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简不想进去。
他深深知道自己要是进了金吾卫这门,不被狠狠操练一番,恐怕是出不来了。那么多夜里爬墙的仇,可全算在他的头上。何况他今日确实是奉顾夫人之命出来采买东西的,不能空着手回去。
他与宋初昭约了一个半时辰后在这里见面,便独自走开。
可惜的是,傅长钧今日竟然不在演武场。
将士笑道:“姑娘先在附近逛着,在下已命人前去通报傅将军,他若无事,应当很快就能过来。”
宋初昭想着机会难得,环顾了一圈,问道:“这附近的东西我可以动吗?”
这将士显然也是知道她上回击败范崇青的事的,觉得她自幼对军营熟稔,不必当普通女子对待,便笑了一下,说:“姑娘随意。注意安全便好。”
宋初昭高兴点头,跑向一旁。
她想找之前傅长钧骑走的马玩一玩,可惜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不知是不是被傅长钧给藏起来了。
士兵正被人带着在空地上练习招式,一旁的练箭场就空了下来。
她拿起架在边上的弓,对着箭靶试了两下。发现京城的弓箭做工是比边关的要精致许多。相同力气下箭矢明显有力了。
她看见墙上挂着个样式比较显眼的弓,与其余的武器并排放在一起,似乎没什么特别,就上前拿了下来,也想试试。
将士正在给小兵们训话,突然就听见宋初昭在边上“啊啊啊”的失态大叫,他连忙跑过去,问道:“怎么了?”
宋初昭深吸一口气:“这弓——”
将士一瞥,惊恐道:“这是将军的弓啊!”
宋初昭说:“我不知道啊!它就放那儿,我以为与别的弓差不多,哪晓得拉不开!”
将士急了:“这……这怎么办?”
弓的保养,要极其小心。
开弓空放或力道不足,都会使其整体损坏。学武之人对兵器一向都是很小心的,尤其是这种特制的强力战弓,宋初昭也没想到,这么多的武器里,怎么就出了把不同寻常的家伙。
拉弓需耗大力气,宋初昭本就撑不住这弓,坚持了那么久也快不行了,见那将士还傻站着,就想让他赶紧帮把手。
将士顾忌男女之防,虽心疼武器,却不敢上前帮忙。宋初昭急得哎呀直叫,叫他气到了。
这时一双手从侧面绕了过来,她背后靠上来一堵温热的胸膛。那人握住她的手,用力拉开弓弦,等力满之后,示意宋初昭一起松手。
箭矢射了出去,宋初昭心虚地回头,对上傅长钧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玩我的弓?”傅长钧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想是屋内熏香染上的,他看着宋初昭的眼神里有点笑意,说道,“怎么?拿走了我的长枪,还想拿走我的弓?可惜这把弓,你可用不了。”
宋初昭小声道:“其实你的长枪太沉了,我也用不了。”
傅长钧把东西挂回去,问道:“谁让你来我的?还是你闲得无事,就跑这里来了?”
宋初昭说:“我是想来谢谢你送我的东西。我其实用不大上,你若是需要,我也可以还给你。”
傅长钧:“不必了。我送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了。”
傅长钧说着往外走去:“今日天冷,你若无事,就早点回去吧,免得在外吹风受冻。”
宋初昭默默在他身后凝望着他。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可怜又太过强烈,傅长钧走了没两步,又背着手回过身来。他皱眉道:“你先前不是说,想来演武场骑马,顺道叫这里的将士与你操练吗?”
宋初昭说:“你不是说不行吗?”
傅长钧顿了下,问道:“我说过不行了吗?”
宋初昭:“昂。”
傅长钧坚持否认:“我没有。”
宋初昭唇角渐渐往上扬起,到最后变成一张粲然的笑脸:“那我……”
傅长钧抬高手臂,示意在场所有人安静,而后借着内力,对众人宣告道:“来!今日骑射有胜过宋三娘者,我自掏腰包,奖其一月俸禄!若无人胜过,明日所有人一齐加练!”
“哦——!”
众将士闹哄哄地叫起来。
宋初昭也喊:“傅叔你太好了吧!我能赢!”
傅长钧边往一侧的高台上走,一面朗声道:“我倒要看看,今日何人会因轻敌而败。银子我许下了,各凭本事自定输赢!宋三娘,你若是今日输得太多,往后也别来了!”
宋初昭跳着举手:“那我今日要是不输呢?我要是还帮你赢了该怎么算?”
