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害死我阿妈,为什么要逼我走上绝路……到底想问哪个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添,我已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今日的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从没逼过你,也无需同你解释任何事情。”
挂掉电话,他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男孩过来拉他的裤子,清澈的双眼望着他,在向他索要费用。
他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成小船的五十元美钞,放进了椰子壳中。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
魏邵天满身冷汗的醒来,下意识地去摸枕下,坚硬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他的心悸稍有平复。
又做梦了。
他抓着沙发靠背坐起来,走到阳台,打开窗户点了一根烟。天刚破晓,月色尚在,这一晚还不算太糟,至少醒来,这里不是柬埔寨。
他吸了一口烟,沉浸在年代久远的回忆中。
他已多年不读福音,不信主了。那通电话后,他便决心改名换姓,重新做人。他不知未来会如何,他又到底想过怎样的人生,他只知道,他不愿再做好人、善人,不愿再把自己的命交给命运决断。当晚他和阿乐一同回到城寨后,便将那本圣经连同照片一起扔进了西公河里。全世界都已抛弃他,连主也不例外,谁又有资格命令他从良。
后来他问过阿乐,那日为什么会带他出城寨,又怎知他不会借机逃跑。
阿乐说,城寨里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留下的人。因为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比这里好。
一根烟吸完,他半靠着沙发,怎么也无法入睡。挂钟走到六点,他起身穿上裤子,下楼去买街角买早饭。
包子铺的阿公阿婆有一口北方口音,每天早上五点准时开张,蒸笼顶一揭开,源源不断的蒸汽往外冒,险些迷晃了他的眼。
“来六个包子,三个菜的三个肉的,再来两份豆浆。”
兴许是生面孔,又是他身上那股盖不住的煞气,卖包子的阿婆瞧了他一眼,立马低下头去,拿着个薄薄的塑料袋往里头夹包子。
“四块半。”
魏邵天从兜里拿了十块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那阿婆也没说什么,转头忙活着去蒸下一笼包子。
回到家,他怕一会儿都凉了,就把包子放微波炉里温着,又烧了壶开水,把豆浆放进热水里泡着保温。无所事事的在客厅从六点坐到了八点,直到她从卧室里出来洗漱,他才把早餐摆上桌。
宋瑾瑜没有在家吃早饭的习惯,通常都是上班的路上解决,街角那家包子店她常去,所以一闻味道就知道。
魏邵天正在摆筷子,头也不抬,“刚买的早点,趁热吃。”
她在餐桌前坐下,从碗里拿出一杯豆浆,碗里的水都凉透了,还好豆浆还是温的。
男女面对面坐下吃早餐,本该是浪漫的场景,她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一颗心提着吊着,再熟悉的食物吃下去都不是原本的味道了。
对面的魏邵天一声不吭地吃包子,也没有什么异常。可她时刻拿他当贼防,同一个屋檐下,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来与他相处。她更清楚,这男人绝对危险过世上任何的生物,能相安无事这几日,是他善心大发。
守着她吃完了早饭,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附近的市场买菜。泰安的业务还没有发展到菜市场这一块,雄帮的人要蹲守也不会选在这,他倒也不怎么担心。
洋葱、排骨、青椒、土豆……魏邵天一米八几的个子,挤在大妈大爷里头买葱,怎么都显得突兀,倒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腰也不疼了,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进了门,正撞见了打扮妥当准备出门的宋瑾瑜。
两人对视了一眼,魏邵天把袋子放到料理台上,“你要出门?”
她走到玄关,开始穿鞋,“要去见个当事人。”
“回来吃饭吗?”
宋瑾瑜拿起包,探头看见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
“这是我最后一顿饭吗,吃完就要上路的那种?”
