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我怕老天劈死你。”温良良说完,又觉不妥,便补了一句,“你别多想。”
顾绍祯忍不住笑了起来,狭长的眼睛仿佛星辰错落,他站在温良良面前,举着手指庄重的说道,“我这一辈子,体弱多病,房事不济,终此一生,只娶一妻。
若有假,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乌沉的天空忽然劈开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温良良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拽住顾绍祯的衣袖,紧接着,又是一道轰隆隆闷雷,席卷了半边天,在山头显得愈发响亮。
温良良吓得一缩,忍不住嗤道,“叫你别起誓,劈死如何是好!”
☆、044
雨势来得迅猛,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到头顶,顾绍祯反手握住温良良的手,唇边溢出笑来, 他往前一拉, 两人便朝着庙门跑去, 人刚窜进庙中,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狂风将树木刮得哗哗作响, 山间流水潺潺啸鸣。
温良良的头发湿了, 软哒哒的贴着脸颊, 她低头, 见手心还被顾绍祯捏着,便连忙往后一撤, 装作收拾衣裳的样子。
顾绍祯出来的匆忙,从床上趿鞋之时,衣领大开,途中又是骑马而来, 眼下挂了雨,胸前便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沾了雨水,将那身段勾勒的愈发诱人。
温良良避开视线, 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便哂笑道,“瞧呢, 老天都知道你说了谎。”
顾绍祯哼了一声,拍打着衣服上的水珠,诧道,“若是扯谎,也只能是前面扯了谎。”
“什么?”温良良不解,话音刚落,却半是清醒半是恼怒,“你,你简直愈发无耻。”
“我怎的便无耻了?从前在广化寺,是你与别人说,说我体弱不能房事,每每片刻便累到气喘吁吁。
方才我也不过是顺了你的话,若是扯谎,也是你与我一道扯得。温良良,我的名声可都叫你毁了,便是老天也听到了。”
顾绍祯捏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温良良的眼睛避开他的喉结,堪堪落到他湿透的肩膀,里面的皮肤若隐若现,仿佛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温良良舔了舔唇,便听他接着说道,“那两个人长什么模样,我尚未看清,倒惹得你浑身不快。
今日贵妃为三皇子选妃,不知为何,非要给我塞两个通房。我与她讲,自己体力不支,不能胜任,她全然不听,非得安插这两人膈应我。”
“三皇子,选妃了?”温良良抬起头,对上顾绍祯那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光华,燃的她口干舌燥。
“选的是御史中丞的女儿,冯妙兮。”顾绍祯语气冷了三分,又漫不经心的提了句,“高贵妃对兵部尚书的女儿,也极为喜爱,想必不久也会纳入宫中。”
温良良的手一颤,门外的风咣当一声将窗户吹得四处摇曳,雨水冲刷着屋顶,从檐下划开条条水瀑,击打着石板敲出簌簌声响。
修葺的温府,难道要做三皇子的府邸?
温府位于宫门外,园子宽阔,地势极佳,空置了许多年,平白无故翻新,兴许便是为了三皇子的婚事。
物是人非,此去经年,便是无法住进旧宅,也总想留个念想。眼下这份念想都要被剥夺,温良良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她这副样子,看在顾绍祯眼中,又是别样滋味。他只以为温良良惦记旧人,无法释怀,遂有些不屑与讥讽,便捏着她的肩膀,讽道。
“你也想选皇子妃?”
“瞎说什么?”温良良挣开他,来到窗前,顾绍祯背着手,与她挨在一起,雨势越来越大,温良良有些懊恼,想着今夜无法下山,便愈发愤懑不平。
“这雨不知何时才能下完。”她拂了拂身上的雨珠,顾绍祯似乎笑了,“你便急着与我分开,连一夜都忍不了。”
他又犯病了,温良良睨他一眼,抱紧胳膊不再与他争辩,顾绍祯性子太过古怪,温和的时候如春风拂面,撩人心弦,乖戾的时候浑然无理,不分青红皂白。
“温白景,不是你哥哥。”
顾绍祯倚靠在门框上,替温良良挡住迎面袭来的风,他挑了挑眉,又道,“你认了一个假哥哥,还当宝一样伺候。”
那语气,仿佛再说,瞧瞧,蠢货,我又要替你清理障碍了。
温良良虽意外,却也并未有过激反应,从认温白景为哥哥以后,她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冯玉琬心里欢喜,便也由着去了。
最为关键的是,温白景看起来风流纨绔,实则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人。父亲亡故的那位红颜,多半受过温白景照应,便是帮他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你管。”
她把耳边的头抿好,声音无波无澜,惹得顾绍祯不禁蹙眉凝视,“你留一个男子在家,难道不觉不妥?”