傅长钧一甩衣摆,豪迈地在位子上坐下,笑说:“你问问他们,若真输得那般惨烈,今后有什么脸面拦着你进来。”
宋初昭叉腰大笑道:“那这官署,往后岂不是任我来去自由了?”
一旁的将士笑道:“诶,宋三娘,话可别说得太狂。我们与范二公子不一样,那都是刀尖上过活,见过世面的人,不受你这样的挑衅。”
“没错!”
“这骑马可不会让着你了。射箭自更不必说。”
“宋三娘手上功夫不错,不知骑术如何啊。”
宋初昭知道,所谓的见过世面,就是脸皮够厚。老兵一般都臭不要脸。
傅长钧意味深长道:“这老将啊,也要点脸面,不要上去抢这银子了。将机会都留给新兵。”
有人申诉道:“将军,你方才可没说什么老将新兵,怎么现在就护着宋三娘了?我不依!”
一干三五大粗的将士矫揉做作地起哄:“不依不依,我们不依!我们也是各凭本事!”
傅长钧失笑道:“都给我住嘴!你们也好意思说得出这样的话?”
第61章 雪地
顾风简一个半时辰后回来时,宋初昭已经彻底混入了金吾卫的队伍,玩得忘乎所以。
他站在门口等了会儿,没见着人影,倒是听见了里面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就知道宋初昭是忘了时间。他出于好奇,未司阍喊人出来,而是让对方在与傅长钧通禀之后,领他进去旁观。
顾风简跟在那小兵的身后, 第一回踏进金吾卫的练兵场。还未走到人群中间,远远便看见宋初昭策马驰骋的身影。她手上缠绕着一段长长的马鞭,宽大的衣摆被风吹带在空中,高高扬起。一张脸上全是肆意挥洒的汗水与畅快。
不止宋初昭,周围的那帮将士也沉迷其中。众人围着中间的射箭场,嘈杂地叫嚷。由于声音太过混乱,听不清他们具体在吼些什么,可看这帮血性男儿的表情,也可知他们兴致正浓,只怕是恨不得亲身上阵,与宋初昭分个高下。
傅长钧坐在台上,一眼瞥见身着儒衫的顾风简,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稍等片刻。一直待宋初昭赢完这一局,傅长钧才起身叫停,示意众人散开。
叫好声中,宋初昭顺着众人视线找到顾风简,终于想起二人相约的事情,她连忙翻身下马,甩了下马鞭,冲向顾五郎。
“对不住。叫你等久了吧?”宋初昭说,“开始我还记得,后来不小心给忘了。”
顾风简说:“没什么。看你满身是汗,赶紧把外衣披上,小心受凉。”
宋初昭去一旁抄过自己的披风,直接裹在身上,朝着顾风简笑了下。
“走吧!”
她转身向傅长钧的方向挥了挥手,傅长钧没给她回应,倒是一帮壮汉们,挥舞着手臂跟麦浪似的摇晃,喊她下次有空一定来玩。
宋初昭笑呵呵地应了。
宋初昭和顾风简出去之后,脸上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脚步也无比轻快。
顾风简听她嘴里哼着曲儿不知名的小调,笑道:“今日这么高兴?”
宋初昭大声应说:“是啊!”
宋将军是个御下十分严厉的人。他自知身份不同,在贺菀管教她的时候,不常插手。但他也是京城长大的,由宋老夫人教养,即便身上有点反骨,对待子女的观念,还是难免受到了些影响。
贺菀让宋初昭进军营里玩,与一帮男人混在一起,他其实心底不大赞同,可因着贺菀坚持,没有阻止。
可若要让他陪着宋初昭一起无法无天,那是断然不可能的。不出面阻止已是极大宽容了。
但是今日,傅长钧就陪她玩闹了,甚至还叫了手下的将士与她一起玩闹。这群人用平常的目光看待她,包容的心态招待她,宋初昭渴求之事也不过如此。
哪怕傅长钧并不知道自己是他女儿,对自己也是很好的。
“你不知道,我今日赢了好多人!”宋初昭手舞足蹈道,“他们起先还说要给我点颜色瞧瞧,结果上来一个又一个,全都没跑过我,于是转头就嘲笑起自家兄弟,嘴上还半点不留情。他们可真是太有趣,说的话有趣,输也能输得情愿,完全不矫情!与他们一起玩,那叫一个痛快啊!”
