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罗阅?”赵慈行问。
梁曦明道:“就是罗阅。罗阅家离林姣填的那个住址比较近,罗阅告诉我他跟林姣没说过话,虽说都是九江人吧。罗阅想起来他们家那附近早些年有一个姓林的寡妇,只不过好些年前就搬走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用的消息。我昨日已经打过电报给九江的朋友,让他帮我去林姣填的住址看一看,如果林姣已经到家……那我想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明日吧,明日应该就有回信。”
赵慈行也同意梁曦明的说法。她转过头,问艾登,“艾先生来是想跟我们说什么?”她手里还抓着艾登给她的手帕,手帕的确干干净净的,材质也好,闻着还有些还有些清爽的淡香。
梁曦明这才看到那手帕。
艾登却问了个跟此事好像毫不相干的问题,“梁先生和赵小姐对使馆区外那片地儿有什么了解吗?我指的是从和平电影院往东去。”
梁曦明不禁笑出了声,他看看赵慈行又看向艾登,说道,“我约慈行去那里写生,约了好几回,都未成行。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洋人聚集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开始有些义愤填膺了,“那就是城里的一颗蛆,是圣经里所说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光天化日之下,那些洋人在中国人的地方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梁曦明所言非虚,艾登提到的这个地方正是曹元荣最头疼的管辖之地。聚集在此的洋人也多是些本国的弃子,比如一些流亡的白俄人,比如一些英美的老海员,比如一些被贩卖至东方的东欧妓/女,他们无法再返回故乡,只能留在异国他乡谋生或是纵情之后等死。
艾登附议了梁曦明的说法,“的确是块恶土。”他又看向赵慈行,“前日晚上我也是因此不太放心赵小姐独自骑车回学校。”尽管赵慈行回学校的路线不直接经过那块区域,但是夜幕一旦降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赵慈行昨日一早果然在画室外找到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想及前日晚上艾登送她回来时两人在车里多少有些“不欢而散”,她这时便正式给艾登道了个谢,“多谢艾先生。”顺便,把手帕又给他递了过去,“还是干净的。”
梁曦明却不知道前日晚上是艾登送了赵慈行回来,心下便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想,这艾先生是个已婚人士,按照慈行画的,艾夫人又年轻貌美,而即便艾先生有纳姨太太的想法,慈行肯定也不会答应的。想通这一环,他还在心里跟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切不能太小气。
艾登接过赵慈行递过来的手帕收进了口袋里。他知道赵小姐这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他那句“干净的”听上去的确有些傻,叶莲娜若在这里,也是要笑话他的。
“多谢艾先生。”梁曦明跟着赵慈行道,说完觉得很不妥,赶忙接上别的话,“艾先生问这个是——”
艾登道:“墙脚那块儿有个洋妓院,老鸨是白俄人,她托一个朋友告诉我她手下有个姑娘可能知道一些事。”
艾登口中的这个朋友正是托马斯酒吧的老板,德国人托马斯-施瓦茨。今天下午艾登开着诺亚的那辆福特去了托马斯酒吧。托马斯酒吧跟樱桃照相馆离的不远。如果以托马斯酒吧、樱桃照相馆、和平电影院为界,往西都是比较正经的地方,往东就是洋人在城中恶土之所在。
下午时分,托马斯酒吧里的人不算少,艾登还是老样子,在吧台要了一杯德国产的黑啤酒。他开了车,自然也不能多喝。托马斯就站在吧台后面,他是喜欢自己招呼生意的老板。酒吧里什么国家的人都有,不过主要还是洋人。他们喝着啤酒谈论的热点问题一个是华尔街的股市,但这个话题谈下去,个个都泄气得很,于是就转而谈论赌马了。
艾登随意听着,但他也不是都能听懂,如果是俄文和英文,那没什么问题,不过若是德语和法语,他能听懂的就很有限了。托马斯有时听到有趣的会给他翻译几句。这个德国人不仅中文说得溜,因着在北平的洋人圈里混迹多年,精通好几国语言,就连日语也会一些。
艾登的啤酒喝到一半时,他等的人总算到了。
走进托马斯酒吧的是一个长相打扮都有些艳俗的白人女孩儿。年纪看着不大,身型身高比普通中国女孩儿要大一圈,但并不胖。这有些严寒的冬日,她学中国姑娘穿着一件棉质的长旗袍,旗袍是桃红色夹一点宝石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棕黑色的厚呢大衣,像是男版,看着也有些旧了。她棕黄色的长卷发能看出来好好造过型,但头发本身有些枯。她妆容浓厚,表情不太自然。排出诸多细节,还算一个漂亮的姑娘。她见艾登望向她,便朝艾登走了过去。
“艾少爷?”她说的是中文,发音却飘着,一点也不字正腔圆。
托马斯在吧台后面替艾登答道,“他是艾先生,你是玛莎吗?丽莎妈妈让你来的?”
