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慈行看梁曦明的面色,约莫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便劝诱道,“曦明,我们坐diang diang车过去。哈德门大街上好吃的多着呢。你不饿了吗,我也饿了。” diang diang车是有轨电车的俗称,因着开起来的声音得名。
慈行这是说了个假话。梁曦明想,要说好吃的,还是王府大街上更多。慈行要去哈德门大街,肯定是想着去樱桃照相馆附近瞧瞧,也许还有艾先生口中的托马斯酒吧。“只去哈德门大街?”他狐疑问道。
赵慈行犹豫了下,“……也去哈德门大街东边看看。”
“不往深里走?”
“行。”
梁曦明这才点了头。两人继续往车站走。王府大街上喧闹得很,比十年前更甚。梁曦明一恍惚,仿佛看到了十八九岁梳着两个麻花小辫的赵慈行。那时候他刚来北平,赵先生就让女儿带他逛旧都。他们那时也来了王府大街,慈行还请他吃了糖葫芦。不顶好吃,他当时跟慈行讲,酸不溜秋的,可能也是他运气不好,山楂还不新鲜。慈行就说,但以后人家问起你就可以说你吃过正宗的糖葫芦了呀,好不好吃反正是看个人口味,没那么重要的。
梁曦明想想觉得是这么个理。后来这十年间他倒是吃过好吃的糖葫芦,只是若跟人谈起,比如他的什么朋友来北平,让他带着游览,总要经历个糖葫芦的事,他还是习惯说,吃过正宗的,不顶好吃。
十年过去,少女不梳麻花小辫了,穿着高跟鞋走路也不好蹦蹦跳跳。但有时候她突然一回头一扭头,梁曦明觉得其实她也没怎么变的。
“曦明,你觉得那个曹署长怎么样?”赵慈行忽地问,她眼睛上下一动,又问,“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车站,等车的人不是很多。今儿北平的天依然很好,其实北平的冬日,阳光一向充足的。哪怕下雪,也总是雪后就晴。只是该冷还是冷,该刮风还是刮风。不过这对南方人梁曦明而言,适应起来毫不困难,九江的冬天那才叫冷到骨头里的,从长江上吹来的潮湿冰冷的风似乎有把人变成冰雕的法力。
梁曦明人比较瘦,所以哪怕他穿了棉衣在中山装里看着还是像穿的少。他转脸去看赵慈行,傻气地摇头,摇完头想起来慈行的第一个问题了,“不好说不好说。”
赵慈行就笑了出来,“你从曹署长办公室出来怎么说话也跟他一个德行了,刚才在他办公室我就想提醒你。”然后她低声学那曹元荣说话带点官腔的模样,“可大可小,可大可小,我懂我懂……”
梁曦明经赵慈行一说,也觉得怪怪的。他有点尴尬,忙说道,“你学的真像,慈行。那个曹署长,我的意思是,他做派的确有些官僚,但不像个酒囊饭袋。”
“嗯,”赵慈行应道,“父亲总说会与人打交道的人,最可怕也最厉害。曹署长当了那么多年警察升到了署长,应该有过人之处。”她这么说也是安慰自己曹署长能尽快破案把那“失踪”的两个年轻人找出来。
说话的功夫,电车叮叮当当来了。二人上了车,没多会儿就把他们送到了哈德门大街。从电车上下来,赵慈行果真往樱桃照相馆那头走。梁曦明有所预料,什么都不问只管跟她一个方向走。
赵慈行远远望到樱桃照相馆闭了馆。这时想起那曹署长说“也不是什么女学生都照得起相”,心里总不自在。
“林姣背后该是有个富贵人家。”梁曦明跟赵慈行想到了一起。只是这个富贵人家到底是林姣自己家还是什么不可说的,他们就暂不可知了。
艾登也是这么想的。赵慈行想。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哈德门大街上人来人往,扛着糖葫芦的小贩叫卖着从他们身边经过。
“慈行,你这样饿着我,是逼我去吃冰糖葫芦啊。”梁曦明见那小贩走远了些,故意拉着脸苦艾艾地说。
赵慈行听得一愣一笑,转头去看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该是听到了,使劲往他们这边瞅呢。她连忙拉着梁曦明穿过人群往不远处的一家面包房走。
梁曦明被她这么一拉着,觉得像是母亲拉儿子,心头很不乐意。这不把他当男朋友就算了,当个兄长也好,怎么还当儿子了。
“我跟曹署长一样喝不惯咖啡,也吃面包不惯。”梁曦明虽不乐意,还是任赵慈行拽着他的袖子,嘴里的抱怨却一句不少。“我宁肯去买两个凉透了的肉包子吃。”
“当真?”赵慈行扭头半笑不笑地问。她才不信,梁曦明吃喝皆喜热的,温的都不行。跟个老头子似的。就连父亲在世时都这样说。
梁曦明看着赵慈行的笑眼,知道自己是没法拒绝了,但还是死鸭子嘴硬,“先说好了这回是吃什么面包?要还是那什么法棍夹奶酪,我现在就去追那卖冰糖葫芦的。”
“你刚那么说人给人听到了,人还不一定卖给你呢。”
“……我赔礼道歉就是,装刚从外地来的。”
赵慈行笑着白了梁曦明一眼,把他拽进了面包房。这家像是新开的,她心里也没什么数。
从面包房出来,梁曦明一手一个小羊角包,一脸喜色,“好吃好吃,黄油喷香,松软得当,还热乎,法文叫什么……”
“Croissant.”
