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电话铃响,宋瑾瑜回到客厅,看见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我们见一面。”
“要说的,在香港我已经说完了。”
“只是想见你,也不可以?”
宋瑾瑜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我从香港带了几份旧报纸来,原想拿给你看。既然你不愿意,我可以转交警署,也算为查案出一份力。”
她语气变得急切,“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实际没有好处。”电话对面的人坦诚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在哪里?”
“我住在洲际酒店,房号是2808。”
宋瑾瑜开车到了洲际酒店,入冬天冷,连续的降温令人措手不及,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过过这样冷的冬天了。香港的冬天最冷也不会低过十度,甚至冷不过商场的冷气。
寒流来势汹汹,她的衣柜里没有厚衣服,只有一件夹袄大衣,买了只穿过一次而已,怎想已不足够御寒。
宋瑾瑜在门童的指引下泊好车,心想着空了一定要去商场买件羽绒服,和他一起去。
电梯上到28层,也许是因为太冷,也许是因为失重的缘故,她的胸口极不舒服,甚至还有些目眩。
她站在2808房门前,吸了一口气雾剂,才摁了门铃。大约等了五秒钟,有人开门。
房内暖气很足,傅桓知只穿了一件衬衣,起身急,连眼镜也未摘。
他开门往后退了一步,宋瑾瑜便往前迈了一步,进到屋里。
傅桓知在身后关上门。是一间江景套房,他住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客厅屹然已成为他的临时办公室。
他似乎不知该如何选择开场白,自她进屋后,连步履都很犹疑。
“冷不冷?要不要喝咖啡,或者热茶?”
实际屋里很暖和,但她却没有急着脱外套,也没有坐下,用意明白,便是不想多留。
“不用了。”
傅桓知点头苦笑了一下,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冲了一杯,背对着她说:“我以为你喜欢陪在我身边。”
宋瑾瑜答:“从前是。”
她爱过他。可有些爱像牙齿,拔掉就不会再长出来;而有些爱像指甲,剪掉之后还会不断生长。她活过的年岁不长,爱过的人更寥寥,却足以认清他是前者。
“从前……”
傅桓知独自品了品这两个字的味道,“瑾瑜,你敢说从未想过要和我在一起?”
“想过。”
宋瑾瑜遗憾道:“可惜,全部都是谎言。”
是的,全都是谎言。连一句真心话,都无迹可寻。
“你说打算在我毕业那天求婚,你说你买了戒指,也想过要和家里抗争……这些都是你编造的故事。傅先生,你的演技卓越,堪比一流视帝。你更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专家,知道我的恐惧在哪里,也知道如何驱动我去消除内心的恐惧。”
“或许,连圈套都不算。我不过是你手中一只股,长期持有,是为看准行情做空,高价时卖出,再低价买入,不费余力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暖气吹在她的鬓角,一番话说完,后背贴上薄汗。
其实她不愿这见一面,从不是因为对他防备。相交十年,即便过程中堆满了欺骗,她也清楚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自私,只是自负。因为他是个商人,总是要将利益最大化,这是有属于他的生存法则。
此间,傅桓知饮着咖啡,并无话要辩驳。
“你既肯为了一份报纸来见我,当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只有一件事,她不知道。便是他真的买了戒指,报道上说的九克拉鸽子蛋,造价两千万港币,就在这间屋里。他准备递交的婚书,也只差再添上一笔签字。
灰姑娘和水晶鞋,豪门童话,万众瞩目的婚礼,都不是不可能。
只要她能开出那一枪。
只要,魏秉义和他所知的秘密永远被埋葬。
正如她所判定,傅桓知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精通盈利,于是乎在他眼中,世上所有事都应有交换条件。
傅桓知走进卧室,手里拿着那份旧报纸出来。
“我不想让你做选择。但至少你要知道他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报纸落到手里,1997年的成报,内容也不过是枯株朽木,宋瑾瑜读着上面的内容,竖排繁体小字,她看得有些吃力。
暖风的缘故,她站着的时间越长,越呼吸困难。
傅桓知在心中读秒,数百字的报道,她读了足有五分钟。读到最后,脸上却没有预想之中的惊讶,反倒是欣慰。
起码,她终于知道他姓甚名谁。
读完,宋瑾瑜只说了三个字,“所以呢?”
