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便牟足了力气,指责道,“你做那下作的事,休要强词夺理,为了卖酒,竟然伤人性命,简直罪无可赦。”
“我做何事了?怎的就图财害命了?”温白景精瘦的面上露出一丝嘲笑,他努了努嘴,朝着证物说道,“大人都还没判,你们倒是未卜先知。”
县令皱着眉头,似在人群里搜罗了一圈,复又重重咳嗽几声,肃穆道,“你二人看到往井里投东西的,确认为堂下之人?”
“是,大人,那夜沿街灯火通明,我们看的清楚。”
“好,打开证物。”
县令捏着下巴,衙役上前掀开布帛,便见周遭百姓悉数扬着脖子查看,盘子里托着两枚纱布小包,包里的东西浸泡的濡湿粘稠,隐隐有股别样的药香。
“此为何物,是否为你所投?”
县令态度缓和许多,堂外蹲着的几个人立时猫着腰站了起来,彼此交换过眼神,有一个便悄悄赶回紫金阁,只留剩下两人继续盯梢。
这证物,不是被他们掉包的那件,那便是事情出现了变故。
紫金阁自然知道温白景往井里投的是屠苏,强身健体,百利无害,若要整倒他,屠苏必须换成有毒之物,他们已经与县令通过气,此类事宜经历甚多,怎会突然出现转折?
温白景拱手一抱,不卑不亢,字字清晰道,“回大人,此乃屠苏,驱邪避疾,可预防疫症传播,并非毒/药。”
百姓哗然,纷纷惊异,但凡出现疫症,不过数日,便有燎原之势,一旦爆发,后果不堪想象。无论男女老幼,但凡沾染了疫症,多数都会丧命。
县令倒吸了口气,将身子往前一探,叱问,“休得信口胡诌,引发骚乱,本官都未得到疫症的消息,你又如何判断?”
温白景不慌不忙,答他,“回大人,草民并未说城中有疫症,只是提及屠苏有强健身体,趋避邪气的功效,若是引用屠苏泡制的水,终年不会得疫症。
故而,草民便悄悄将屠苏投到井水中,只想造福乡里,没成想被人诬告入狱。”
那几个领头起哄的人闻言,犹如平静水面炸了一片石子,嗦嗦然群起攻之,“狡辩,完全是子虚乌有,你怎会那么好心,无偿给井里投放屠苏?
奸商可恶,故意下毒,然后将椒酒高价售卖,心思实为歹毒!”
“就是,竟然还能巧言善辩,何不找人验一验证物,枉的我们相信你一人的空口白舌。”
....
仵作答完话,证实纱布小包内确实为屠苏后,那些个叫屈的人便没了主心骨,往堂外偷偷看了好几眼,见那两人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便知事情不会顺遂,声势也渐渐弱了下去。
县令与紫金阁关系亲密,本想断一个无罪释放,大事化小,将此事不着痕迹的抹去,就在他即将拍惊堂木之时,提刑府的人竟大张旗鼓来到堂上,气势凌人。
陆提刑与他问候完毕,便上前将那几个吆喝最盛的人一一点上前来,同堂上两个证人一起,以诬告罪名,提去提刑府亲审。
堂外那两人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往回跑着报信,紫金阁霸占京城酒业多年,从未吃过亏,今日栽倒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手里,着实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紫金阁做事向来察言观色,温白景在阁内饮酒数月,又与老板对赌,赢走大量酒水,他身后没有靠山,住在新买的宅子里,初来乍到,理应很好对付。
“哥哥,你瘦了许多。”温良良举起帕子,印在温白景的脸上,轻轻擦了擦灰尘。
温白景接过帕子,与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嬉笑道,“劳妹妹费心了,这些日子多亏妹妹周旋,否则哥哥便要吃几年牢饭,与蛇鼠虫蚁为伴了。”
他用帕子擦了擦额头,雪白的巾帕骤然变得漆黑污糟,温白景憨笑了几声,将帕子塞到胸口,又问,“妹妹认得提刑府的人?”
温良良一顿,迟疑的想了想,又摇头,“不认得,哥哥清白无辜,县令也无法偏袒。”她不想提及过多,尤其是事关顾绍祯,便打住了话,不肯再说。
“嗯,自是如此。”温白景瞥了眼远处停靠的马车,那人远远放下帘子,一闪而过的阴鸷仿佛只是幻觉,温白景来不及回味,马车便行驶绕过前街,不见了踪迹。
他知道县令与紫金阁的关系,牢不可破,若非有强劲的压力,县令不会临时变卦。温白景撸了撸袖子,抬脚跟着温良良进了马车。
“公子,那几个被买通的人,您是想如何处置?”朱桑跟在车后,又回头望了眼对向而驰的车马,叹了口气,“夫人也不知您费了多少气力,您与陆提刑关系往来,还从未有求与他。”
“我像是趁人之危的人吗?”顾绍祯掩着唇,咳了两声,便将帘子撩开,瞥了眼朱桑,冷冷的眸子泛着一股狠意。
“她若喜欢我,必然是中意我这个人,而非我为她做了什么。”
朱桑不再言语,扭过头加快了脚步,您可拉倒吧,一个闷,一个拗,再不做点什么,夫人都要冠上他人姓氏了。
“公子,三皇子修葺了温府,就是温太傅旧宅。”
车里的人一怔,凉了面色,便是声音也如同从冰窖中捞出来一般,“哼,急功吉利的狠了,便容易露出马脚。
他自以为做的事情天衣无缝,鱼和熊掌,想要兼得,却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他不与我翻脸,无非因为我手中的钱银,若真到了那一日,兔死狗烹,你猜温良良会站在哪边?