“可——松,这真是物如其名了,的确可松,的确可松。”梁曦明不懂法文,英文学过一点,学的也不太好。
赵慈行一边笑着一边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羊角包,看来曦明这重词的毛病暂时是改不了了。她边吃着,边抬头望往街对面。和平电影院门口的电影画报《姊妹花》有点意思,她想着下回过来得去看看。随后,她目光转到了别的店铺,照相馆、裁缝铺、古玩店……托马斯酒吧,酒吧门口停着那辆黑福特。
梁曦明顺着赵慈行的目光望过去,心里一落,有点闷地问:“是想去托马斯酒吧看看?”说着吃完了手里的羊角包。
“不去了。”赵慈行摇了摇头,把最后一口羊角包塞到了嘴里。她表情原还有些呆滞,但很快就恢复了吟吟笑意,“去酒吧还不如去那裁缝铺给你做件棉袄。新棉花暖和。”
梁曦明又望向赵慈行说的裁缝铺。那裁缝铺名曰瑞雪,他想起好像在学校附近也见着过这家。
赵慈行看曦明眉头皱了皱,知他是疑惑了,她便解释道:“瑞雪在城里好像统共有三家,听说是东北人开的,我也没去做过衣服。噢我想起来了,宿琴有一回跟我说他们家做的旗袍可好看了。怎么样,去不去?”
“做旗袍?”
“棉袄!”赵慈行气的推了一把梁曦明。
梁曦明连连摇头,“我衣服够穿,不用不用。不过慈行要是想去做旗袍我可以作陪。”
不想赵慈行道:“那我们回去吧。”她走了两步又跟梁曦明说,“艾先生和曹署长他们也会问那家裁缝铺吧?”
“肯定会问的,兴许有人看到或知道点什么。”梁曦明道。他心里估摸,这两家店铺也就隔了百来米。看赵慈行都走远了,他连忙紧走几步,跟上去试探着问,“慈行,我们不去东边了?”
“下回吧。今日虽没课,我们不是还要回去跟校长和教导主任说说这事?”
梁曦明听了笑着道:“慈行难得不任意妄为。”
赵慈行皱着点眉朝梁曦明瞟了过去,他嘴边还有点羊角包的黄油碎屑。“梁曦明,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她原本想告诉他他嘴角有东西的,转而一想决定不说了。
梁曦明心道,偷偷画艾先生妻子的裸/体,还能是什么形象。想归想,说他是不敢说出来的。“那面包的法文叫什么来着?”他便岔开话题,又问了一回。
“Croissant.”
“对,对,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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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警察来学校问了两回话。礼拜五一回,礼拜六一回。就这两回,谣言就四起了。
赵慈行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更不知道事情怎么越传越离谱。有说林姣一来北平就被开夜总会的犹太老板的儿子包养了,东窗事发,犹太老板震怒,二人这才私奔。在学生们的想象里,开夜总会的,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那总不是什么好人,背后地痞流氓打手肯定有之。也有说林姣是北平大户人家在外头养的小妾偷偷生的女儿,她天真烂漫上了开照相馆的犹太人的当,被犹太父子关了起来。还有说,林姣是女特务,这是一起政治事件……
赵慈行一面安慰自己比起学生的安危,名声算不得什么,一面夜里做噩梦,梦到林姣毫发无损地从老家回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怎么如此污人清白。这一觉醒来,赵慈行出了一身汗。屋里座钟正报时,五点钟。
因着是礼拜日,赵慈行也该起床了。过去使馆区,不管是坐洋车,还是她自己骑自行车都不是一会儿的功夫。最后她决定骑自行车,冬日里多动动,还暖和些。就是需要仔细戴好围巾手套,外面风可大着呢。
赵慈行从校东门出来的时候,瞧到了样让她开心点的物什。是那告示板上新贴了一则通告。曦明的字迹,曦明的口吻,教务处的盖章。简而言之就是告诫大家不要胡乱议人是非,编造传播谣言,但也鼓励大家积极向校方或警察提供线索。赵慈行昨天傍晚还没看到这个,想必是曦明昨日夜里或是今天起了大早忙活的。她又看了一眼,裹紧了围巾,上了自行车,往东边骑去。
*