女孩儿点点头,竟有些怯生生的。
艾登朝玛莎伸了个手,“你好。”
玛莎连忙摘了毛线手套,跟艾登握了握手,握完她又跟托马斯握了握手。她的手有些红肿,可能是冻的。
酒吧里不时有人看向他们。玛莎的打扮很容易让人想到她是做什么的。酒吧里几乎都是男人,那些目光不是不怀好意就是充满鄙夷。
艾登请玛莎坐下,问玛莎想喝点什么。他猜想玛莎并不是这女孩儿的真名,只是她真名究竟叫什么,也不在艾登的兴趣范围内。今日会面,她卖一个消息,他买一个消息,仅此而已。
玛莎说:“柠檬水就行。”还是那飘着的中文。
托马斯趴在吧台上,饶有兴致地问,“你能听懂中文吗?会说吗?”
玛莎笑了,露出有些黄的牙齿,“我说的不好,但我会说。我能听懂中文。”
托马斯给了玛莎一杯柠檬水。“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艾登,有什么事喊我,我去跟那几个高帽子的银行家聊聊。”托马斯说着眨了个眼,去往吧台另一头了。
“你是哪里人?”艾登问道。
玛莎一五一十地答道:“我爸爸是英国人,我妈妈是波兰人,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我妈妈也只见过我爸爸一次。我不知道我算哪里人。”这是真的,她有时候也会这么告诉客户,那总会客户们多给她钱。
艾登点了下头。这玛莎也是个可怜的姑娘。背后的故事可能是,她的父亲是什么英国水手,她的母亲是在哪个港口讨生活的,男人一夜风流,留下了这个女孩儿悲惨的命运。只是仍然,这不是艾登所关心的,这个世上有太多的可怜人,与之相比,他的力量渺小的不值一提。
“我很遗憾。”艾登说,他喝了口黑啤酒,问玛莎,“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玛莎?”
玛莎却没有马上说话。
艾登心知肚明,他从裤子口袋里摸了几个银元出来。他把银元放在吧台上,跟玛莎说,“你先拿一个,如果我喜欢你的消息,剩下的都是你的。”
玛莎拿走一个银元,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她道了谢,果然开始说:“利维先生,我是说诺亚-利维,一年前来过一次我这里,他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要听懂玛莎的中文很有些难度,好在她说的不快,有些词还要想一想才能说出来。
“他找我做的事跟其他男人不太一样……他让我脱光衣服,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玛莎说到这里有些害羞,“我从来没听说过,更别说做过这种事。他答应我他不会给别人看我的照片,他又给了我很多钱,我就答应了。”
“还有吗?”艾登问,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玛莎摇摇头,她想了一下又说,“他看上去像个好人,我是说他甚至没有碰过我。”她说到这里环视了一圈酒吧,又朝艾登抛了个媚眼,“您知道男人们总是……”但她抛完媚眼就后悔了,艾少爷的目光顿时变得冰冷。她马上明白,他永远不会是她的客户。她回到了怯生生的模样,“丽莎妈妈说,利维先生可能失踪了,说您在找他,我想这也许是个有用的信息,所以我告诉丽莎妈妈我想找您谈谈,希望这对您真的有用。”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吧台上剩余的银元。
“拿走吧,那是你应得的。”艾登点了头。
玛莎赶紧把剩余的银元装进口袋里。然后她喝了口柠檬水,问艾登,“我可以来杯酒吗?”
这玛莎倒是明白正经事做完了才喝酒。艾登嘴角一弯,敲了敲吧台,那头托马斯听到走了过来。玛莎便跟托马斯要了一杯朗姆酒加柠檬汁。
“玛莎。”艾登叫道。
玛莎听着。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丽莎。”艾登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有警察来找你,你要如实说。明白吗?”
玛莎面露慌张的神色,可能是听了警察二字。
托马斯这时候把酒端上了吧台。玛莎刚要去拿,艾登也握住了那杯酒,他紧紧盯着这个姑娘。
“好的,艾少爷。”玛莎做了保证。
梁曦明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不管诺亚-利维在那洋妓/女口中是什么样的角色,他想到的是林姣跟这么个人有亲密关系,总是让人担忧的。他这是为人师长的心态。
赵慈行想的却要更深一点。她甚至有些如坐针毡了。她小心翼翼问艾登,“艾先生跟我们说这个事,是想问林姣平日品性是不是?”