朱桑,明日三皇子选妃?”
“是,公子,正是明日。”
“嗯。”顾绍祯捏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半晌又道,“得让他办的风风光光,享尽齐人之福。”
“公子,你为何不与夫人讲,三皇子其实早就认出她来....”
“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到她面前瞎说。”顾绍祯打断朱陌的话,一想到温良良那张茫然的脸,便觉浑身燥热,他翻开帘子,对着朱陌叮嘱道,“记住了,不准告诉她。”
否则,温良良会哭的。
顾绍祯不喜欢看温良良哭,尤其是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
宋昱琮在金陵城的时候,便早早认出了温良良,他没认,那便是在他权衡利益之后,做出了抉择。
顾绍祯故意在金陵城放出温良良嫁人的消息,根据宋昱琮的能力,想要查清温良良嫁过谁,简直易如反掌。
如今他能对着顾绍祯从容淡定,旁若无事,只是因为顾绍祯于他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
温良良那个蠢笨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幼时的玩伴这般不堪,指不定如何伤心难过,顾绍祯捏着手指搓了搓,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来。罢了,自己也只有对她更好一些,谁让她这样招人疼呢。
温府旧宅杂草丛生,因着夏日炎炎,府内的树木花草旁枝溢出,窜过花墙四处招摇,园中虫鸣鸟叫十分嘈杂,从前的那座桥砖石脱落,早已不复从前的秀气灵动。
宋昱琮站在桥上,负手踱步,来回数次,只觉白驹过隙,万事皆变。
青石板间长满了绿色青苔,浸染着桥下的流水,愈发旺盛莹绿。石板面上经历风吹雨打,变得坑坑洼洼,圆形柱头雕刻的是雀首,喙部缺失,没了往日的风姿。
他眨了眨眼,忽然便看见桥下走来一人,提着通红的灯笼,梳着两个小髻,粉嫩的脸上微微一笑,鹅黄色的裙衫被风吹得扑簌簌乱飘,她嘟着嘴,一蹦一跳的走到他面前。
“三哥哥,你怎的又来了?祖父今日许我不念书,你可不要在他面前说道功课。”她眉头紧锁,小小年纪似有无穷心事一般,两只眼睛滴溜溜的打转,仿佛一只聪慧的小狐狸。
“良良,你...”
“哎呀,三哥哥,你往前走两步,我爹爹过来了。”女孩拽着他的衣角慌乱的躲到他身后,白皙的小手攥的很紧,一抬眼,笑的十分憨甜。
宋昱琮用手指按住眼睛,刺痛的灼烧感让他滚下几颗热泪,片刻,他又猛地睁开。
微风拂过断壁残垣,青苔杂草,他的小娘子,到底找不回来了。
☆、042
他命人重新修葺了温府, 将院中所有依据记忆,恢复成从前的样貌。宋昱琮在桥上站了许久,直到有人来报。
“殿下, 贵妃娘娘召您回宫, 商议明日选妃一事。”
宋昱琮回过心神, 按着桥上的圆柱,端声道, “知道了。”
当年庆安帝的一道圣旨, 将温府几代繁华斩尽湮灭, 他的小娘子在那一场动乱之中, 南下去了金陵, 自此与他再无关联。
“明日召顾家二公子一同入宫,父皇的封爵旨意拟好了, 他有功与我,当得起这份荣耀。”宋昱琮眸中泛着冷光,眼皮微微一抬,掌下的圆柱刺啦一声, 有白色粉末顺着掌心窸窸窣窣的落到地上。
“这是咱以前的宅子?”温白景从温良良撩开一角的帘子后,探过去脑袋,打眼看了一圈,便将胳膊横在窗砽上, 笑道。
“钟鸣鼎食之家,怎就落魄至此。妹妹,家里是作何营生的?”温白景抬头望了眼屋脊兽, 捏着下巴,眉心渐渐锁了起来。
“哥哥,先把帘子放下来。”温良良望见门口出来的人,便赶忙避开,将身子躲在帘后,顺势拉了把温白景,“父亲和祖父都是做官的,当年温家被抄,男丁无存,哥哥能活下来,真的是上天眷顾。”
温白景缩回手,犹疑的看着温良良,他的眼睛瞥了眼温府宅门,见一人身姿颀长,气质华贵,目光似乎从车上一闪而过,他低下头,小声道。
“眼下这宅子,大抵是要住新人了。”
门口两座石狮子正在清理,朱红色大门重新刷漆,门口的那棵参天古槐绿叶葱葱,枯断的树枝被修剪整齐,漫过墙沿,拨弄院内的风光。
