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电话里,他告诉她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后,本想将这些话也说给她听,可是她根本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
“你毕业的那天,我原本打算求婚,戒指都买好了。只要你说留下,我们立马就飞去拉斯维加斯结婚。进不了傅家的门也没关系,一年,两年,反正都是持久战……不怕你取笑,我都有信心撑到我父亲死的那一天。给他办过白事,我就办红事,让你当名正言顺的傅太太。我已经考虑过了一切可能,只是想到最后我发现……”
他的喉结咽了咽,“这条路,太难走了,对你来说太不公平。我不愿你陪我受苦。”
这些话,他从未对她说过。她望着他眼里的颓唐,一时哑然。
她认识的傅桓知,从未有过这样挫败的一面。
她伸手抱过他,他将头埋在她胸前,却也不似抽噎,只是在颤抖。
她的手滑过他的耳廓,又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拆礼物好不好?”
“你说没有准备……”
礼物两个字还未说完,只见她已经脱掉了自己的雪纺衬衣。
他神色震动,仍在始料未及中尚难回神,谁料她却已伸手去解胸衣的扣子。
客厅内灯火通明,背景是整面大理石切割的电视墙,流光溢彩,窗帘未掩,视野外是城景月色,交相辉映。
此刻,她毫无忌惮,毫无退缩。
视觉的震撼和感官的体验一并放大,任凭他有再好的自控力,也难料理这一时的失控。
就在她将要除去身上最后的庇护时,他摁住了她的手,眸色暗下去,“这对你不公平。”
“没什么公不公平的,千金难买我愿意。”她俯下身,捕获他的薄唇,“你该想的是,这对你的未婚妻公不公平,而不是我。”
她吻他,虽然是她主动,但他也在回吻她。
她不是懵懂天真的小女孩,也不是三贞九烈的旧式女子。她既然可以为了复仇献身,又为何不能为爱献身?
她将手向下探,摸到了他的皮带,这些动作早已在她心里演练过了许多遍,只是真的要实践起来,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座下人早已星火燎原,左手一寸一寸抚过她裸.露在空气里的肌肤,带着手套的右手压在沙发上没有动作。
在他前三十六年的人生里,只有应做和不应做的事,没有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救下她,是举手之劳,却怎想人心会变,许多事早已越行越远,偏离航道。他很清楚,这是条歧路,走下去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他也想放肆自己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却又清醒的知道,自己将无法为自己的放肆买单。
他们已经错过了远走高飞的机会。
终于,他松开了她湿热的唇,也放开了她细软的腰,仓皇离开。
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她像一个被遗弃的玩偶。
其实她知道,他不肯碰她,不过是嫌她脏。
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从不用别人用过的杯子、餐具,从不吃陌生的食物,从不说一句脏话,洁身自好到近乎病态。他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出生就被教育要享用最好的一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接受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她?
名节这种东西是一次性的。有人可以把衣服一件件穿上,有人却一辈子摆脱不掉某一个污点。
……如果你身处炼狱之中,有人向你伸出了手。那么这个人的恩情,你将永世铭记。
或许对他而言,她的报恩亦成了他的负担。
第15章 手指
不过半刻钟,傅桓知已冲完澡回到了客厅,见她仍光着身子抱膝坐在沙发上,于是拿过一条毛毯,将她裹紧,动作温柔的将她抱回二楼的房间。
他将空调调高了几度,又替她盖上丝绸凉被,做完一切后,才依着床头坐下。
他们隔了太久未见,方才在客厅里一切都发生得太仓猝,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近况如何。现在冷静下来,再回想她方才的举动,他方领悟,她是在赌,同他赌,也同她自己赌。
纵然知道自己的举动会伤坏她的心,他也别无他法。若这世上只有一人不能沉沦,那人便是他。
傅桓知在床头坐了许久,她都不肯看他,仿佛是觉羞耻,又仿佛在同他闹小孩子脾气。他几度想要抬手去抚她的脸,却都忍了下去,最后只剩一声轻叹,“瑾瑜,我们谈一谈。”
她坐起来,凉被从肩上滑下,露出光洁优美的曲线,在月光的雕琢下更显圣洁。
“要谈,就这样谈吧。”
这次回来,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他拗不过她,只好克制的回避视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到你,就同我讲。”
她终于望向他,“我想知道你的手的故事。”
要人自揭伤疤,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先前他对她残忍,她便也要对他残忍,这样才算公平。
“好。”
他将右手的手套褪去,原本修长的一双手,却残缺了半截小指。
能让他将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已足够证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是她尚不满足,尚不知足,仍要用身体去证明什么。
“以前楼下客厅里还摆了架钢琴,那件事之后,我再没勇气弹琴,就将它送了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还办过音乐会,参加过巡回演出?”
