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知道——枼青衫
时间:2020-03-22 08:59:31

  何况是你。
  未及深思这四个字的含义,后座人已不耐烦地踹了一脚座椅,“我不是在和你协商,听懂了?”
  她处于被动,不善较量,只有服从。
  车子驶过兴安大桥,桥下河堤处停了不少警车,每辆都打着警灯,按出警的规模看,绝非是小动静。宋瑾瑜故意放满了车速,打开了车载广播。
  “……下面是即时快讯,晚八时十分,警方收到线报,在兴安江中游段打捞出一只货箱,于货箱中查获二十公斤可.卡.因,毒品来源正在调查中……”
  后座传来一声惋惜,“二十公斤,够整帮兄弟吃一年了……”
  她听得后背僵直,不禁往后视镜望了一眼,正撞上他蔑然的眼神。
  “你觉得警察在乎你多点,还是在乎这批货多点?”
  魏邵天抓了抓头发,漫不经心道:“你就是开下桥,也最多睡上两日安稳觉,等之后我养好伤,免不了日日找你麻烦。你要再蠢一点,就去找我的仇家,到时我就放消息说你是我马子,他们连你一起整,顺便的事情。反正我们第一次见面,宋律师就说了,认识我,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渡客。怎样都好,随你心意。”
  穿过稀疏的夜色,去往不知名的线路,未知又惶惑,如同今天不曾排演过的意外。
  她很清楚,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们之间不存在怜悯与救赎的关系。
  可是博尔赫斯却写,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车子驶入居民区,停在一排绿化花栏前。上一次到这里,他连眼睛也未睁,老城区略旧的公寓楼,外墙的白漆也已斑驳,路灯下汇聚着虫子和飞蛾,扑腾着追寻生命的光与热。
  宋瑾瑜下了车,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都能猜到下一秒他要开口说什么,多半是鄙夷,大律师难道不该住高档公寓,至少也得是门禁电梯房,怎想白日衣着光鲜的职业,其实也不尽然过得滋润。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想,原来她住江北,他住江南,难怪两年时间从不曾打过照面。七百万人的城市,哪怕是在同一栋楼里,一个人向左走,一个人向右走,也可以永远不相遇。
  “我家在四楼,没有电梯,你能爬楼吗?”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宋瑾瑜把皮包挎在肩上,虽没有伸手,却是准备好了要扶他的。
  魏邵天扫了她一眼,一身浅色的衣裤,素的扎眼,转头一声不吭地迈进漆黑甬道。
  这男人异常的倔,明明每上一层台阶背都在颤抖,也没有要向她求援的意思。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慈悲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也就随他去了,不过是跟在后头,用鞋跟踩亮每一层楼道的灯。
  回安城的这两年,她不是没有调查过魏邵天,只是所获甚微,甚至通过警方拿回的资料,也只有姓名户籍而已。他来到安城之前的人生履历,是一张白纸。
  没有谁的人生会是一张白纸,在哪里出生,从哪里毕业……三十多年的人生,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除非两种可能,假身份,或是偷渡客。
  走到三楼,魏邵天终于咬着后牙槽骂了一句,“这么不吉利的数,是不是贪便宜,没人买才买的四楼?”
  “小偷一般都喜欢偷到三楼。一楼二楼容易进,三楼通常住的是富人,四楼翻窗有生命危险,不划算,按照犯罪心理,四楼是最安全的。”
  “睁眼说瞎话也是律师的职业病?”
  他在转弯处停下,“你家里,酒精,纱布,有没有?”
  她明确知道他的意图,“我家,不是私人诊所。”
  “算了,费事。”
  魏邵天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还是那只银灰色的诺基亚翻盖机。
  她心存侥幸,“想通了要去医院?”
  “你家不是私人诊所,没关系,我有私人医生。”
  他歪嘴笑了笑,合上手机后又接着爬楼。宋瑾瑜跟在后头,目光锁定在他别在腰后上的那块黑铁。
  随即,记忆的开关被触发。
  雨季,黑色的切诺基开在泥泞的小路上。车子在晃,车前挂着的红绳佛牌在晃,窗外茂密的雨林在晃……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晃动,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前座男人后腰上别着的枪。
  至此之后,这一幕成为纠缠她整整九年的噩梦。
  一个噩梦的结束,通常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混合结构的老房子,玄关的吊顶很低,魏邵天弯着腰进来,暖色的室内灯打在他脸上,全是汗,大约是疼得不行了,他疾步就往客厅的沙发上倒去。
  房子是两年前开始租的,两室一厅,不大,家具也是旧的。她习惯了没有家,也没有在安城一直待下去的打算,所以没有费神去添置什么家具,只是打扫得很干净。
  宋瑾瑜放下包换了鞋,皱着眉问:“你的私人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都不急,你很急吗?”