“他做过的事,不比魏秉义干净。手上沾了血,迟早都要玩完。”
“那你呢?又有多高尚?”宋瑾瑜笑了,“双手沾血的人,根本是你们。”
她将报纸扔在那张伪善的脸上。傅桓知没有躲,反倒靠近她,目中有是不忿的隐忍,“瑾瑜,别恨我。我要保护我阿妈,她只有我。我不可能要她去坐牢。”
“所以你要他去死,来换你阿妈苟且偷生?难道他就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就不值得做个好人?”
宋瑾瑜退后一步,靠墙平复呼吸。
适才她一个急喘,险些没有接住一口气,傅桓知看在眼中。他清楚她的病史,不想再刺激她的情绪,于是放弃了自我辩解。
傅桓知进前一步扶住她的腰,直视她道:“瑾瑜,我明白你对他有所迷恋,但你所读到的也都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他是危险人物,是罪犯,是瘾君子。十年,他做的也只有变本加厉而已。”
他的劝诫有理有据,他是绝佳的操盘手,若不是从前撒过太多的谎,已不再符合征信条件,任谁都会信以为真。
“只有坠入过深渊的人才理解他人的苦痛。而你不明白。”
宋瑾瑜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她飞快的从他身边逃离,拧开门,呼吸到新鲜凉爽的空气,瞬间得到了清醒。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教徒。”
直到她离开有许久,傅桓知仍站在原地,不知所思。关门声响之前,他或许还能一搏,拿出戒指,单膝跪地。就在刚才,他是有机会叛逃的。
可是他始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无法冒险尝试,哪怕是千分之一概率的失败。
但傅桓知不能失败,更不能失掉尊严,灰头土脸的起身。
正如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傅桓知”三个字,脱开这个名字,他的人生没有其他意义。
由小到大,傅云山从来不中意他。他是傅家看似紧要,实际最无关紧要的存在。全家人心知肚明,傅云山喜欢的是有脾气有血性,玩世不恭的阿添。所以傅柏良宁愿装聋作哑,也不去卖乖扮孝,只求保住一份家产就好。哪怕是傅柯兴这样的碌碌之辈,用几张赛马票,也比他辛苦做出来的业绩能讨得傅云山欢心。
阿添可以踢球摔断腿,打架划破手,他却要通宵学习去拼由自家捐赠的奖学金。阿添可以夜不归宿,广滥交友,他却要每日按时回家听训。
傅桓知曾想过,可能阿添什么都不好,他也什么都没做错,大人的偏爱就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阿爸爱的女人不是阿妈。他爱的是心底的白月光,而不是墙上的蚊子血。男人便是如此肤浅,永远只叹流年往,不见眼前春。倘若陪在身边的是白月光,他便又会挂念起红玫瑰。
儿时陪伴他最多的记忆,便是阿妈在屋里以泪洗面,又要花半日精心装扮,珠宝粉饰,只为多得阿爸看她一眼。彼时三姨太已离港两年,两年的时间,阿爸竟一次都没有迈入阿妈的屋子。
舅爷偶来做客,他就去书房读报,隔窗听见他劝阿妈。
“他对你没有心,你怎么要他对你没有的东西?”
后来阿妈是如何想开,如何决定放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再不想见阿妈掉泪。
宋瑾瑜离开酒店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超市买了些包饺子要用的食材,猪肉,白菜,面粉,连擀面杖也要捎买上。
北方人冬至吃饺子,南方人则吃汤圆多,客家人有话说“冬至羊肉夏至狗”,在香港,多是打边炉食家宴,做冬大过年。宋瑾瑜不会别的,只有准备饺子。
买完菜,到家时已经天黑,宋瑾瑜换下衣服动手包饺子,光和面就用了半小时,剁肉调馅又是半个钟,等擀好面皮包成形,电视里已播完新闻。
今天和的面团正好能包六十个饺子,吃不完还能放冷藏室冻着,随时饿了拿出来煮。宋瑾瑜洗干净手,将饺子整齐的码在撒了面粉的料理台上。
魏邵天不回来,饺子便放着不下锅。她看着腕表数时间,也不知为何卯着一口气,非要等他回来才肯吃饭。
九点一刻,敲门声响。宋瑾瑜去开门,见门外是齐宇和霍桑。
齐宇是来过的,熟门熟路,也不换鞋,一屁股坐在了餐桌前。
“嫂子,天哥让我来家里吃饺子。”
话的意思,就是不必等他了。
第40章
宋瑾瑜泡了两杯热茶招待客人,便进了厨房。一锅下不了那么多饺子,她匀出三十个放进冰箱冷冻。
等待的时间里,霍桑在客厅打转,试图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与城寨关联的东西,或者说,找到她熟悉的那个“阿添”的影子。
饺子出锅,宋瑾瑜擦干手从厨房走出来,摆好碗筷喊他们吃饭。
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齐宇问:“你不吃?”