她到底是有本事,三两句话就能撩拨他,转身又能将他惹恼。
魏邵天心里憋气,咬了咬后牙槽,想着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把袋子的菜一样样拿出来。
关门声响,一颗洋葱从料理台上滚落,他一脚踢开,啐了一句,“不识好歹。”
这女人,性格寡淡,软硬不吃,偏偏触着了他的逆鳞,激起了他的征服本能。
魏邵天望着空荡荡的客厅,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她乖乖缴械投降。对她好,她不识好歹,常规手段在她身上不奏效,说不定,还就得用下流卑鄙的路子。
他不过装了几天正人君子,全世界都快以为他是个食草动物了。
目光又转向紧闭的卧室。锁门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沙发他也睡够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门锁撬开。
他从洗手间里摸出一只铁丝发卡,三两下就拧成了倒钩,这种门锁,撬不撬开全凭他一念之间。
门锁开得十分轻易,他头一次进她的卧室,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浅色的床品,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立式衣柜。
魏邵天先打开了衣柜,翻出几件胸衣,目测了下尺寸,暗自满意。然后又在书桌前坐下,将所有抽屉都拉开,里面大多都是材料和法学书籍,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物品。
唯一有些意思的,只有桌上的那瓶深蓝色的香水瓶,midnight poison,若他没记错,译名叫蓝毒,和她根本完全不搭。她适合香水百合,而非风尘玫瑰。
这女人,明明寡淡又无趣,除了工作毫无其他生活,到底哪里有魅力了?魏邵天站起来,在促狭的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困扰想要寻求答案。
不成套的内衣,寥寥无几的化妆品,连枕头都只有一个……枕边安静躺着一本白皮书,是一本繁体的《利维坦》。他翻到扉页,印刷版次是1998年。
他仰躺在她的床上,随意读了几页,恰好就翻到夹了书签的那页。翻过来,才发现原来夹的不是书签,而是一张相片。
相片上的她和如今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头发短了些,更清纯些,穿着学士服,手捧鲜花,身旁还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
背景似乎是在香港,她的毕业典礼上。
至于她身边的男人,一张照片,无法推测他们的关系。魏邵天定定的看了两秒钟,原来她可以笑得这样甜美诱人,张扬绚烂。将相片夹回原位,合上书,望着天花板,他好似明白了她为何要喷蓝毒。
原来她是生于午夜的黑玫瑰,是不肯脱下水晶鞋的灰姑娘,美丽又危险。
第10章 利维坦
宋瑾瑜回到家时,手心是湿的,后背也是湿的。她打开卧室门进去,没两秒就回到了客厅。
虽然一切都在原位,但她明显能看出柜子被开过,床也乱了。
第一句话当然是兴师问罪,“你进了我的房间?”
始作俑者正泰然自若地换着台,“腰疼,找找有没有止疼片。”
她拉开电视柜的抽屉,“医药箱在这里。”
魏邵天看了一眼,随口答应,“哦。”
电视转到凤凰台,正好在播送娱乐新闻,他搁下遥控器,看得饶有兴致,“吃了饭没?”
“不可理喻。”
宋瑾瑜正准备转身回房,恰好听见电视声音——
“……这位神秘的傅家准儿媳,昨日已入宅见公婆,晚饭食到后半夜,看来和婆婆聊得很投缘……”
她的身体僵住,折回来,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沙发上的人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懒洋洋地说着,“豪门喔,哪个女仔不想嫁?当少奶奶,每日发廊shopping下午茶,总好过坐办公室坐出颈椎病,一份工做到死,也不见得有人家一日花的钱多。”
她冷声道:“偷窥别人的隐私,很有趣吗?”
“可惜人家马上就娶老婆了,就算跟了他,也是见不得光的。宋律师这么心高气傲,总不至于要放低身价做二奶……”
“说够了吗?”
魏邵天笑了笑,厚颜无耻道:“还没。”
宋瑾瑜立在原地,攥紧拳告诉自己,无非是忍耐。哪怕要将自己珍藏的心事曝之于众,被羞辱,被鞭笞,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做不了豪门少奶奶,也还有别的捷径可以走。”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我对女人从来大方,你见过的。豪门是比不上,但好歹能让你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神经。”
宋瑾瑜一秒也不愿多待,转身回屋,“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诶,我说真的。”
屋里当然没有应声,魏邵天自觉没趣,又摁开了电视,把声音调高。
娱记又放料,傅公子亲自飞法国,定做了一只九克拉鸽子蛋,值过千万港币云云……又说新儿媳被指派任务,三年抱两,头胎必须是男仔。
港媒一贯如此,对富豪的私生活极度关注,靠曝隐私搏版面。哪怕拍不到有用的料,写多几篇这样的报道,假的也成了真的。
宋瑾瑜回到房间,整晚都没有再出来。今日周天,十点档也没有播电视剧,魏邵天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实在无聊,起身去阳台抽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摸上枪,别在裤腰上,数了数兜里还有几张钞票,就下楼买烟去了。
这几天他常来小卖部买烟,买的云烟,在安城抽云烟的人实在不多,一来二去,跟小店老板混了个脸熟。
老板从后头拿了两包烟,递给他,“刚搬来这片?”
