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该离开,但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她的房门,外头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屋里很静,只有白窗纱随着微风摇动。
她还在睡,枕边摆着一本破旧的黑皮书。是一本圣经。
她穿着薄睡裙,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凉被卷在腰上,胸脯的曲线一览无余。他有些懊恼自己走了进来,更懊恼自己看见了这一幕,因为他知道,这一幕会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再挥之不去。
怕日光将她吵醒,他掩上窗,不着痕迹地离开,然后带上了门,一瞬间心跳狂速,仿佛做了亏心事的贼,要趁四下无人落荒而逃。
早上8点,她下楼吃早饭。昨天塞贡来了个中国旅游团,住在同街的客栈,领队是个云南人,和客栈老板是旧相识,特意过来讨了杯茶喝。
老板拉着她一起加入了聊天,聊家长里短,聊这里的生活。
排雷队准备出发,Tim经过客栈门口,恰好听到她的笑声,往里瞥了一眼。
这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对味。
晚上还是他做饭,在她的房里。这次她没有哭,而是仰起脸笑着说:“好吃,太好吃了。”
他从碗里抬眼,突然冷言相向,“你对每个男人都这样笑?”
她愣住,“不是。”
她身上穿的裙子还是白天的那件,低胸款式,不过里面还穿了胸衣,并不暴露,但他却怎么看都看不过眼,闷声道:“这里住了这么多男人,注意影响。”
她低头拽了拽裙摆,突然就笑了,说:“那我只在和你一起时这样穿。”
他不搭腔,握着筷子继续吃饭。
吃完饭,她把碗碟端下楼,他独自留在了屋里,打量她的房间。
陈设布局和他的屋子没什么区别,一床一桌一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魔力,能让他心生邪念,像个小偷一样潜进她的屋子?
他静神闻了闻,大约是味道。这个房间里都是她的味道,五斗柜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香水瓶,还有挂在抽屉外没能塞进去的半个胸罩。
她喷了香水,难怪身上这样香,他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吻,浑身燥热,自持力也跟着飘忽起来。
等她洗完碗回来,身上的裙子被水溅湿了一片,他看着,目光又暗下去。
“你衣服湿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没关系,等会儿洗了澡再换。”
他不说话。他本该离开,但此时脚却也迈不动步子。
她混若无事的经过他面前,拿起五斗柜上的香水,朝脖颈上喷了一道。香味慢慢散至空气中,他深吸了一口,身上越来越热。
“你……有事要和我说?”
她在他背后问。
他站起来,转身将逼近她,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她心跳慢了一拍,正要闭上眼睛,却听他道:“你下次最好用些擅长的招数。”
她滞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下,“对,我忘记你喜欢叶子楣那一款……”
“什么?”
“没事。”
她将视线中那件扎眼的胸罩塞进五斗柜,“放心,我不会再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她没转头,他在背后说:“你晚上睡觉为什么不关门?”
“这一层只住了我们。”
“所以?”
“有你在,我很放心。不关门也没关系。”
“你就不怕我进去?”
“你又不是没来过。”
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他进来过,在未被邀请的时候。
他默然离开,走到门口,她说:“如果我的门开着,代表你可以进来,随时。”
他停步,转过头,咬着牙说了句,“你就这么空虚?”
她笑了笑,“你就当是吧。”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我过几天就要离开塞贡了。”
他说:“我离开之后,你记得关门。”
第67章 上帝都知道
早上,客栈老板煮了一壶咖啡,特意端过来给排雷队喝,“尝尝,本地种出来的咖啡豆。”
咖啡在这地方是奢侈品,平时能喝到杯速溶的就很不错了。Tim没放糖尝了一口,“不错。”
“这都要感谢你们,前几年这边的农田哪有人敢种东西,全都荒着,就怕种出个大菠萝……”
喝过咖啡,Tim拉着老板到外头去煲烟。
“有一批新队员要来,我要回巴色一段时间,给他们做培训。”
他踩着地上的砂石,低头用拇指蹭了下鼻子,“我还要回来,说不准时间。我的房间……帮我留着。”
“没问题。”
老板一口答应,其实是因为早有人跟他提了同样的要求。
还没到集合的时间,Tim沿着镇里唯一的公路往市集的方向走,留意到身后跟了个小尾巴,故意放慢了步子。
路窄,两边都是田野,他们沿着路牙走,前头开来辆大巴车,他停步等她赶上,然后理所成章地把她安排到马路内侧。
大巴车呼啸而过,掀起尘土飞扬,她捂住口鼻,等走出雾区才松开,“怎么还有旅游团会来这儿。”
“去看瀑布的。”
答完,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问题,她明明也是跟着旅游团坐大巴来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追问,只道:“你跟着我走,保不齐脚底下就有雷。”
说完就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手。她应一声,心里却想,这路是战后修的,哪可能还有雷,就知道吓唬人。
第一次牵手,什么感觉呢,他形容不出来,就两个字,真好。
有个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他来镇子上其实不为干什么,就是想买两包烟,从店里出来,他瞧见有几个本地小孩儿围着她闹,她从兜里抓了一把糖分给他们,笑得别提多温柔。
他抬手看了眼表,快八点了,应该赶紧回去,但看她玩得开心,又不忍心去打扰。
倒是她主动撇开孩子们,过来拉他的衣服,“我们回去吧。你还有工作,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回去的路上他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不应该很忙?”
“是很忙,前两年打了个大官司,累得喘不过气,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所以就休息了一段时间。”
他点点头,不再问别的。
到了客栈门口,排雷队正在装车集合,她小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她说:“好。”然后悄悄松开了他的手,独自往一人客栈走。
他捏了捏湿润的手心,在原地琢磨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夜幕降下来,又到了属于他们的独处时刻。
她对着灶台前忙碌的男人的背影叹气,“我也想当煮饭婆,是你不给我机会。”
今天他做了米粉,还是熟悉的味道。
想到他隔日就要走,下一次见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她吃着吃着,眼泪哗哗就往下掉,还不想让他看见,头发都落进了汤里。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哭什么?”