他此时能说得云淡风轻,却不知年少时,他曾因这半截小指而抑郁成疾,自卑到想过要自杀。
其实这一处缺陷,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甚至那截断处愈合的很好,并不丑陋。如今科技发达,做个逼真的假体也不是难事。只是无论他人如何安慰,在他眼中,这就是他一生无可抹去的污点。
他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疗,才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恨魏秉义,恨这个让他不再完美的人,恨到不惜要买-凶-杀-人。
大多数人只知道傅家是香江富甲,却少有人记得,傅云山是如何发的家,又是怎样赚得第一桶金。
傅云山生在珠江口,阿爸是带水佬,全家靠引路粤港两地客货轮渡为生,生活还算宽裕。后来战争开打,广州沦陷,所有轮船全部停航,带水佬也因此失业。那时有出路的人纷纷逃港避难,傅家全家逃到桂山岛,原打算过海去大屿山,谁知还未登船,香港也跟着沦陷。傅家在桂山岛躲了三年多,直到战争结束,香港重光后,才辗转来到长洲,继续跑船。
年青时的傅云山跟着阿爸做细路,来往港粤,熟悉水路,黄埔港和洲头咀常停外国轮船,他也会讲两句洋文。傅云山未正经读过几年书,也明白跑船是祖业,挣不了大钱,到长洲没几年,他就混进了和胜帮,跟做话事人季连生的马仔。
当时和胜是全港三大黑帮之一,长洲不过一个百余人的山堂。傅云山时才二十岁,年轻气盛,自然想往高处爬。他一面垄断长洲的海运生意积累财富,一面处心积虑想踩季连生上位。
那是香港黑帮的黄金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今天能做头拜关公,明天也能曝尸荒野。
没人知道傅云山是怎么在十年的时间内,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水手坐上和胜坐馆的位置。只怕就连警方也未估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十岁后生仔会成为最大赢家。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傅云山的名字已响彻整个九龙。
那时,傅云山已举家从离岛迁到尖沙咀,阿妈早年在逃难时病逝,家中只剩一个嗜赌的老父,和两个舅叔。他在长洲时娶了季连生的幺妹为妻,十年间季连芳为他生下两子一女,都已到了上学的年纪。
搬来九龙后,傅云山学了些西洋派头,混迹于各种商会,一直同政界来往密切,种种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港埠首位华人总警司威廉·佘。
威廉·佘出生在港岛,从小读英皇书院,是英国混血,中文名叫佘怀恩。在傅云山的眼中,佘怀恩无疑是最佳跳板,于是一年后,傅云山不顾家中仍有正室坐堂,摆酒迎娶港埠总警司的独生女佘玉馨。起初挂名二房,但没过几年,原配季连芳便身染恶疾,搬离港岛,回到长洲旧屋独居。
魏秉义初到傅家,也就是在那一年。他起初只是傅云山的司机,开一辆银灰色的劳斯莱斯,每日准时接他去“公司”。魏秉义常去傅宅,也都见过傅家上下老小,彼时他已是傅云山身边的得力助手,甚至常与傅家人一同吃饭饮茶。他做事牢靠,性格沉稳,深受傅云山的重用,甚至有意扶他做揸数,经手和胜账目。
佘玉馨嫁到傅家没多久便挺起了大肚,原配自然是憋了一口气,整日闭门不出,三天两头同傅云山闹一通,威胁要带走两个儿子。起初傅云山念在两人十几年夫妻情意,多是忍下去,加倍给她物质补偿。后来傅桓知出世,佘玉馨愈发受宠,加上傅云山与佘怀恩联络密切,相辅相依,季连芳的正妻地位早已形同虚设。三少爷的周岁酒上,季连芳大闹一场后,傅云山便再未踏入她的屋中半步,并将两个儿子送去寄宿,不准许他们同她见面。半年后,季连芳终于熬不住,主动要求带着女儿回去长洲陪父兄养病,远离尘俗是非。
有佘怀恩的扶持,傅云山在九龙城可谓是呼风唤雨,横行不法无所不能,直到有一天。
廉政公署设立后,和胜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傅云山每日焦头烂额,正是苦闷之际,遇到了从安城来到香港投奔亲戚的阿筠。那年阿筠刚满十七岁,年轻貌美,身上有着属于少女的淳朴无瑕。傅云山对她一见倾心,派人打听到她的住址,常常让魏秉义帮他跑腿送花,又塞钱让她去读夜校住大屋,穷追猛打了好一阵。
虽然是行黑道,傅云山身上却没有那股江湖气,更像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最擅用钱掌控人心。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又学会些西洋做派,懂得如何尊重女人,讨得她们欢心。久而久之,阿筠也心动。
他是九龙城赫赫有名的人物,腰缠万贯,连女明星也钟意他,有无家室都无法阻碍女人想要攀上枝头做阔太的欲望。