他掏钱,也不否认,“是啊。”
早年在城寨里,跟着契爷走货,在云南也待过一阵子,他抽不惯东南亚那边的卷烟,也不愿抽美国烟,反倒是抽上云烟觉得顺喉,久而久之,习惯了,便不想再换。
虽是酷暑,入了夜还有些微凉,魏邵天就站在风口上,点了一根烟,鼻腔里混杂着渔港的咸腥味。
在柬埔寨,他便已同过去告别,来安城之后,也再没有记起过以前的事情。像这样,脑子里跟放片子似的来回放着以前的事,是十年来头一次。
他从来是向前看的人,把命提在手上的人,是回不了头的。
一根烟抽完,他绕到对街的公共电话亭,摸了两个硬币投进去,摁了一串号码。
“契爷,是我。”
“听说你最近和阿雄闹得很不愉快。我看到新闻了,动静不小,一船货都泡了水。”
“契爷,货的事情怪我,是我手底下的人不干净。”
“怎么,有难处?”
他捏着前额,“怪我前段时间做事太过火,警察跟的紧。”
“差佬倒不算什么,怕的是窝里斗。”电话那边的人长吁一口气,道:“阿添,把手上事处理好后,回来一趟。”
魏邵天握着电话听筒的手一紧,“好。”
该交代的交代了,挂了电话,他心里盘算着契爷召他回城寨是什么意思?放权?交班?还是要再把他关上几年,磨练心性?
这次的事,他确实办得不体面。货没了,折的不仅是魏邵雄的面,更是契爷的面,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这么办,不把雄帮的人逼急了,齐宇脱不了身。要问冒这么大的险,换兄弟一条命值不值。在魏邵天眼里,命总归要比钱重要。他们干的勾当,不见得能比雄帮干净多少,不过是多了一份体面,钱不钱的总归都够花,但至少,不至于要拿命去搏。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他魏邵天不是个惜命的人,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可齐宇不是,底下多少兄弟都是有家有口的,全为混口饭吃。
契爷那边,看来真只有亲自回去一趟,再做解释了。
魏邵天想着,往嘴里叼了一根烟,抬头望着月色,突然又没了抽烟的兴致,把烟折了,往单元楼走,一边嗅了嗅自己身上烟味重不重。
知道她有哮喘,所以他很少在屋里抽烟,要抽也在阳台,把窗户都开着换气。他以前对哮喘这病一无所知,也亏遇见了她,不知中了什么魔怔,竟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上网研究这病。
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和那碗面一样,虽然很清淡,也没有放葱花,可就是合了他的胃口。连他自己也纳闷,这么多年,居然就没吃到过一碗这么对味的面。
他方才的举动,说的那些话,无非就是挑衅。她当然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一提到那位心上人,立马跟刺猬一样打开全身戒备。
她人美学历高,身家清白,想做傅家少奶奶不算高攀,她值这个票价。转念想想,反正她跟那人也没可能了,这种镜花水月的感情,时间久了自然就死心了,他不怕等不到她。
回到家,四处静悄悄的,卧室门还是关得紧紧的。魏邵天在客厅踌躇了一会儿,既然都已行到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好装的了,干脆一鼓作气把话说清楚,省得她瞎猜。
他敲了敲房门,当然没有人理他,等了一会儿,又继续敲,还是没声音,反正也没锁了,他直接就拧开门把进去了。
“睡了?”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瞧不见脸,只能瞧见被子底下勾勒出的轮廓。
魏邵天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扯她的被子,谁知她力气倒不小,在里头紧紧拽着。
僵持之下,他不怒反笑,“看来是没睡。”
胳膊拗不过大腿,她一个没百斤重的人,哪里干得过一个硬汉,干脆掀开被子坐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魏邵天看着她,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多半是躲被子里哭过一场了。想来是为了她那心上人要另娶他人了,伤心难过呢。
“不就是个小白脸吗,古往今来,许仙宁采臣,往往薄情寡义的都是他们。”他忍住自己想要去捋一捋她脸上的乱发的冲动,“天底下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
宋瑾瑜红着眼瞪着他,“你懂什么?”
他是真的不懂,“你好歹也是个高材生,肯定知道什么叫止损,就是做白日梦也该醒了。”
宋瑾瑜抓着被子又要躺回去,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