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姨母家视财如命,自私霸道,夫人的母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往后离了你,她该何等举步维艰。”
他手中捏着薄薄的纸,额头沁出紧张的汗。
顾绍祯瞥了一眼,随即将纸收回,彭吉吁了口气,以为顾绍祯想清楚了,便接着说道,“夫人心思单纯,却总是为着公子好的。去年入秋,公子猝然病倒,夜里烧的那样厉害,夫人衣不解带守了你两天,眼底下乌青一片,人都瘦了一大圈。见你好了,那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公子,夫人或许如今不懂,日后自然明白你的好。”
顾绍祯冷笑,将和离书拍到彭吉手里,稍一吸气,便捂着嘴剧烈的咳嗽来。
“我有什么好,需得她来念。彭叔,这宅子和留存的银票,你找个时机跟她交待一下。那样蠢的人,总有一天会吃亏。”
他若走了,赵姨母没了可搜刮的人,指不定肠子里憋着什么坏水,总不能再卖一回温良良。
彭吉沉声唉了一句,收起和离书,又低眉说道,“公子明明不舍得夫人,何苦逞强...”
顾绍祯一记冷眼瞥了过去,攥着巾帕的手稍稍收紧,彭吉将要开门离开,却听背后一声徐徐缓缓的叹息。
“她心里有人,不是我。”
熬了一整夜,烛心流了油,破开一条斜斜的口子,滋啦滋啦的即将熄灭。温良良双手对在一起,轻轻搓了搓纤细的指肚,嫩白的指头上磨起两个水泡,又红又疼。
她活动了腿脚,扶着桌案缓缓下了软塌,脚一沾地,便觉得头昏眼花,若不是扶得稳当,恐怕早就一头扎到地上。
彭吉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收拾行囊,开满枝头的杏花经了一夜的雾水,零落缭绕的铺了一地。见温良良迷茫的站在阶上,彭吉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那份和离书,举到半空。
“夫人,这是..”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只上前探了探手,将和离书递到温良良手中,转身便去张罗了。
府门口来了一人,穿着靛青色春衫,手里捏着一块白色巾帕,经过那些搬东西的小厮身边时,便紧紧捂住鼻子,一脸嫌弃的神色。
温良良收起和离书,站直身子堪堪望向那人,冯玉璇抬眼瞧见她,脸上立时堆起笑意,迈着小碎步极快得来到温良良身边,刚要套近乎,却见温良良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没有走下台阶的意思,当即也觉得面上挂不住。
“姨母今日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冯玉璇但凡来找温良良,多多少少都有事情托她去办。或是借银子为母亲采买药材,或是打点关系,芝麻烂谷子的事,恨不得夸得比天还要大。
“没事便不兴姨母过来了,姨母来看看你,府上这是要出远门还是怎的,如此兴师动众,瞧这架势,是要把东西搬空似的。”
她的眼珠子四处逡巡了一圈,半是狐疑的瞪着温良良,温良良熬了一宿,只觉脚底发虚,身上冷汗涟涟,眼皮一翻,淡声道。
“姨母若是无事,我便回屋睡去了。”说罢,竟真的转身要走。
冯玉璇急了,三两步跨上台阶,胳膊一伸,将她逼停在门槛前,“我有事,你这孩子,真的愈发难以捉摸。”
她擦了擦脸,扬着帕子又道,“今日是你母亲生辰,我来喊你和姑爷去吃酒,怎的没见绍祯?”
冯玉璇说话间,探着脖子往屋里乱瞅,温良良吁了口气,不着痕迹将她挡住,垂着眼皮回他,“他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怕是去不了。姨母你先回去吧,晌午我去与母亲细说。”
温良良不想与她纠缠,话音将落,便转身往屋里走,她胸闷气短,喉间如同刀子寸寸割裂,行走间如脚踩棉花,耳畔嗡鸣不断的响声让她一时恍惚。
冯玉璇伸手推了温良良一把,本想继续盘问,不料那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地面直直的栽了下去。
“温良良!”
作者有话要说: 温良良:我的意思是...
顾绍祯:你别说,我什么都知道。
温良良纳闷:你知道什么?
顾绍祯:我知道你最蠢。
集资买根打狗棍,给良良备上。
☆、004
温良良后脊一片冰凉,耳边好似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听不清楚。她睁了睁眼皮,面前如同白雾一般,熙熙攘攘中,耳朵嗡鸣不断,她摇了摇头,觉出有人在托着自己的身体,似近似远的声音飘了过来,冷汗之后,她终于醒过神来。
顾绍祯拧着眉毛,灿如星辰的眸子泛着冷光,薄唇微启,模样很是惊慌。温良良闭了闭眼,手指捏着顾绍祯的衣袖用力一扯,耳朵便如同被人凿开,霎时听得清明起来。
见她神志恢复,顾绍祯不由松了口气,揪着的心刚一落地,身子便骤然失了平衡,抱着温良良后仰跌坐下去。
彭吉往前跑了两步,一脚蹬在台阶上,一手扶着柱子,惊魂未定。方才顾绍祯在临近的屋檐下静窥,换做旁人都未必赶得过来,更何况以他病弱的身子。
“明明是给我冲喜的人,怎的这样弱不禁风,还是..”顾绍祯将薄唇凑到温良良耳边,轻轻一呵,温良良打了个颤,便听他接着说道,“还是,一想到要跟我和离,突生悔意,心痛神伤起来。你若是现下想明白,我权当那些话,你从未说过,如何?”