后来的故事,不必猜也知道。自古温柔乡英雄冢,傅云山积攒半世的温柔都给了阿筠一人,不仅在西贡买了一栋金屋藏娇,常常流连不知返,更是打算金盆洗手,彻底退出和胜帮。
有人说,他是提前收到风声,也有人说,都是因为一个女人。
傅宅如今换作佘玉馨当家,她有娘家撑腰,当然不肯同意阿筠进门。傅家与佘家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傅云山不敢驳她的面,只是越来越不常回家,夫妻间相敬如冰。后来佘玉馨听闻西贡住的那位怀了身孕,明白自己再斗下去,只会彻底失宠,落得同季连芳一般的下场。在那个年代,女人除了顺从与妥协,实际已无路可选,哪怕是出生高贵如她,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阿筠进门不久,傅云山便跪在和胜元老面前叩首卸任。
他在和胜做的生意大多不干净,深知这条路总有行到头的日子,所以在长洲留了一份家底,挂在发妻名下。离开和胜后,傅云山将这些年海运生意攒下的钱在港岛买下好几个铺面置地,转投地产生意。他极有商业远见,又赶上香港地产的黄金年代,投资环境大好,脱离和胜自立门户根本不是问题。
当时的港岛豪绅,娶几房姨太太都不是稀奇事。傅云山又是多情之人,在和胜的十年,捧红过不少大明星。原配是糟糠之妻,二房是政商联姻,只有三姨太是他挚爱的野百合。阿筠嫁到傅家后,又添幼子,十分讨得傅云山欢心。
不做大佬,他依然是港岛数一数二的富豪,能住三层花园洋房,出入驾一辆劳斯莱斯,家中儿女双全,又有美娇妻作陪,人生何其圆满。
而这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廉属成立后,重查警队贪腐,咬住已退居二线的佘怀恩不放,傅云山虽已极尽小心,但仍有洗不脱的罪证落在警方手上。
行黑道迟早要还的道理,傅云山再明白不过。走投无路下只有设计李代桃僵,让魏秉义假死并销毁账目,所有罪名都由他一人担下。只有死无对证,廉属才会善罢甘休。傅云山允诺给他一笔重金,并帮助他改名换姓过海去生活,魏秉义答应了。
那时的傅云山不曾想过,他最信任的兄弟和他最爱的女人会双双背叛他。
魏秉义并没有按计划离岛,而是拿着账目和巨款,带着阿筠私奔了。
故事的转折,也从这里开始。
“那位三姨太,是否姓邵?”
傅桓知点头,“没错。”
在安城时,她调查过兴安江北岸的那块地。她去翻过安城的旧志,也走访了一些老人,了解到城区未扩建之前,那里原本是一个同姓村落,是邵家旧屋的原址。顺藤摸瓜,她又找到了当年有关邵家的剪报,原来二十年前拆村扩城时,那里发生过一场车祸,死者名叫邵小筠。
同年,霸占各大报刊头版的新闻,是一起轰动全港的亿元绑架案。
“魏秉义离开香港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只记得那之后,我父亲一直在找他们,最后辗转得知他们回到了安城,本想亲自去将过往的恩怨清一清,没想到那日……三姨太出车祸死了。魏秉义将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傅家,他深信车祸不是意外,是傅家的报复,于是当晚,他坐货船回到了香港。之后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之后的故事,便是当时轰动全港的亿元绑架案。魏秉义在傅桓知上学的路上装作义工将其绑架,并向傅云山索要整整一亿港币的赎金。迟一天见不到钱,便会切下人质的一根手指。
失去挚爱的魏秉义是末日穷徒,他不在乎钱,更不在乎命,他只想报复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
傅云山在收到了血淋淋的手指后选择了妥协。
魏秉义不仅成功要到了赎金,并在逃离香港后,用那一亿港币创造了今日的泰安。
那一年傅桓知十四岁,在不见天日的废弃厂房里被关了整整两天,那天后,他永远的失去了一根小指,成为了一个不再完美的完美主义者。
这些故事,虽是旧闻,也都有物料可寻。在当时,傅家是各大报社的版面常客,随便翻一翻旧档,这些都是公开的故事。只有当年那起绑架案背后的情仇,被傅云山给压了下来,以至于外界对此知之甚少,多是在坊间流传。
傅家三姨太同马仔私奔,毕竟是丑事一桩,傅云山一世都在山顶,当然不准许这些日后会被人谈资的丑闻曝之于众。于是在各大主流报社的报道中,魏秉义被描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末日狂徒,为钱红眼,才绑架了傅家的三少爷。
“当年安城警方做局抓魏秉义,也有我父亲的暗中支持。只有魏秉义死了,才能解开我的心结,也解开傅家这么多年来的心结。”
宋瑾瑜感慨,原来这故事如此根深盘错,牵涉了两代人。唯一让她觉得讽刺的,是魏秉义一生坏事做尽,只有对三姨太算是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