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让魏邵雄请她喝杯茶,你不用太紧张。”
魏邵天走到门口,没回头,“早他妈想揍你了。”
他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警察这么大的动作,魏邵雄都看得一清二楚,迟早也会找到她。他现在人在里头,根本没办法保护她,外面的那群废柴,加一块都不如傅家的面子大。傅桓知开了口,魏邵雄才不会轻举妄动。他这样做,实际也是在保护她。
傅桓知从地上爬起来,抬了抬酸痛的胳膊,“阿添,她为警察做事,说到底也只是利用你,何必呢?我们好歹是亲兄弟,是一家人,至少我不会害你。”
“我的女人,我信得过。”
说完这句话,魏邵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黑面煞离去,律师才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上前扶人,“傅先生,你没事吧?”
傅桓知摆手,他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若不是碰上这个阎王,一辈子都不见得会和人动粗,别处倒没什么,就是颧骨结实挨了一拳,疼得没知觉,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律师将桌上的文件收进公文包里,两人起身离开。
傅桓知捂着脸走到车边,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看守所,“再拿些钱,打点下狱警,别让他在里面没烟抽。”
聚义茶楼,宋瑾瑜从二楼的窗台望出去,对面就是戏台,正搭台演着不知名的样板戏。
这地方隐于闹市,别有风味,只是普通市民通常不会来这。过了江,就是雄帮的地盘,这些唱戏的好,看戏的也罢,大多白天是人,晚上是鬼。
对面的人金表金链,出门前大约抹了成罐发油,可惜再怎样装扮,背上纹多几条龙,也掩盖不了他是粗鄙人的事实。
“不知道魏先生想找我聊什么。”
说到魏先生三个字时,她本能的心里一刺。
“宋律师,现在没有别人,别装了,你是见过我的。”
魏绍雄笑了笑,露出那口金牙,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痞出身,四十好几,一辈子都在行古惑,卑鄙下流事他干过太多了。以前他跟在魏秉义身边,顶多就是三流马仔,在安城根本不算出名,若不是十年前他豁出命帮魏秉义逃亡,轮不到他做这个义子。
“以前只觉得你模样清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正。不得不说,你穿职业装比穿校服更好看。”
宋瑾瑜面色紧绷,始终缄默不语,任由他的目光肆意打量,仿佛多坐一秒都是煎熬。如果不是背后有人作保,她保证可以听到更粗鄙下流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邵雄终于收起垂涎之色,饮茶漱口,嬉笑道:“你好歹跟过契爷,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今天请你过来,不过是想谈合作。”
宋瑾瑜在心里冷讽,只怕不是合作,而是胁迫。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也很简单。我想要泰安,你想给你细佬报仇,我们两个的目的不冲突,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叫合作共赢。”
台上青衣开了一嗓,“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原来唱得是《沙家浜》,虽是陈词滥调,眼下却正是应景。
戏台开唱,魏邵雄摸出烟盒,手里握着24k金制雪茄剪,剪开雪茄,燃上深吸一口。
雪茄本有浅香,她深吸入鼻腔,却不觉得好闻,反倒怀念起他身上挂着的辛烈烟草味。初闻时只觉得刺鼻呛人,带着涩意,只有贴得近了,闻得惯了,才有回甘。
他偏偏就是像烟草一样的人,天生带毒。不吸烟的人,会本能的厌恶,带有偏见,只有真正去品鉴,才能尝出其醇厚。从烟叶到烟丝,要历经高温的烘烤,岁月的发酵,无数次的炼化与加工,每个步骤都是打碎脉络的沉积。入口虽苦,却也令人上瘾。
台上刁德一唱: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阿庆嫂接: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是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的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从来只有绅士抽雪茄,西装要穿全套,派头要足,搭配威士忌和爵士乐。同样的东西落到不同的人手中,再配上红帘茶楼和西皮流水的唱腔,说不出的怪异。
魏邵雄跟着那唱腔起伏摇摆着手,悠然道:“这戏也唱了三年了,阿天做了话事人,在帮里处处压我一头。现在契爷行踪不明,谁都知道,泰安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我不动他,他也会动我,不算枉顾兄弟情义。”
“魏先生,不好意思,我不了解社团,恐怕帮不到你。”
“你是阿天的马子,离得他最近。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枕边人那就更难了。”
“他的枕边人有很多,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宋瑾瑜起身告辞。
魏邵雄也不拦她,茶楼外守着十几号人,就是她现在要跳楼,也一样逃不出去。
“阿天是货真价实的名流绅仕,论出身,我就是投几次胎也比不过他。明明生在金银窝,偏要自讨苦吃混猪圈。这叫什么?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来。”
魏邵雄坐定自如的满上茶,“现在各路人马都在打探魏秉义的下落,其实方法很简单,就看你愿不愿配合了。”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亮过了相,阿庆嫂将茶盏一泼,一幕收尾。
宋瑾瑜重新坐下,与他周旋,“你想我怎么做?”
