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忍不住说话了,“这不是粗犷,粗糙倒是真的。而且盗墓贼销赃,本来就是这古玩的主要来源。”
这时候,马老板才从瞟的状态变成直视艾登,“艾公子的意思是?”他看上去相当不满,甚至有点目露凶光,但却又使劲压抑在自己的语气当中。
“少爷说得没错。”祁二爷瞥了一眼艾登,然后盯着马老板。那马老板整个人一激灵,马上把话题转移走,但艾登看到了他眼睛里转瞬的恐惧和困惑。
这一天,艾登跟着祁二爷跑了南城几个地方。他感到很不自在,后面的路途,祁二爷对他不理不睬,然而每到一处,需要引见的时候,祁二爷马上就像换了一个人,简直是在用最恭敬的语气介绍艾登给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人物,不过只说是少爷,不透露更多。
到了傍晚,他们回到了阜成门的大四合院。天已擦黑。
一身三件套的西洋正装,让艾登憋得慌,倒不是衣服不舒服,而是穿成这样招摇过市,仿佛自己成了祁二爷的某种展示。暗自忖度之间,他耳边突然传来祁二爷冷冷的一声呵斥。
“把这衣服脱了,然后站到柱子那边去。”
艾登照做了。
“我是不是说了,你见到人除了行礼,不要说话?”
艾登没搭腔。
祁二爷一把拽住艾登的左胳膊,又一把拽住艾登的右胳膊,强行让他环抱着正房门口的大石柱子。然后,掏出一条鞭子。
啪!
艾登咬着牙,说出一句话:“我不是马戏班子里的猴子,你带着我到处走,还穿着洋鬼子的衣服……至少得让我知道是干什么?”
啪!
疼痛袭来,艾登继续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叫出声。
啪!啪!
祁二爷力气奇大,而且毫不保留。艾登则死不吭声。
抽了四下过后,祁二爷收起了鞭子,丢到一边,然后转到柱子另一侧,微微俯下身来盯着艾登。
“你是个好小子。我当时拿枪指着你,你都没怕。你一身的伤,有时夜里做噩梦还大吼大叫,你不愿说,我从不迫你。但是,既然跟了我这个师傅,你得学会让别人怕你。现在还没到时候……”
艾登抬眼,疼痛让他很想瘫到地上,但他坚持站在那里,手继续抱紧柱子。
“那个马德昌,前清的时候就是挖坟掘墓起家的,杀过不少人,现在还有当大官的朋友。他的眼神你也瞧见了,他怕的是我,你这身衣服只是让他糊涂。我现在不用你出风头,不用你接话茬,我有我的安排,你就在旁边好好看着就行。”
“我一直看着,”艾登不服气地接道,汗珠子滴了下来,“我能看出来。”
“我知道你他妈能看出来,”祁二爷猛地掐住了艾登的脖子,那只铁钳般的大手让艾登几乎窒息,他看到祁二爷的眼珠子几乎凸出来,牙也露了出来,“你这双眼睛不一般,否则我也不会要你。但你记住喽,少说,多看。”
祁二爷松开了艾登,又狠推一把。艾登摔在地上,刚被抽完的后背火辣辣地疼。
“你的路还长着呢。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你有仇人,你想报仇。但是小子,你给我记住,不管你想干什么,把你的舌头管住。这是乱世,人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也有第三条道,那就是你不吃人,但得让吃人的人怕你。”
艾登挣扎着爬起来。
“行了,去厢房待着,今儿晚上别吃饭了。把你的名字抄五百遍,当少爷就得有少爷的样儿,别他妈名字都写得跟狗扒的似的。”说罢,祁二爷进了正屋,把艾登留在院子里。
*
他们重新关了灯,躺下了,正屋的座钟早已敲过了十二点。
“给人当学徒就是这样的。祁二爷说的也没错。”艾登在黑暗里说。他略过了报仇那段话,他当然不是信不过身边的姑娘,是怕吓到她。依着她那脾性,不问出一二怕是真不用睡了。而他又不想跟她撒谎。很多事,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那他也不能抽你,就是不能。好好说话不行么?”赵慈行气呼呼道。不过她心中也清楚,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有些人为人父母或是为人师长,对男孩儿严厉些,不听话就会棍棒鞭子伺候,对女孩儿则较少使用暴行。那么做的人,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她小时候,赵德瑞从来没打过她。赵德瑞应该是反对那种教育方式的,但她也好奇如果她是个顽劣小子,赵德瑞还会如此么?