他眉尾轻轻一挑,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温良良挣了下,从顾绍祯怀里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圆柱站定。
顾绍祯的手垂在半空,左腿横着,右腿屈膝,雪白的缎面披风撒开一片。他侧过脸,迎上灿白的日光,笑的愈发纯良无害。彭吉想上前将他扶起,却见顾绍祯背过头去,自行站起拍了拍衫上的褶皱,复又冷冷的望着阶下那人,淡笑道。
“赵姨母,你清早推了我的人,若不说出个道理来,叫我面上着实过意不去。”
他腔调冷厉,只慢悠悠的瞟了一眼过去,却叫冯玉璇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胳膊上的寒毛倒竖着一根根的站了起来,她摩搓着手腕,笑盈盈的往前去走,彭吉不着痕迹的将她挡住,一副切勿打扰的肃穆样子。
冯玉璇一愣,随即皱着鼻子,扫了他一眼,虽有些难堪,到底是有事相求,便赶忙开口解释。
“绍祯你可错怪姨母了。”她甩了下巾帕,想绕过彭吉走到顾绍祯面前,谁料那人跟着转了一圈,也不说话,只是倚仗身高,满怀敌意的俯视自己。
冯玉璇唉了一声,又道,“良良是我亲外甥女,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诚心推她。未嫁到顾府之前,良良身体一向很好,我又怎能料到,轻轻一碰她便倒了,你瞧瞧她乌青的眼圈,昨夜是不是又熬了,姨母真的有些愧疚。”
她故作夸张的抹了抹眼睛,擦红了眼眶,满是慈爱的上前握住温良良的手,她骨节硬,握的又紧,温良良挣了两下,没挣开,便索性由着她去。
顾绍祯背手走到温良良身旁,犹疑的看着冯玉璇,又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拍着那细滑的肩膀问道。
“赵姨母的意思,是因为伺候我这个病秧子,累坏了良良?”他停顿了些许,冯玉璇刚要辩解,便听顾绍祯接着反问。
“赵姨母倒是真的应该愧疚,本来冲喜的是你女儿赵阮清,也不知姨母用了什么手段,逼得这蠢货主动跳了我这个火坑?”
话音刚落,赵姨母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动了动唇,没想到顾绍祯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将此事挑破,自然心中郁愤不已。
温良良垂着头不做言语,那人的掌心冰凉,饶是穿着披风,依旧冷的像是终年寒雪。
她觉得顾绍祯不对劲,平素里看到赵姨母都会避开走,鲜少会同她搭腔,今日却是牟足了劲,要与其争个长短似的。
“哎,良良,旁人便也罢了,你难道不明白姨母的苦心吗?”赵姨母一挥手,泪珠子噼里啪啦顺着眼角掉了下来,越说越委屈,竟由低声抽泣变成嚎啕撒泼起来。
温良良见了烦,抬眼看着顾绍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柔声道,“夫君,莫要气坏了身子。”
冯玉璇侧耳一听,见温良良没有帮自己搭腔,便哭的愈发起劲,恨不能将四邻八舍全都招来,顾绍祯看了眼彭吉,轻轻掩住唇角咳了几声,吩咐道。
“彭叔,我耳朵躁的厉害,叉出去吧。”
冯玉璇帕子还盖在面上,听他如此无情,忍不住一摔手,哑着嗓子道,“若不是为了你母亲,你岳母的生辰,你们当我愿意上门自取其辱!
罢了,我也不管了,左右是我多操心,惹人烦,我只是来知会你们一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怜了我那孤寡的妹妹,从此倒真真是清白一身了。”
她转过头,慢慢走了几步,见无人上前追赶,便猛一跺脚,气势汹汹的夺门而去。
院中恢复宁静,顾绍祯撇开温良良,径直朝着东偏院踱步,微风乍起,掀开他雪白的披风,刮落枝头的浅淡杏花,洋洋洒洒的扑落在他清瘦的肩头,温良良顿了半晌,随即跟了上去。
她跑的急,没成想顾绍祯猛然刹住了脚步,甫一转身,便见温良良直愣愣的冲了上来,毫无提防,他的手下意识的抱住温良良的腰身,连连后退,两人将那棵梨树撞得枝杈乱摆之后,好容易稳住了身形。
顾绍祯后背抵在树干上,凹凸不平的树皮布满各种疤痕,硌的他蹙起眉毛,闷哼一声。
温良良连忙让开,与他隔了两步的距离,忐忑道,“我不是有意的。”
顾绍祯缓过劲来,冷冷瞥了她一眼,拂了拂手,笑道,“看见了那封和离书,巴巴的过来感谢我的大恩大德?”