“他不开口,无非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他如今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后一张牌。”
红脸白脸都下场,便只剩魏邵雄一人还在演着戏,扮个青面獠牙,笑容刁滑,“只要抽了底,他根本没东西跟我斗。”
第37章
阴雨天,纪云飞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推开门,里头是乌烟瘴气,他挥了挥面前的烟雾,把文件扔在桌上,震落了烟灰,徐毅鸿才转过头来。
两扇窗户都大开着,可是外头下着雨,烟雾一时半会儿散不出去。烟灰缸里攒满了烟头,看滤嘴的痕迹,都是今天抽的。
“你最近烟抽得这么凶,有心事?”
徐毅鸿没答,掐掉手里的烟,抹了把脸,“谈得怎么样?”
“上头有人施压,迟早都是要放人的。我们做公务员的打份工而已,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
徐毅鸿看着窗外,不出声。纪云飞知道他跟了这个案子十年,没那么容易放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好处想,就算把人一直关下去,也不可能找到魏秉义。倒不如欲擒故纵,让他自己找过去。”
“怎么,你要反过头来当说客?”
“我只是提醒你,魏邵雄不会比他更好对付。”
徐毅鸿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抓一个,是一个。”
纪云飞问:“你去哪?”
“回家。”
徐毅鸿走出警局,拉开自己的越野车坐进去,驱车去往兴安江。
半小时后,下游河堤的桥底,齐宇吊着手臂在岸边抽烟。
上一次见到齐宇,还是巡队扫荡的时候,几天不见,他不单手上打着石膏,脸色也有好几块淤青,出入城寨毫发无损,倒是回来挂了彩。
徐毅鸿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摸出烟盒,“把社团当事业做,用不用这么搏命?”
“取笑我啊?”
“城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复职,不必每日喊打喊杀。”
齐宇蹲着吸了口烟,“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河风卷着岁末的寒意,这个冬天,安城格外的冷,百年未遇。吐一口烟,都能呵气成冰。
徐毅鸿捡了一只鹅卵石,在河面上投掷出一发五连环,“马上就是2008年了,有什么想做的?”
齐宇想了想,“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眼奥运会。”
“呵。我以为你又会说,想赶紧娶个老婆回家。”
“我打了二十七年光棍,不过还是比不过你。徐队,你都奔四了,青春不在,再不赶紧点,我怕你要孤独余生。”
徐毅鸿无所谓道:“一个人,过惯了。”
他不是没有过谈婚论嫁的女友,只不过他做的这份工,三天两头不着家,根本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何况他总是在最前线,有家有室,万一某天被仇家报复,他不敢想。
年纪大了,也再没有那些心思,只想终生献奉正义。
“对了,天哥什么时候能出来。”
“这么关心你大佬?”