艾登淡淡一笑,“我其实原也不知道我究竟要来问什么,但看了赵小姐的画,没有轻薄贬低赵小姐的意思,我倒是想问问,赵小姐在课堂上教过这些吗?林姣画过这类画吗?”
梁曦明听了也朝赵慈行望了过去。他是知道慈行不会在课堂上教这些的,至于私下……
“没有。”赵慈行笃定地说,但她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头深皱。
“慈行,你想到了什么,倒是说啊。”梁曦明催促道。
赵慈行缓缓道:“林姣有一回下课时的确问过我为什么有的裸/体是艺术,有的却是下流……”
“你怎么答的?”梁曦明急切地问。
赵慈行摆摆头,“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回答不上来。”她甚至没有自信让人们相信她的画就一定是艺术,而不是下流。
画室里于是沉寂下来。
过了一会儿,艾登沉稳的声音在画室里响起。
“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诺亚和林姣有了亲密关系,也许他们都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或是有疑惑。”
“谁知道那个犹太人是不是用这个骗年轻女孩儿,林姣又是学艺术的,想法可能会比别的女孩儿要大胆一些。”梁曦明说罢叹了口气。
艾登道,“诺亚为人还算正直。”他因着跟约书亚-利维的关系跟诺亚打过几次交道,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确实未跟诺亚有过深交,所以也说,“当然,很多事我也不敢肯定。”
“艾先生曾说发现了一些照片能证明诺亚和林姣的关系……敢问艾先生……”赵慈行突然想起了这一茬。
“噢,”艾登立即说道,“赵小姐放心,不是那类照片,只是诺亚给林姣拍过很多照,其中一张背后写着:MY LOVE,Peping,11.01。那些照片诺亚都放在保险箱里,保险箱的密码是约书亚告诉我的。”他说到这里,斟酌了下,才继续,“我想如果这二人还是音信全无的话,警察很快会查到这一层。那时候诺亚的隐私和名声可能都不在约书亚的优先考虑范围内了,毕竟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梁先生和赵小姐也要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梁曦明道,“是的,我也想到了。”他说完又追问,“艾先生,那你找到玛莎的那些照片了吗?”
艾登摇头。他在托马斯酒吧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前往了樱桃照相馆,但他一无所获。要么是诺亚把那些照片藏在极其隐蔽的地方,要么是诺亚把照片带走了。如果是后者,让人很想不通,他衣物一件未少,怎么会专门带走那几张照片呢。
梁曦明站了起来,“我看就等我九江的朋友明日的消息了,如果林姣没有回九江,我和慈行马上去报案。”
赵慈行和艾登也站了起来。
赵慈行看向艾登,迟疑着说:“艾先生,如果林姣真没回九江,那你今晚告诉我们的事情……”
艾登接过话,“我明白,那样的话,这可能对诺亚很不利,他可能既是失踪人士,也是嫌疑人。”他原本参与进来这件事是因为跟约书亚-利维的交情,以及丰厚的酬金,但现在涉案的可能还有一个失踪的中国女学生,那他更不可能坐视不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觉得骂人这个事分两种吧,一种是我骂你必须让你听懂听到不然我不白骂了吗,还有一种是我就要暗戳戳滴骂,你最好听不懂甚至听不到……我感觉这两种在社交媒体上都挺常见的哈哈感谢在2020-01-06 22:54:34~2020-01-08 23: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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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赵慈行和梁曦明一起目送了艾登离开,然后赵慈行关了画室的电灯,锁好了门。二人一起往宿舍走,只是一路上二人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今年,北平的冬日来的急,夜晚寒风呼呼直吹,两人都是缩着脖子走路。
今夜无月,只有极其遥远的几颗星。
谈完了林姣的事,梁曦明空出了心思回想今晚汪宿琴念的那首诗。但是梁曦明琢磨来琢磨去也还是没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慈行说宿琴不仅侮辱了她,还侮辱了赵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往这一层想,梁曦明开始细想“嫩草青青犹未长”——这是说的慈行吗?
两人很快就要走到教职工宿舍了,梁曦明想着若再不问,日后再问慈行可能更不愿意讲,这便干脆直接问了出来:“宿琴那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读过《源氏物语》,实在想不明白。”
赵慈行在暗夜里没有立刻回答梁曦明,快走到她宿舍门口时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