“那就不是祁二爷了。”艾登平平淡淡道,“且你今日见到的我也不会是这样。”
赵慈行心知艾登说的有理,嘴上还是忍不住道:“我心疼。你真的一点都不恨他?”
“抽的时候恨的,后来就不恨了。几道疤罢了。”艾登侧了个身,对着赵慈行,依然是不太在乎的语气。
赵慈行主动往他那边挪了挪,离得特别近了,他的气息就在咫尺她才停下。
“艾登。”
“嗯?”
“还有好多事,你没有说,对不对?”
“嗯。”
“我都想知道。”
“……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
艾登干干咽了咽,她离得实在太近了,让他挠心挠肺。他闭上眼,想沉静下来,脑子里闪过的是更难以控制的画面。
“你睡着了么?”赵慈行看他不答话,又往前探了探,鼻尖碰了他的鼻尖。
艾登猛地睁开眼,伸手捏住她柔软的小脸,有些凶狠地低声跟她说:“乖一点,别动来动去,睡觉去。”
赵慈行噗嗤笑了出来。上床前是她不许他动手动脚,到最后是他不许她动来动去。她有点骄傲,觉得自己赢了,又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她任由他捏着,还是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我更喜欢你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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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
座钟敲过七点钟后, 外头天渐渐亮了。
艾登连着两宿没睡好。他睁开眼, 又闭上眼。她的呼吸声就在他耳畔,细细的,很均匀, 与她身上的淡香一起, 毫不留情的向他威压而来。艾登自己忽沉忽乱的呼吸则让他无比的心烦意燥。他不知被折磨了多久, 他再次睁开眼, 眉头紧锁, 等了一会儿, 不声不响下了床。他抓了自己的衣鞋,往外去, 临关房门才看了她一眼。她正翻身, 可人的小脸转向了他这边。她显然睡的正香,一只手还朦朦胧胧往他这边伸了伸, 像是要拽他回去, 又像是要他抱她。
屋里的炭盆过了火, 这样的冬日早晨,除了被子里, 哪儿都不暖和。艾登背后过了阵风,他自己浑然不觉, 她却是整个人都往被子里缩了缩。艾登匆匆又看了她一眼,旋即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赵慈行睁开眼,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许久, 许久他都没有回来。她又看向他睡的那一侧,她隐隐觉得还能闻到他的气息,冷冽的,隐忍的,仍然神秘的。她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起了床。她穿好衣服,走到那西洋镜前,仔细打量起镜中的女人。她早已过了豆蔻年华,若她早生几十年,或是她要没被赵德瑞捡了,有幸读了点书,别说她可能早早嫁做人妇,就她的年纪,再有两年怕是都能有孙辈了。她知道自己模样生的不差,从小到大都有人夸,她也知道红颜易老,最是人间留不住。所以她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给自己画一幅自画像,二十三岁去到法国以后,她的生日自画像更是变成了全身的,不加任何遮掩的。她没想过一定要给人看,但她想过如果她终身未嫁,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如果有人来整理她的遗物,他们就会发现那些画像。如果那已经是一个更好的时代,也许那些画像会比她活着的时候展出更有价值。当然,这未尝不是每一个还未成名却有野心的艺术家的痴心妄想。但经历了昨夜,赵慈行想让艾登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到的她的作品,或者说,看到她。她想及此,双颊微微有些发烫,她抬起眼,镜中的女人也盯着她,她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可她看上去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她在一场充满未知的爱恋里,而那在她笔下,一定是美的。赵慈行拿起木梳,歪过头,梳起了发。
一番简单的整理,赵慈行带着一点忐忑打开了门。西厢房有两间房,她开了门出来,还有个小的门厅。艾登不在门厅,赵慈行心头本就有些失落,一开门还是没见着人,心里又是一落。不过门厅敞着,冷飕飕的,她继续往外走,走到门槛看到那人站在槐树枯枝下。他一手夹着根烟,一手正拿出怀表在看,而槐树下已经有好几根烟头了。赵慈行没急着出去也没急着出声,她就站在门槛后面看着他。他最里面的白衬衫别说打领带了,领口都开着,深灰色的西装背心也没扣好扣子,同色的西服外套和大衣外套也都敞着。像最浪荡的公子哥,却又透着点禁欲色彩。让她想靠近,让她害怕靠近。
艾登把怀表放回了背心里,一抬头,看到了她。天大亮了,阳光洒在四合院,照在西厢房,清冷的空气里,似乎还能听到外面大爷们遛鸟遛狗的声响。艾登吸了口烟,仍是盯着她,她与他对视着,二人都不说话也都没笑。“过来。”半晌,艾登垂眼弹着烟灰跟她说。
赵慈行低了低头,跨过门槛,往他那边走,边走边问,“你不冷么?