齐宇咽了口干涩的嗓子,“叫惯了,改不了口。”
徐毅鸿吸了口烟,“快了。再等一阵。”
“等一阵是多久?我讲真的,魏邵天不在,我一个人顶不住。这次是打石膏,下次就是打颈托了。现在天帮上下乱了套,开堂会要选龙头,我怕我一不小心中选。到时别说复职,能不能挨过2008都不知道。”
天色暗下去,徐毅鸿默然望着平静的河面,“这个局我们布了十年,魏秉义也布了十年。齐宇,我有一种感觉。”
这个猜想,源自于傅桓知突然的现身。
“他是在等香港人出手,等傅云山入局。这一切都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等到最高点时,投下一颗炸弹。”
“你的意思是……”
“97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在97年。”
齐宇陷入深思。
徐毅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牛仔裤,“至于那颗炸弹究竟是什么,恐怕只有魏邵天知道了。”
就快到圣诞节,气温骤降,单衣已不够保暖。魏邵天把身上的棉絮捂紧,换了个不漏风的姿势躺着。
那夜,他双手空空的回到城寨,跪在魏秉义面前磕足三个响头。
“契爷,今日见了血,是不是就能放过她。”
“这都下不去手,还指望能做大,痴心妄想。”
魏秉义望着地上的人,他最清楚他的顽固。十年前被捡回来时,他尚是个桀骜不驯的刺儿头,人家叫他“契仔”,他一声也不吭,以眼还眼以拳还拳,他染了毒瘾,宁愿自残也不复吸。到底是傅云山的儿子,哪怕落魄似流浪狗,身上也有股硬气,火烤不化。
最重要的是,他贪生,却不怕死。无论胆识或毅力,他都是最适合接泰安班的人。
魏秉义冷笑叹气,“世人都瞧不上我们这种亡命徒,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回去,她也未必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其实长这么大,我只有这一样没变过。认定一样事,就不会瞻前顾后。契爷,我已决定要娶她。”
“阿添,我一直很偏爱你。阿雄是我养的狗,但你不一样,我把你视作我的儿子,不仅仅是因为你阿妈。”
晦暗的屋中,魏秉义第一次用长辈的语气同他讲话,而不是十年如一日刻板的命令。
“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你年轻后生,有大把前途,不当社团老大,也可以大有作为。我知道你想完成你阿妈的遗愿,十年前我不是没有搏过,结果呢?这场博弈,我们的对家根本就是赌场,再怎么好运,也注定是输。”
可他的胸腔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十年来从未松泄,“走到这一步了,不搏一搏,我不甘心。”
“世上的事,不尽人意的太多。阿添,其实从来没人逼过你这么做,这么多年你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屋外响起枪声,一波激烈过一波,看来已不仅是闯入者这么简单,而是军方交火。魏秉义熄掉烛火,坐低在凉席上,开始诵念经文。他清楚城寨迟早要完,这个隐世之窟,早晚要曝光于世。他这一世,什么都有了,唯独最想要的,不曾得到。
外面激战已到白热化,枪声越来越近,混杂着细碎的声响,好似是在下雨。这十年,他听得最多的,便是雨打芭蕉,若再听仔细些,还能听见□□上膛的声音。
魏秉义缓缓睁开眼,却没有要走的意愿,只是静坐着等待命运。老天要他生,他便生,老天要他死,他便死。
“阿添,我回不了头了。从离开港岛的那一天起,就回不了头。但你还有机会。”
魏邵天在他身后说道:“我没想过要回头。”
他很清楚,做错事,就要受罚,做了孽,就要赎罪。
“我只想堂堂正正的去见我阿妈,听她讲一句‘乖仔’。”
睁开眼,蜘蛛倒挂落在面前,墙角是它辛勤耕织了一天的网。今天是他在这间屋里住的第十八天。
白天的时候齐宇来过,顶着鼻青脸肿,说了些帮里的情况,又偷摸着给他塞了两包云烟。自从傅桓知来过后,他就没缺过烟抽,伙食也有改善,至少再没在米饭里吃到烟头了。
齐宇是走旱路离开城寨的,当天他赶到竹屋时,已经空无一人。夜里城寨交火,齐宇得到命令,因为有当地军方介入,他不能贸然卷入激战,只能带着霍桑先行撤离。
“过几天就是十五堂会。帮里的事,怎么弄?”
“你去找唐儒绅,他之前和我谈的生意,我一成不拿,全放给他。堂会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八个堂口,只吃唐儒绅这一票,够不够数?”
“一个唐儒绅,足够了。”魏邵天望了眼屋里挂着的红点监视器,“剩下的,有人会帮我们搞定。”
魏邵天双手拆开烟抽出一根,“火。”
齐宇摸出火给他点上烟,魏邵天深吸了一口,上下打量,“你先把伤养养。你在外面,混的还不如我在里面的。”
齐宇问:“天哥,出去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魏邵天答:“给你娶阿嫂。”
齐宇笑,“哥,你这是老房子着火了。”
“什么意思,我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