  魏邵天半个身子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横在茶几上,瞥了一眼身下浅米色的布艺沙发,“放心,沙发,也给你买新的。”
  她胸闷气短,只祈祷他千万别死在她家里,还要害她跑一趟警局录笔录,声音压在喉咙里骂了一句“无赖”,就拿着手提电脑回房间。能挺着腰上四楼,看来伤得还不够重,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气。
  大概过了一刻钟,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阵女人的大呼小叫声,伴随着各种打情骂俏的话,也不知是在缝合伤口,还是在调情。本想出去看看,转念又想,随他怎么折腾都好,与她也没有干系。
  等写完材料,外面已经没了动静,大概是人走了。宋瑾瑜抱着一丝侥幸走出房间,原本空无一物的客厅茶几上堆满了狼藉的医疗用品,带血的纱布,还有吊完的生理盐水。
  她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扎眼的男人还在厨房里晃荡。
  “你的私人医生走了?”
  “私人医生是给那些七老八十的富豪配备的。我身强体壮,还不需要这么造作。”
  魏邵天在碗柜前不知在翻什么,黑衬衫自半腰被裁开,小腹上缠着好几圈纱布,“就一个学医的小姑娘,爱我爱的死去活来的。”
  好在雄帮那群人都是些半桶水的混子,子弹擦着他的腰线打过去,伤得不深,但要再往里偏一寸,他就没那么气定神闲了。从前在城寨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动武,那里是彻头彻尾的法外之地,死了人也不过是多刨一个坑的事情,相比之下,今天这种场面的械斗,跟小打小闹没两样。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人是肉做的,怎么也得养几天,何况帮里的事情远没那么简单,雄帮的人知道他今天动手,就连警察也早有准备,足以证明他手下的人并不干净。
  宋瑾瑜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冷嘲热讽了一句,“魏先生情人真多,遍布各行各业。”
  “嗯,就差律师了。”
  要论插科打诨的等级,他敢认第二,恐怕整个安城无人敢认第一。
  水杯砸在大理石台板上,清脆又悦耳。很显然,她并不关心这些。
  “你要在我家待到什么时候?”
  “来的路上我就说过了,你要报警也行,最多告我私闯民宅。最后吃苦的还是你,得不偿失。”他好不容易从柜子里翻出半捆面条,在手里掂了掂,“大律师,会下面条吗?”
  无赖无赖,不死乞白赖怎么能叫无赖?她瞪了他一眼,往锅里下水,点开煤气灶。
  魏邵天哼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等外头风声过了,我就走。你帮了我这一回,往后有的是好处,到时候谢我还来不及呢。”
  嫌站着太累,他干脆坐在料理台上,“我看你一年挣得也不多,回头我给你介绍大主顾,当个法律顾问,一年挣的足够你买套别墅住。”
  锅底的凉水慢慢冒着小泡,她没有吭声,好似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你这么喜欢劫富济贫,不如自掏腰包好了。”
  “也行。不过我这几天在你这养伤,起码要吃好喝好。”
  “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看材料,没时间照顾你。你要享受那种待遇,还是找个护工,或者去找你的情人,都比我专业。”
  宋瑾瑜打开冰箱,“西红柿鸡蛋面,行不行?”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做你拿手的。”
  水开了,她专心煮面,打蛋切菜,手法娴熟,像是经常下厨。魏邵天也不找茬,转身回到客厅开始脱衣服。
  再回到厨房时,宋瑾瑜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原先的黑色衬衫已经换成了灰色棉T恤,她记得他随身只有一把枪,一只手机,不记得还有能更换的衣物。
  “你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小姑娘送来的,不然呢,你家有多余的男人衣服给我穿?”
  魏邵天在餐桌前坐下,翘上二郎腿,又是那副死性不改的痞气,“你家也不像有男人光顾。”
  她倒不予置气,转身对着炉灶,冷声道:“你非要呆在这里,那就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
  他饶有兴致,“没搞清楚状况?你是人质,我是绑匪,你跟我讨价还价?”