幼时的温良良,常常被古槐上彻夜嘶鸣的蝉声惊扰,晌午睡不着,便与几个丫鬟一起,拿着长竿去粘它们,每每午后,收获颇丰。
如此想着,唇齿间竟然仿佛忆起那薄脆的味道,温良良低下头,手里捏着一缕青丝,抬眼问,“哥哥,母亲说,你生母是官宦世女,怎的会教你一手酿酒术。”
温白景翘起腿,将背靠在车上,捻着那方黑漆漆的帕子开口,“潦倒之际,自然得有看家本领。”
“哥哥,这是五百两银票,你且留着,还是要盘一个大点的店面,总不能只卖一种酒。今日与紫金阁的梁子结下了,我们需得趁势一鼓作气,以你打好的局面做支撑,迅速铺开产业。”
温良良绕开话题,想起酒庄的事,便拿出一张地契,递到温白景面前,又道,“这是我先前看好的一个店面,原想着做茶,不料发生此事,哥哥便先拿去用。这个店面在四方街,人流大,距离鸿胪寺也近,若是日后想要销往多地,十分合适。”
温白景愣了半晌,忽然笑了笑,摇头推拒,“妹妹不必心急,我自己慢慢来便好,哥哥有手艺,一点点的爬也会比常人快。
更何况,你这银子攒的不易,万一我赔了,也得留条后路。”
他掻着脖颈,将视线放到别处,心中却仿佛被人敲开一角,塞入暖阳手炉,热腾腾的感觉,着实不适应。
温良良只将银票放到他膝上,扶额垂眸,“哥哥用吧,赔了也无妨,紫金阁只会变本加厉的抵制哥哥,他既然敢诬告哥哥下毒,指不定还会使出什么卑劣手段。
我在钱庄还有钱,哥哥只管放开做,兴许几年后,咱们便超过紫金阁,便是御酒也能承接。”
她声音婉转动听,又款款舒缓,温白景摸着膝上的银票,忽然摇了摇头,合上眼后仰过去,许久,才听他重重叹了口气。
“妹妹是个好人,哥哥记下了。”
......
冯玉琬已经多日不下床,春烟侍奉在床前,很是用心。
温良良进门便反手合上,不想还是惊醒了她,冯玉琬眼珠通红,血丝污浊,她抿了抿唇,挣扎着想要起身,温良良连忙从后面抽出软枕垫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侧。
“你哥哥呢。”
冯玉琬说完,便喘了口粗气,因是病重,故而嘴里有股浓烈的苦涩味,温良良扭开头,将眼眶里的湿润抹掉,回过神笑着答她。
“哥哥在房内梳洗,一会儿便过来看你。今日吃什么了,我见那碗参汤剩了许多,怎么不好好吃饭。”
冯玉琬摆了摆手,又无力的垂下,半眯着眼睛,“腹内总是涨得厉害,嘴里发苦,不想吃。”
温良良捏着她的肩膀,耐心劝慰,“母亲,总要吃东西才能有力气,外面的芍药开了,蜂蝶成群,我为你做了两把团扇,触骨生凉,到时藤椅搬过去,你躺在上面,多惬意。”
冯玉琬似乎笑了,枯瘦如柴的脸上挂着一丝惋惜,她的手掌摊开,指甲灰暗,无一点光泽,温良良捏在掌心,咬了咬唇,“母亲,你想吃些什么,入京后,我都没带你出去逛过。”
“走不动,不去了。”冯玉琬反手捏着温良良的手指,微微睁开眼皮,望了她半晌,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应是哥哥来了。”温良良贴着她耳边,春烟便去开门,果真是温白景,他手里拎着一笼冒热气的包子,另外手里抱着一盒糕点,刚进门,便眉开眼笑,跳着来到床前。
“瞧我给您带了什么?”
温白景打开食盒,露出几块酥黄的糕点,“花生糕,香甜脆嫩,入口即化,用的是紫皮果子,好吃的厉害。还有这个,汴京小笼包子,皮薄馅多,里面灌了汤汁,咬一口鲜嫩无比,他家的肉,用的是猪后腿的瘦肉。
那肉咬一口,劲道耐嚼,肉香和汤汁味道融在一起,齿颊留香啊。”
他扇了扇包子,那缕热气便飘到冯玉琬鼻间,温白景移过去,挪开温良良,架着冯玉琬慢慢起身,“夫人,过来尝尝,都是汴京城的特色,我便知道你想吃,趁早买了拿来。”
冯玉琬靠在桌上,强撑着精神点头,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一边望着温白景,一边柔声道,“难为你有心了,听闻你近日都在忙店铺的事,如何,可有起色?
良良对京城熟悉,你有麻烦事便找她,我那女婿....”
“母亲!”温良良急急斥住,上前瞪了她一眼,便下意识的扭过头与温白景对视,“母亲要不要尝尝花生糕,层层酥软,瞧着便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