彭吉再次从月门口穿过,听闻此话,忍不住暗暗着急,照此下去,夫人铁定留不住。明明万事聪慧的公子,怎的对着夫人就如此赤口毒舌,非要落得个两败俱伤才鸣鼓收兵。
那封和离书在胸前,犹如烙铁一般,灼烧着温良良的肌肤,她脸上一红,“不是,我是想说,今日我母亲的生辰,能否陪我过去一趟。”
她没抬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只待一小会儿便可,我母亲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若你能在临走之前见她一面,我自是感激的。”
顾绍祯搓着手指,凄白的脸上悄悄漫出一抹暖意,他走近了些,俯下身子与温良良对望着,后又嗤笑道,“放心,你我和离的事情,若你不想与旁人说,便由着你。”
说完又觉得怕她误会,忙加了一句,“我是想着,左右我人已经离了金陵城,他人说什么都与我再无关系。”
他直起腰,心跳的厉害,温良良的几绺乌发荡在腮边,衬的肌肤莹润可人,顾绍祯咽了口唾沫,背起手佯装镇定的一步一步走远。
“顾绍祯!”
身后那人忽然醒了一般,脆生生喊了一嗓子,顾绍祯只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温良良往前走了几步,轻声如同春雨淋落。
“嫁给你,是我自己选的,不是被逼的,赵姨母骗我,我自己清楚。
只是我八岁便认得你,你脾气虽然坏了些,可若要眼睁睁看着你药石无医,就此死去,我于心难忍。
我嫁给你,一半是为了母亲的病需要银子养着,一半是真的想试试,冲喜究竟能不能救得好你。”
那人身形未动,雪白的披风扑簌簌的飘着,连同他漆黑的长发,好似画中的谪仙,叫人喉咙发紧。
顾绍祯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握起,又缓缓舒展开来,“去你的于心难忍。”
晕红的耳朵不受控制的颤了几颤,他眼眶微热,唇角勾起,转过游廊,消失在初开的烂漫花丛之间。
冯玉琬病的厉害,孱弱的身子软软的靠着枕头,一张枯瘦的脸面黄如蜡,她是个注重仪容的女子,虽病情沉重,却依旧穿戴整齐,见温良良进门,便笑着挥了挥手。
屋里透着一丝冷风,温良良鼻头一酸,连忙装作去关窗户,背着身子偷偷擦掉泪。
“姑爷没来么?”
冯玉琬稍稍往前探身,看着空无一人的门框,不由有些失落起来。
温良良恢复了平静,咧开嘴笑道,“母亲,女儿站在面前,你倒心里只想着那人,真真叫我伤心。”
她靠进冯玉琬的怀里,拽着她的胳膊俨然好似儿时一般,冯玉琬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头顶,柔声说道。
“当初若不是为了我这个破烂的身子,若是你祖父和父亲还活着,你的夫婿又怎会...”
“母亲!”温良良打断她的话,冯玉琬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这么多年寄人篱下,总爱唠叨那些无用的陈年旧事,除了让自己心思郁结,半点用处也无。
冯玉琬拍着她的手背,忽然压低了嗓音,偏过头小声问道,“你既已看了那封信,为何没有跟昱琮离开?”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绍祯正好从前厅应付完赵源一家,身形隐在门外的墙壁处。
他特意着人梳了个精神的发髻,佩白玉簪,又左挑右选换了身绯红的春衫,浮光锦面的鞋子,满怀热切。
冯玉琬声音虽小,顾绍祯还是听到了“离开”二字,他沉着脸,背靠在墙上,等待那人的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可爱们的浇灌,努力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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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那封信冯玉琬花了心思,宋昱琮差人送信到赵府,必是不知温良良已经嫁人的消息。此事若让冯玉璇等人知晓,难免人多口杂,到底是自己的女儿,终究希望她能有个好点的归宿。
宋昱琮在京中势力将起,便急匆匆赶到金陵城接温良良,这份情谊十分难得。且不说当年庆安帝与温弘文只是口头约定,便是真的下了旨意,此去经年,宋昱琮也完全没有再认温良良的必要。
温良良摸了摸锦被,反手握住冯玉琬的手,故意引开话题,“这被面好是好,只是旧了些,我那边新裁了几件好料,明日给你送过来。”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舍不得姑爷,所以没走?”
冯玉琬圆圆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笃定却又自相矛盾的渴望,她抓住温良良的手,又问了一次,“难道你真的对绍祯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