  “我救你一命,是出于好心,既然要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彼此尊重。”她面不改色,屹然有在谈判桌上的架势,“我知道你有枪,我已做了最大的让步。”
  魏邵天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我都这样了,有心无力,干不了什么。”
  她当他默许了她的条件。面煮好,她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都倒进一个大汤碗里给他。
  魏邵天是真的饿了,像有几天没吃饭一样,一大碗面吃得连汤都不剩,吃完还不忘点评一句,“加点葱,就更好了。”
  这么烫的面条,她要呼两口气才敢入口,吃得这么干净利索,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尝出味道来。
  胃能填饱,但身体还有别的地方空着。
  他望住她吃面,她吃得很慢很安静,热气笼住巴掌大的半张脸,耳边挂着一绺碎发。狭小的厨房,简单的一碗面条,暖色的白炽灯,所谓人间烟火气,其实不过就是生活最本质的面貌。只是他从不曾有过这种生活,才觉得分外稀罕。
  魏邵天惊醒。这一刻,他竟然体会到了餍足。
  仿佛长途跋涉的沙漠旅人终于找到绿洲,仿佛深陷苦难的人终于得到救赎。
  「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
  而苦寻的答案,是否就藏在这小小一间屋里。
 
 
第8章 同居
  “……宋律师?”
  走神了。
  宋瑾瑜看着面前油光满面的四眼男,抱以歉意,“不好意思,陈先生接着说。”
  “宋律师没有休息好啊,是不是工作太累?我知道一家老火靓汤店,当归乌鸡汤很出名的,下班之后有时间的话,我请你饮汤。”
  男人脸上的笑容已透露出他的意图。饮汤,倒不如说是偷食。
  三十多岁,本科学历,本职工作是行政销售,妻子是全职家庭主妇,家里的孩子估计刚上保育院。事业初见起色,却宁愿花大把钱去夜场享乐,也不愿在纪念日送妻子一件像样的首饰。最大的嗜好就是带女人去时钟酒店,前戏就是叙述自己的奋斗史,顺带把年收入后面多说一个零,更方便得手。
  她对这位陈先生当然没兴趣,更不会闲到去打听他的私事,只是见了两次面,言谈举止,已将他的家底都暴露。
  “确实是太累。我爸脑中风,已经瘫痪在床好几年,我下班之后还要回家照顾他,给他换衣擦身……”
  但凡遇到不感兴趣的异性追求,她都是这一套说辞。好在当下社会男人都够现实,生怕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对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避之不及,才能屡屡奏效。
  奈何这位陈先生还算情场老手,自以为戏很到位地敛了敛露骨的笑容,“照顾老人家要紧,宋律师你也挺不容易的。我们还是聊案子吧。”
  她喝了口茶提神,早上冲的菊花茶,水凉了之后又兑了热水,含在口中又苦又涩。
  这几天她确实休息得不好,心火旺,牙也疼,嗓子也疼,心肝脾胃,哪哪都不舒服。她家没有瘫痪在床的病人要照料,却有一尊请来不易送也不走的大佛。
  忙到五点多,已没有客人要见,明天便是周末,宋瑾瑜翻了翻桌上的日历,距离那个用红笔标记出来的日子,只剩不到半个月。
  她用座机拨电话订花,然后开车去了常青陵园。
  一个小时后,徐毅鸿骑一把改装的全黑哈雷883c,停在陵园的后门。
  他将头盔挂在手上,一个助跑,轻而易举的翻墙而入。
  宋瑾瑜在老地方等他,许是来了一阵子,面前的墓碑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郁金香。
  平时陵园里的人不多,这个位置又是背山,说话倒很方便。
  听见了军用靴发出的熟悉脚步声,她侧身看过去,军绿的T恤,烟灰色的牛仔裤,本就不怎么新的皮靴上还挂着几绺泥,脸上的胡茬也不知多久没打理了。谁能想到十年前,他也是个干净清爽的小伙子,还是警队里数一数二的帅哥。
  “你飙车来的?”
  答案显而易见,徐毅鸿挠了挠头发,“局里有案子,一大早去了趟乡下,怕路上堵车赶不及,就骑摩托来了。”
  他顺了三根香,摸出火机点燃,冲着两个相邻的墓碑各拜了三拜。
  宋瑾瑜看着他,“活人在这你不拜,拜一个空墓碑,咒我呢?”
  徐毅鸿没有说话,一整套做完,把香插在碑前的香炉里,才道:“是我对不起她。”
  与之相邻的墓碑上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轻,梳着双马尾,青春明朗。而上面的刻字,每一笔每一折都如刀刻在她的心上。
  宋晓娟,1981年——1998年。
  十年前的宋瑾瑜,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宋晓娟。
  那一年,徐毅鸿从刑侦大队调升到了反黑特案组。年轻气盛的他,一进特案组就碰上个大案子,根据缉毒组提供的情报,扎根在安城的民间黑恶势力,极有可能是一个跨国洗钱贩毒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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