“不觉。”
从前她嫁到顾府也没什么,彼此安好,互不干扰,温良良拽了拽衣袖,抬头看了眼天,乌黑的夜幕没有半丝缝隙,如闷雷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果真是...愚不可及。”
顾绍祯哼了声,与她背身而立,他靠在圆柱上,弹开蛛丝,便合上眼睛不像搭理。
可没过片刻,他又兀自生气的睁开眼睛,来到温良良跟前,扭头与她问道,“温白景便是江洋大盗,你也不管?”
“他是吗?”温良良反问,倒把顾绍祯问住,他直起身子,看朽木一般绕着温良良上下打量了一圈,愤愤道。
“不是。”
“那便得了,母亲对他很是喜爱,往常吃两口饭便搁下筷子,见到白景的时候,都要多吃几口。
我便是多花些钱财,也不为过。”
温良良警惕的望着他,又道,“你可不要惹人烦,别到母亲跟前念叨。”
顾绍祯嗤笑一声,“我那岳母待我也是极其亲近的,每逢见我,笑靥迎人,宽心舒畅。”
“眼下这岳母你也叫不得,咱们已然和离。”
“那是你的主意,当初一根筋似的非要离开我,我若不应,恨不得日日以泪洗面。温良良,我便那般让你畏惧,让你避之不及?”
顾绍祯气息有些不稳,喉间的暗哑顺着这番话展露无遗,温良良往旁边侧了侧身,淡声道。
“咱们本就该桥归桥,路归路,我总不能扒着你不放。”冯玉琬那个人,那张嘴,何等话都能说出口,温良良不想她有朝一日拖累顾绍祯,这个麻烦,她一人背着便觉得负重难行。
“桥也归我,路也归我,你,自然也归我。”顾绍祯捏着温良良的胳膊,拽到自己怀里,似轻声笑了笑,又似自言自语一般。
“你那哥哥,身世也不简单....”
......
雨过之后的泥土香气,好像洗涤了所有尘埃,将院中的一切冲刷一新。
温白景弓着身子,探着脚去捡拾落在里头的芍药花,不过一夜风雨,挂在枝头开放或是未开放的骨朵,悉数被打到地上,零落成泥。
他捡了一捧,刚要回头,便听身后一阵轻呼,“小心脚下。”
温良良话音落下,温白景便一脚踩进泥水里,新换的鞋子染成一片乌黄,他跳起脚来,嘻嘻笑着,右手举到前方,叹道。
“妹妹的芍药委实可惜了,全都被大雨糟蹋了。”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麦色的皮肤挂着细汗,微微咧嘴,很是真诚的样子。
温良良顺着他的手移到他腰间的钱袋上,天青色的蜀锦,上面用银线勾勒着一个字,在边角处,不大却足够看的清楚。
“哥哥,我有话问你。”她往四周看了眼,丫鬟小厮便识趣的让到一边,温白景擦了擦手,跟着她来到前厅。
“妹妹今日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好像有许多心事,不若说出来,哥哥兴许能帮得上忙。”
温白景的手指在衣摆处抹了几下,便斜着身子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哥哥是临安白家?”
提起临安白家,百姓多少知道一些,白家酿酒,祖传几代,手艺十分了得。后来白家日渐衰败,被许多酒庄取而代之,便没了音讯。
温白景愣了下,却没有否认,他捏着手指,外头笑道,“是我骗了妹妹。”
温良良似如释重负般,她坐直身子,抿了口茶,又问,“哥哥救了那位夫人,故而我们去的时候,以为你是夫人的儿子,便误打误撞错认哥哥,也不算你骗我们。
更何况,哥哥为人秉直,待我母亲很是周到,若日后哥哥有需要,尽管与良良开口。只是,母亲心中有执念,哥哥若是想走,良良想请哥哥等母亲走后,再做决定。”
冯玉琬的心结好容易解开,若是温白景突然离去,指不定她心里胡乱琢磨些什么,温良良觉得,此时不宜将温白景送出温家。
“嗯,我听妹妹的。”温白景眯起眼睛,和煦的笑意仿佛阳光般落到厅里,他微微往后靠了靠,眼里好似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刚要开口,便听旁边有人虚浮的脚步,紧接着便是急急地斥责。
“你要赶白景去哪,啊,他是你哥哥,你要作甚?”
冯玉琬从偏门进入,手扶在桌上,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久病沉珂,已是病骨支离之态。
她咳了数声,帕子上全是暗黑色的血,凝成一团,冯玉琬喘了口粗气,靠在椅子上坐下,温良良与温白景对视一眼,便相继来到她跟前。
“母亲,你说什么呢,我与哥哥在谈事,哪里要让他走。”
“你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就是自私,自私自利!你就是想霸着温家独断专行,他也是温家骨血,你得宽心容他...”