艾登不做声,只是盯着她。
“早上烟瘾很大吗?”
艾登还是不做声。她走到近处了,他扔了烟头,把她拉到了怀里。赵慈行个儿不算矮,可也不高,艾登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她第一回见他就发现了。她犹豫了下抱住了男人的脖子,他整个人似乎稍稍凛了凛,赵慈行干脆抱紧了点,他身上的烟味不好闻,但她一点儿也不讨厌。
艾登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她的背一点一点移到她的后脑勺,他压着火柔声问她,“睡的挺好?”
赵慈行晃着脑袋,一点儿都不好,她想,却没说出来,只是在他耳边问他,“你呢?”
“你折腾了我一晚上,你说呢?”
赵慈行刹那间脸憋得通红。“我没有……”她急急辩驳道。
“还说没有?”艾登声音一沉。
赵慈行觉得这人怎么突然这么凶,她又羞又恼,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些,“我本来就没有,你说得好像我……”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只是瞪着他道,“反正我没有。”说着就要放开他。
艾登抱紧了她的腰,不让她动了。“行了,你说没有就没有。”他缓和了语气,用下巴蹭了蹭她的侧脸,低声道,“想了你一晚上。”声音沙沙的。
赵慈行心扑通扑通直跳,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咬着唇,心道那昨晚我投怀送抱你还那么理智。她小心去看他的脸,他的眼,还是有点凶巴巴的。她便指着他的下巴说:“你怎么长胡子了?你昨天晚上还没长呢。”
艾登一手抓住她的手,要笑不笑地说,“第一次知道?”
赵慈行没回答,抽回手,两只手都去摸他那点胡渣了。她这样乱来,艾登躲也没法躲,二人在槐树下闹了起来。赵慈行看他即将无法维持他一贯的少爷德行,心里正要自鸣得意,突然她的手在他怀里碰到了点东西。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艾登也看着她,他看上去并不急于解释什么。
赵慈行昨晚并未在房间看到,那想必一直被他藏在大衣里。他居然真的随身带着枪。尽管经历了昨晚,她原本不该这么惊讶的。
艾登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
赵慈行没去接男人的手,她舔了舔嘴唇,跟他说:“我得去洗漱,准备准备……一会儿还有课。”
艾登放下手臂,点点头,“去吧,我这就回了。”
赵慈行也点头,看他转过身,她忍不住叫他,“艾登……”
艾登走到院门前,回过头,“礼拜天早上,教堂。”然后他打开门栓,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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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赵慈行撒了谎, 艾登肯定也知道她撒了谎。今天是阳历新年, 学校放假。放假回来就是期末考试了。她洗漱过后,在正房门厅坐了一会儿,前院开了一边门, 有熟脸的街坊路过还跟她打招呼。
“哟, 慈行回来住啦。”
“慈行在呢。”
“早啊, 赵小姐。”
赵慈行自然也笑着招呼回去, 但她心中不舒坦, 笑得很僵硬。他不就是随身带着枪么,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她真的知道么?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更多的混迹于洋人圈里;她仍然不知道他偶尔去其他的城市找的那个人是谁, 又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二十岁时回了哈尔滨, 恰好救下了叶莲娜。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杀过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日日活在危险当中,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他们的以后的。她能感觉到, 艾登隐瞒了最重要的事, 那件事应该就是叶莲娜口中的另一半故事。她不怪他,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不过, 他生她的气了么?他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却不拆穿她, 可他也直接走了。胡思乱想中,赵慈行锁了四合院的门,往学校的方向去。
梁曦明一出校门就看到了赵慈行。他连忙招手,慈行却没望到他。她低着头, 脚步匆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梁曦明叫了两声,她这才抬头看到了他,朝他这边走过来。梁曦明知道昨天下午艾夫人和小艾少爷来学校找慈行了,还知道慈行昨晚跟他们一家子在一起。但梁曦明不知道赵慈行昨晚是何时回来的,看这样子似乎是宿在了小四合院。梁曦明心里觉得古怪,慈行在赵先生过世后很少去那儿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