坐落在使馆区内的圣玛利亚教堂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约莫三十年前由一位法国神父兴建。教堂是哥特式风格,使用灰砖搭建而成。夏天的时候,从远处看,三个尖顶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若隐若现。春秋冬日,没了繁茂枝叶的遮挡,那三个尖顶更突兀。这间天主教教堂与许多的欧洲著名大教堂相比,当然算不得恢弘气派,占地面积也不大。即便离得近了看,处处也只能算寻常。院墙是青石砖的,肃穆的黑铁门敞开着,继续往里头走,方能看到彩色的玻璃窗。再一抬头,十字架高高矗立。
教堂内的结构、装修风格和设施延续了教堂外观的简洁。穹顶有一些宗教画。这些宗教画是这三十年陆陆续续画上去的。赵慈行的养父赵德瑞便是因此认识了这里的神职人员,有那么几年,他给教堂里的西洋画师提供一些材料和建议。
教堂现今的神父哈利-柯纳原是英国人,精确一点地说,他出生于英格兰的海边小镇布莱顿,本该信仰新教。不过,哈利神父很小就随信仰天主教的祖父母搬去了法国居住,所以看作一个法国人也无不可。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也是法国人为主。但前来圣玛利亚教堂的信徒各国人皆有,多是洋人,中国人极少。
新来的这一批传教士基本上都不会中文,有些英文也说得不好。由于英文比法文在华流传更广,哈利神父认为他们最好需要一位三国语言都通的翻译老师。因着赵德瑞生前的关系,也因着赵慈行的背景,哈利神父找到了赵慈行。
要说赵慈行最初接受哈利神父的邀请也谨慎考虑了一番,北平城内的使馆区并不是一个让中国人喜欢的地方,开化是一码事,主权是另一码事。只是宗教而言,无论是西方基督教里的各种派系,还是在中国更为普遍的佛教,都有劝人向善之意和善行。而语言文化的沟通永远是重要的。赵慈行把这当作一桩善事来做,本身它也就偏向于志愿工作。但由于赵慈行在学校的教职工作不算清闲,所以她只是答应尽量每个礼拜日过来。
弥撒开始前,赵慈行在跟一个新来的叫塞巴斯蒂安的传教士闲聊时,远远望到了艾登走进教堂。她先前才从梅兰妮那里听说,艾登几乎每个礼拜日都过来,最多也就隔上一个月。她来这个月正好是艾登隔的最久的一次。他这时也看到了她。她便朝他笑了笑,但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没有笑,只点了个头,且很快转过脸去。
没多会儿,赵慈行就看到梅兰妮和一个白人老头——那应该就是托马斯酒吧的老板托马斯过去了艾登那边。
弥撒开始后,艾登还是像往日一样坐在后排,身旁没什么人。似乎没有任何一处触动他。反正赵慈行瞥到的是这样。她觉得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信徒,可是如果他不是信徒,他为什么来这里?
弥撒结束了,人群渐渐往外退散。赵慈行在人群里寻找艾登的身影,但她没看到他。她在教堂里又待了一会儿,把提前印好的一些语言学习材料发给了那几个新来的传教士,又跟他们说了好几个学习要点。等她从教堂的黑铁门出来,已临近中午了。她推着自行车,心里正想着去梅兰妮的面包房买两个热乎的羊角包。当她拐过这面院墙,差点撞到一个人。
艾登摘了帽子,掐了烟,看向她。
他仍然穿着上个礼拜天的那一套,帽子也没有变。
“艾先生……在等我?”赵慈行看向艾登,颇为犹豫地问出这句话。
艾登有时简直惜字如金,不过点头倒是痛快。
赵慈行想说“您别点头了,您有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客气生分的,“有什么事吗?”
艾登还是没说话。他只是拿出西服背心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赵慈行抓了抓自己的自行车把手,手套里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了。“艾先生,如果是林姣的事……”还是她说。
艾登突然道:“赵小姐,你可以叫我艾登。”他说罢走到赵慈行的外侧,很不自然地问,“你现在回学校吗?”
“我先去泰勒面包房。”
艾登道:“我跟你一起。”
赵慈行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笑着问,“还是给夫人买羊角包吗?”她刚也在想,不知道冷的羊角包曦明吃不吃。
艾登顿了顿,说,“她没有说。买一个也行。”
“不给小艾先生带一个?”赵慈行说的有些调侃之意。
艾登摇头,“他不喜欢。”
“那沁东,喜欢什么?”
艾登看了赵慈行一眼,似乎有点惊讶她记得艾沁东的名字。“沁园春的沁,东方的东。我起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