冯玉琬脑子似乎有些不灵了,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温白景耐心的扶着她的胳膊送回内间,又折返回来,对着温良良笑道。
“你母亲,与你丝毫不像。”
温良良心里一跳,却只是摇头,并未辩解,温白景坐下,沉吟片刻,又抬头清了清嗓音,慎重说道。
“有一事,其实刚见你的时候,便不该隐瞒。”
温良良抬头,温白景面上有些惶惶,他避开温良良的眼睛,小声说道,“亡故的那位夫人,临终之时枯瘦如柴,我瞧着,她应当出身名门世家,否则不会在那般落魄的情形下,依然倔强到为了颜面,不肯去找昔日的良人。
她曾告诉我,她有两个孩子,一个葬在院子里,一个养在她人怀。”
☆、045
温良良一眨不眨的瞪着温白景, 他定下心神后,终于不再犹豫,“妹妹与那位夫人, 眉眼相似, 秉性相同。
夫人说, 那时她的女儿还小,尚在襁褓之中, 她带着两个孩子走投无路, 才找到温府。夫人与我说这番话的时候, 能看出她因贫困而表现出的羞耻感。
冬日天寒地冻, 又赶上雪虐风饕, 夫人去的时候,温府的两位主事都不在, 偏偏是大夫人出门。夫人本想离开,却不知大夫人为何改了主意,将她的女儿要了过去,赶走了她们二人。”
白景瞥了眼温良良, 润了润喉咙,低声问道,“妹妹,你可在听?”
冰天雪地, 若是有所倚仗,她定会顾及自尊自给自足,若非走投无路, 怎会带着两个孩子找上温家。
那位夫人,定然是要强的很,否则不会在有了两个孩子的情况下,依旧偷偷撇下父亲离开。
温良良的手有些发抖,她暗哑着嗓子,腮上烦热,“我在听,哥哥请继续。”
温白景坐直了身子,捻着手里的串珠道,“夫人念着女儿体弱,便把她留在温家,好歹能留条活路。她带着儿子走了,后来没熬过第二个冬天,儿子便患了重病,瘫卧在床。往后的数年里,夫人悉心照料,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他站起来,似乎有些不忍。
“儿子死后,夫人便跟着一病不起,我去的时候,正好救了她一命,与她相处了数月,她絮絮叨叨,却是在弥留之际才告诉我这些事情。”
“哥哥,夫人嘴里的大夫人,是我母亲?”
温良良的声音有些尖细,眼睛不自觉看向冯玉琬的方向,那道门虚虚掩着,春烟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那只白猫,雪一般的颜色通体油亮,湛蓝的眸子警惕的盯着四周,它舔了舔爪子,然后轻巧的一弓腰,跃到地上后,在春烟的诧异中,一溜烟窜到温良良的脚下。
“看着有些眼熟。”
温白景伸出手想捞它,白猫的爪子立时从红肉中亮出来,眼珠往上一翻,温良良便拍了拍它的脖颈,斥道,“收回去爪子。”
白猫委屈的瞪着温良良,不情不愿的缩回去利爪,便跳到她的膝上,找了个舒适的角落,软趴趴的瘫倒下去。
“跟顾二公子极像。”
温白景呵呵一笑,便坐回位子,只吹了声口哨逗弄白猫。
“哥哥平白说他作甚。”
温良良有些脸红,温白景便悄悄说,“我看顾二公子待你真心,他虽性子怪了些,却是个舍得花钱的主。
我与紫金阁的事情,我知妹妹从中权宜,奔忙不断。顾二公子与提刑府那边,纵是我不知晓他如何行事,他却是用了人情的,这份恩,将来有一日,我会还给妹妹和顾二公子。”
“哥哥怎的越说越离谱了,方才还在说夫人的事情,话题一转,便讲起他来。”温良良秀眉一簇,温白景便赶忙噤声,摆手道。
“好,好,我说。”他喝了口茶,也打量了眼春烟方向,见她迷迷瞪瞪快要睡着,便小了声音。
“正是你母亲,冯氏。夫人说,冯氏跟她承诺,会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夫人有没有提起,为何不留下她的儿子,反倒留下一个女儿。”
温良良话音一顿,目光嗖的瞟向温白景,那人跟着一愣,捏了捏下巴,犹疑道,“这个,夫人还真没说。”
芍药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怀里的猫扑通一声跳下去,转眼便消失在假山后,继而从高处跃下,贴着水池边,将那一丛芍药踩烂。
温良良站起来,咬了咬唇,抬眼望向温白景,她还没开口,那人便先出声,“妹妹放心,这些话你不提,我不会跟任何人讲,那我去店里了,你仔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