宋瑾瑜:“我不饿。”说完便转身回厨房去备醋碟。
齐宇尝了个清汤的,是猪肉韭菜馅,皮薄肉厚,味道很鲜。他往霍桑的碗里拨了几个饺子,“吃吧。”
家里什么佐料都没有,醋也是下午新买的,宋瑾瑜剪开塑料封口,把醋盛在小碗里端出去。外头的人已经吃开了,她默默地坐下喝茶,齐宇就坐在对面,她原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下午的那一份报纸,已足够解释很多事情。
于是她关心起霍桑的近况。
“她现在住哪?”
“城南,离这里不远。”
“申请了合法居留没有?”
“都办好了。”
霍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乌黑的眼睛在两人脸上徘徊。
觉察她的目光,宋瑾瑜双手抱着茶杯,对着霍桑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疲惫。
这里是阿添口中的“外面的世界”,和她所想象的不同。这里有建在高桥上的马路,有出没在云端的楼房。这里的人生活得很忙碌,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霍桑没有给予她回应,反而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她讨厌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她是阿添的女人,而是因为她的到来毁掉了城寨。
离开村子后,城寨就是她的家,而今她再无家可归。
外头刮起一阵北风,刮得窗框咿呀作响,三人一齐望向未拉窗帘的那扇窗户,齐宇突然说了一句,“马上就到圣诞节了。”
“你说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雪。”
安城已有几十年未落雪。
宋瑾瑜联想到什么,“你是安城人?”
“在安城上的学?”
齐宇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没有抬头,“三中。”
三中是全市最大的重点高中,有升学率作保障,是本市人的首选。宋瑾瑜毫不意外,“那我们算是校友。”
齐宇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是校友,他只比她大一届,正好赶在97年毕业。
她又问:“为什么当警察?”
在场没有别人,齐宇没什么顾忌,直说道:“因为想要维护正义。这理由够不够傻?”
上一次在这间屋里,他也聊过这个故事,只不过退学那一段是虚构,因为一个女孩儿却是真的。
宋瑾瑜想到了什么,可话噎在喉咙里,又觉得太俗,不适合此情此景,在他们两人身上排演,便没有说出口。
他们都是负重前行的人,一个背负的是命运,一个背负的是使命。在抵达终点之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
三十个饺子不经吃,盘子很快就空了。宋瑾瑜回过神来,“还有饺子,我再煮一锅。”
“够了,嫂子。我们吃饱了。”
齐宇拉着霍桑起身,没有要多留的意思。外面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魏邵天让他跑这一趟,他现在应该在江北和人火拼。
整个泰安,八个堂口,除了唐儒绅,其余都已倒戈。不仅如此,傅桓知这时仍留在安城,不外乎要出资造势,押宝对家。
形势如此,除非魏邵天当真有办法釜底抽薪,否则便是干脆投降认输,回香港在老爹面前下跪认错,照样能风流后半世。
宋瑾瑜没有留人,她清楚现在魏邵天更加需要他。
霍桑跟在齐宇身后走出公寓楼,两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这些日子一直如此,无论齐宇要去哪里,她都跟得紧紧的。出了大门,路过一间小卖部,霍桑突然止步不前,齐宇没注意,走开好远,一直快到车边,才发现人没有跟上来。
霍桑站在小卖部门口,对着卖烟的玻璃柜发愣,齐宇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怎么喊也不动,他只好走到跟前去。因为语言限制,霍桑很少开口说话,只是指着玻璃柜上一排彩色的东西,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齐宇试着换位思考,来解读霍桑的举动。小孩儿要买玩具时,就会赖着不走,这样看来,她应该是想要玻璃柜上的东西。
凑过去一看,齐宇才发现那是一盒散装的跳跳糖,每一袋的颜色都不同,口味也不同。
“你想要这个?”
霍桑听懂了,于是点头。
齐宇没别的办法,只好掏钱把整盒跳跳糖都买下来。霍桑抱着一盒跳跳糖,终于肯挪步子,乖乖跟着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