顾风简说:“傅将军胸怀坦荡,磊落光明,他统领的禁卫军,自然也是如此。既然你们性格相合,你又如此喜欢,往后可以常来走动。”
“傅叔说我若是输得多了,下回就不能去。”宋初昭困惑道,“什么样的叫多?我是有输过那么一两次,运气难免不好嘛。”
顾风简笑道:“就算是你输了,傅将军也会放你进去的。他既然今日纵容了你,日后也得纵容你。”
宋初昭:“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风简:“虽然不知为何,但他既然连长枪都愿意送你,自然不会拦你这样小小的喜好。”
宋初昭听他提起这事,突然叹了口气。
顾风简问:“怎么了?”
“没怎么。”宋初昭脚步变得迟缓,“我就在想,我要是常常去,傅叔会不会就讨厌我了?不是有句话说,‘远香近臭’吗?他今日也只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给我面子而已。面子嘛,借得多了就没有了。”
顾风简惊讶道:“他为什么要讨厌你?你怎么会觉得这是你母亲的面子?”
宋初昭惆怅地说:“因为我皮啊……”
顾风简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宋初昭停下脚步,气道:“你不要笑啊!你再这样我不跟你讲了!”
顾风简回过头说:“你也晓得自己皮?”
宋初昭嘀咕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喜欢做的事,你们都说是皮。”
顾风简认真了些,说:“是了,你也没有办法,是它自己生成这个样子的。说不定你爹或你娘小时候,比你还皮,所以你如今才会这样。”
宋初昭将信将疑:“真的?这道理可信吗?”
顾风简说:“你不信,下次可以问问他们。傅将军是从小认识你母亲的,不定他也知道。”
宋初昭偏头看了他一会儿,机灵地笑出来,不上当道:“你是想叫我去找他吧?理由都给我找好了。顾五郎你可真聪明。”
顾风简温柔地看着她道:“你想做的事,就去做。想见谁便见谁。不用管其他人。”
他心里默默跟了一句,正是因为太顾忌别人,傅长钧与贺菀才会蹉跎到今日,还未能在一起。
宋初昭打了个喷嚏。
顾风简说:“快点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宋初昭:“诶。”
顾风简在前边走着,留下一排低凹的印记。一行较小一些的步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印在他的旁边。
宋初昭埋头走了一段,默默后退两步,移到他的身后,用脚踏着他走过的痕迹,一个个踩上去。
她发现顾风简的步子迈得比她要缓,也比她要大。
她踩在被踏平的痕迹上,低头看着路面。看见顾风简的黑色鞋子上沾了白色的雪花,前端是白白的一片。也看见了白茫茫的道路,蔓延向望不到尽头的边际。
她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只走出一条道来,好像这样可以去到同一个地方,不会有分别的时候。
路上极其安静。
顾风简想抓住身边的人,右侧却是空了。他继续领头走了一段,最后还是停下来,回头去找宋初昭。
顾风简本以为宋初昭是与他拉远了距离,这一停顿,才发现宋初昭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个晃荡,差点撞到他身上。
宋初昭急急停住,好像在做什么好玩的事儿,见被他发现,仰起头,冲他笑了一下。
和风化雪。
顾风简也笑了。他伸出手,问道:“冷吗?”
宋初昭摇头:“不冷!我玩得满身大汗!”
顾风简暗示说:“我的手是冷的。”
宋初昭迟疑了下,扭捏道:“这样不好吧?”
顾风简还是伸着手,坚持道:“我想牵着你。”
宋初昭犹豫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
顾风简的手分明是暖的,还带着一点湿润。倒是她的手,因为一直策着缰绳,被冻得快要失去感觉。手心也有一片磨损,被他一握,带着丝火辣辣的痛感。
顾风简握住她的手,揣进袖子里,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地上又出现了两行脚印,只是这次离得近了。
顾风简低低唤道:“昭昭。”
“你这样叫,好像我是你的小辈。”宋初昭说,“只有我的长辈才这样叫我。”
顾风简:“我这样叫,觉得你是我亲近的人。”
宋初昭没坚持,说:“哦。那随你吧。”
片刻后,宋初昭试探道:“简简?”
顾风简闷笑出声:“我字谦培。你先前不是叫我五哥了吗?”
宋初昭:“……”那声便宜五哥,还是算了吧。
两人牵着手,穿过茫茫雪地,来到贺府门口。
宋初昭竟觉得,这段路比去时的要短,以致于看见门口那挂着红绸的石像时,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