都抚了抚她的脸颊,细声安抚,眼神怜爱。
仿佛她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
这一天之后,薛定山就把他安排到了偏僻的蔷薇园,给予他基本的生活保障,让他可以活下去。
他以一个多余人的身份在薛公馆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地活到了十五岁,始终和薛慕仪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敌对关系。
现在,她却要来破坏这种关系。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贺朝羽心头忽然冒出种诡异的痛快来,那就继续敌对吧,讨厌娇小姐是如此轻易。
他没道理不讨厌她。
况且,他喜欢的,是那个可以给他光和温暖的施姐姐,不是么?
薛慕仪回到了自己房间,将洇湿的裙子和鞋子换了下来。
百灵端着果盘上来,一看到她这个狼狈的样子,就大叫:“小姐,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薛慕仪折下腰,将袜子套好,又蹬了蹬小皮鞋,随口道:“不小心踩到水了。”
说完,她又飞快拿起小皮夹道:“百灵,我去百货商店逛逛,晚些回来。你帮我把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吧,谢谢啦!”
“好的,小姐!”百灵见她好像恢复了精气神,心头高兴,连声应了,几步折到了床前,替她挰好床单,整理衣物。
只是抱起了湿衣服,她又回头不无担心地提醒道:“小姐,你可别太晚回来啊!还有,让周司机陪着你,安全些……”
可惜,薛慕仪的身影早就消失在百灵的叮嘱前。
出了薛公馆,薛慕仪在香榭路叫了辆黄包车,便直往东巷去,她打算去裁缝铺给贺朝羽做几身衣服。
薛家家大业大,自然是有私人裁缝的,可是她要做的是贺朝羽的衣服,让私人裁缝过来,未免太过张扬了。
思来想去,还是去裁缝铺妥当些。
对了,除了衣服,还有鞋子也得换了,他脚下那双鞋子,底都快穿了。
还有……
薛慕仪一时之间觉得什么都得给贺朝羽置办,简直变成了一个操心老妈子。
想到这,她连忙打开自己的小皮夹,只见里面躺着几张大钞、几块银元。
所幸,她零花钱不少。
黄包车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薛慕仪踩着小皮鞋下来,迎面的伙计忙热情相迎,“小姐,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们这里的料子可是极好的,式样也多。”
薛慕仪上下看着他,发现他和贺朝羽身量相似,顿时露出个明媚的笑来,“我想做几套男孩子的衣服。”
阿贵拘谨地站在杨师傅面前,软皮尺在他四肢、背脊上比划着,耐心又细致。
往日都是他替人做这等活,今日却平白享受了这等待遇。
他竟然觉得分外不习惯。
而那个娇嫩的贵小姐就坐在不远处望着自己,脸上笑意盈盈的,他的手脚几乎不知道怎么摆了。
只听得小姐道:“师傅,麻烦您稍微裁紧一些,那人比他瘦几分。”
她的声音是甜丝丝的,阿贵心里头一颤。
杨师傅应了,“好。”
薛慕仪又道:“对了,料子用棉布就好了,棉的舒服。”亚麻不行,太粗糙,而真丝的话,舒服倒是舒服,可惜太显眼。
杨师傅“诶”了一声,又开了话匣子一般笑呵呵问:“小姐,您这衣服是给谁做的?”
接着他又自顾自道:“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们这小门店做不得什么精细活,料子也没有什么顶名贵的,一般,贵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而瞧您这副样子,分明是个贵家小姐,不像是会光顾我们这种小门店的。”
当然是给小兔崽子的。
薛慕仪心头腹诽,口中却道:“给我远房表弟做的,他孤苦无依,来了我家,我看他没衣服穿了,就想着给他做几身衣服,怕他嫌贵重不肯收,也就不敢用太好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