她吸着鼻子说:“你做的米粉,和我丈夫以前做的味道很像……”
听到这句话后,他全身的情绪都开始钝化,心里像是堵了口气,也没管碗里还剩着大半没吃完的米粉,起身离开。
她吃到汤也不剩,眼泪也流干,对着桌子对面空荡的位子喃喃:“我一个人撑了快三年,阿添,你再不回来,我真的撑不住了。”
最后一天出任务,收工时,队员们和Tim依依不舍的告别。平勒还要留驻塞贡,等着新队员加入,日暮时分,装载完金属探测仪,平勒过来给Tim递了根烟。
“你今天怎么不回去做饭了?”
Tim把烟接过来别在耳朵后头,坐在石头上系鞋带,“心里没我的女人,惦记着干嘛?”
平勒纳闷,“你可是这方圆十几里最帅的……雄性,还能失手?”
他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面无表情道:“嗯,失手了。”
想起昨晚那女人咬着筷子憋眼泪的样子,他心疼她,更心疼他自己,一片真心错付。
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他读懂了。
平勒说:“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唉,你别泄气,不是你的问题……”
“没事,我不需要安慰。”
只有不自信的男人才需要女人哄,他不需要,所以索性不再想下去。
他站起来,用一句话交代,“我喜欢她,是很单纯的一件事情,没想要什么回报。”
跟一个死人较劲,犯不着,也没必要。
“你这话,像是栽进去了。”
平勒给他出主意,“女人最看重承诺,你老是冷着张脸怎么行,要把该说的跟她说清楚,她才能心甘情愿地跟你……”
正说话间,一个村民骑着小摩托来找他们,急慌慌道:“山下村子有个雷爆了,炸伤两个娃娃,你们快去!”
Tim一听,赶紧跳上车,也没顾上耳朵别着的烟掉了。
是距离塞贡五公里的小山村,因为未爆弹的遗留问题,很多村民都已经迁离了村子,这里没有学校,当然也没有医院。
两个放牛的男娃在田里捡到一颗形似铁球的集束炸弹,把它当成是玩具,没想到一脱手就炸开了。这种炸弹因为个头小,长得像番石榴,当地人都叫它石榴弹,也是越战期间美军投放最多、最密集的炸弹,总共有2.85亿颗,相当于越南、老挝和柬埔寨总人口的七倍。
这些遗留的地雷呈散布式分布,且大量集中在平民区,排除工作十分困难,很多母弹虽然是哑弹,但内里却有数百颗子炸弹,每颗子弹又装填有三百颗钢珠,随便一颗都是定时炸弹。
三个女队员留下检测附近是否还有深埋的未爆弹,Tim开车送他们去塞贡省唯一的医院。平勒在车上用医疗箱给两个孩子做了紧急处理,肉眼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碎片打进了他们的身体里,但看伤势,腿肯定是治不好了。
下车时,担架上的一个孩子拉着Tim问:“我会不会死?”
“不会。”
Tim将他脸上的污泥抹干净,“生活有很多苦痛,但是,别放弃。”
他这一句别放弃,是对这个男娃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把两个孩子送进医院后,卡洛琳捂着嘴哭了,平勒也沉默了。
“八千万颗未爆弹,八千万颗……我们一辈子都拆不完。”
战争过去了四十年,硝烟却从未真正散去。
他们还要回去村子接其他队员,没有时间感时伤怀,Tim把车钥匙交到了平勒手上,“你说的对,我得跟她把话说清楚。”
平勒懵了,“怎么说?”
“身体力行。”
人世有太多意外,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明天。而今晚,是最后一晚。
他从医院跑步回到客栈,天光跟着暗下来,二楼的房门半掩,里面的人正靠在床上看书。
他推门进去,心中坦坦荡荡,并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走到床边,把错愕的女人抱进怀里,用力地说着:“我现在没办法承诺你什么。你等我回来,不会很久。”
她箍着他的背,说:“一个月。阿添,我再等你一个月。”
一个月后。MAG驻巴色总部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套制服和一块铁吊牌。
“Tim,你是我们这个队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走了,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培训新队员,将毕生所知的拆弹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只为给这段旅程画上一个结业的句点。
他挺直着背,声音平稳:“从前,我以为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来了这里,呆一辈子也无所谓。但现在我有家了……长官,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说的对,我们都是普通人。MAG本身就是自愿队伍,你有权利做选择。Tim,祝你未来一帆风顺。”
长官同他握手,语重心长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不过是能抱着心爱的女人,睡个安稳觉。
离开办公室后,他回宿舍打包好自己的行李,两年来他随身的东西,甚至装不满一只背包。
他搭了辆进山的货运车,一直到夜深才赶到塞贡。
客栈的老板瞧见他,笑着说:“她在等你。”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是离开塞贡的前一天,他看到那个孩子眼睛里求生的渴望,终于了解到自己潜意识里在逃避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上楼只需迈过二十几台阶,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沉。原以为一个月会过去得很快,没想是这样漫长,长到让人近乡情怯。
他在紧闭房门前站了很久,久到里面的歌已换了好几首。
音乐在播,男声在唱。
“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别让我所有的等待变成一片空白……”
她的话已不能更明白。
他扔下包,敲门。
打开门,他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听黎明的?”
她气道:“我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了你一个月,你回来,就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
他一步跨进屋,反手摔上门。
她还在呛他,“忘了告诉你,我的理想型一直是黎明那一款,温文儒雅谦谦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