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躺在榻上,无限颓然。众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燕皇眼角流下两行泪来。
这几年里,他们看惯了孟淮坚硬如铁,喜怒不露,愈发像一个帝王,他们都把孟淮看做救世主、看做战神。
谁人能想到他居然能为公主做到此等地步。大好的讨伐魏国的机会放弃了,如今连性命都不顾了,不许他再去找,他竟然哭了。
孟淮紧抿嘴唇,想要压抑住感情,可越是这样,那深埋已久的感情就越是蓬勃,他握紧双拳,身子有些发抖,良久,他妥协道:“三天,再找三天。”
沉默,众人沉默了。有人还要劝,却见孟淮强忍着痛撑起身子,嘴唇发颤,近乎恳求道:“…再给我三天的时间吧…她是我的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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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睁开眼时,看到如如在床边哭泣,眼睛肿的跟核桃一般,还以为自己又重活了一世。
直至谢朗出现在眼前,她才知道是被人救了。
谢朗笑道:“公主真是命大。”
秦嬗着实命大,连她自己都如此觉得,但她并不是一心寻死。她跳入海中是与符临江有了个计划。
且说前日符临江被赶下船后,立刻找了一条小船,秦嬗装作自尽,是给他时机施救。
但这个计划太过仓促,当时的秦嬗真没有自信能成功。有可能逃跑了还是会被抓回来。所以她将符临江和如如赶下去,的确是不想让二人一起与自己老死海外。
而符临江在秦嬗身边这么久,太了解秦嬗是怎样以一个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用尽全力去相救,秦嬗宁愿死也不会妥协的。
然而老天开眼,正当符临江着急着划船出海时,谢朗带着人找了过来。这下有援兵了,符临江有了几分底气,当秦嬗落水之后,二话不说跟着秦嬗跳进海里。
谢朗收拾完那些护卫,再回头时,符临江推着昏迷的秦嬗上了船,他却脱力地沉了下去。
“他,他怎么样了?”
“捡回了半条命,”谢朗回答,“就在隔壁。大夫看过了,公主放心。”
听闻符临江无性命之忧,秦嬗也放下心来。
谢朗道:“公主还活着的消息,我已经派人传回建康和长安,想来魏雍两国的形势可以缓和了。”
秦嬗颔首,她哪敢说是魏国皇帝将自己绑架了,雍国无缘无故背了黑锅,如何能罢休。
而谢朗心里也有盘算,解思渊已经查到太子私底下的动作,真要细究起来,雍国心思也不单纯。
况且解思渊给他的任务是找到公主,其他的他不多问,也不多管。
故而两边都聪明地没有细问,装作糊涂,敷衍过去。
两人静默须臾,谢朗道:“对了,燕皇陛下也在找公主,我已经派人送信去了,只是现在乱的很,也不知能不能将信送到他手上。”
其实就算孟淮这时候趁乱而起,秦嬗也是能理解的。可当知他放弃了趁机攻打魏国的机会,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欣慰,觉得命运的齿轮又被自己扭转了一点。
这时,谢朗想起了解意的嘱咐,对秦嬗道:“公主,其实还有一事…”
秦嬗转过头来,听谢朗讲述那日在上灵山,孟淮是如何凭着一口气独闯峭壁为她寻医,又是如何刺心取血就为她能苏醒过来。
秦嬗听完,整个人都是怔怔地。
一直以来,秦嬗自认在这段感情中,她付出了很多,可没想到孟淮也是如此。
其实相爱两人之间,无所谓比较谁付出的比较多。因为这是无法量化的。如果真是深爱的话,哪怕身无长物,只有最后一滴血,也会倾尽所有。
秦嬗低头抹了抹脸颊,忍住鼻尖的酸意思,她对谢朗道了句多谢。
“只是,我现在不能留在这里等孟淮了。”秦嬗哽咽道。
新帝拿了虎符,还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所以,她必须要回长安了。
“你不等了?”谢朗有些意外, “公主,你事事想得明白。为何不做个普通的女人,与燕皇一起好好生活。”
“确实可以。”秦嬗冲谢朗笑道:“可即便我再疲惫,再艰难。我的道也要自己走完,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
谢朗年轻且不涉足朝政,故而思想很是单纯。然而这一趟他知晓了,世上真有那话本才会出现的女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男人做得到,女人也能做得到。
休息一晚,秦嬗问谢朗要了几匹马,选了一条稍微安全的路准备回魏国,毕竟李悟那性格,不见到自己,他是不会相信公主还活着的。
只有秦嬗活生生地站在跟前,他才有可能真正退兵。
秦嬗翻身上马,临走时抱拳对谢朗道:“多谢大人,劳烦大人替我向孟淮说…”
说什么呢?
这一别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留下什么话好呢。
这天阴霾一月的江南梅雨天气终于放晴,阳光洒在身上,给人无比的温暖和力量,秦嬗勒紧缰绳,对谢朗道:“麻烦转告孟淮,恳请他万般保重,我与他,不求同流,但求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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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还在人世的消息传来,多次斡旋之后,魏雍双方暂时止战,李悟退守固城。
可恨征北军果真名不虚传,不愧是专门为对战魏国而建,李悟无论如何都拿不下寿州,他连战几日受了不少伤。若不是秦嬗死里逃生,李悟也没信心能打赢这场仗。
就在懊恼之时,只听外面有人传抱:“公主回来了!公主回来了!”
李悟匆忙站起来,只见秦嬗一身利落短打,是方便出行的胡衣胡服。他盯着秦嬗,紧抿着嘴唇,犹如凶神恶煞般朝着人走过去。
他在清理伤口所以未穿上衣,再加上这副表情,秦嬗以为他要打人呢,忙退后两步道:“你…你…”
话未说完,却被李悟长臂一捞,紧紧抱在怀中。
他情绪有些激动,伤口又隐隐裂开,血染红了绷带。
秦嬗伸手推搡,却碰到了伤口,李悟倒吸一口凉气,非但没有生气,没有责怪,还闷声笑出来。
他痛,但怎么都不肯放开秦嬗,只是傻傻地重复:“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此番出兵,朝中很多人都反对,有些将领甚至扬言要脱离李悟,但李悟还是一意孤行,其间种种艰辛,秦嬗不知道,李悟也没打算告诉她。
只要她回来就好。李悟这样想。
这样两人就能继续在宣室对坐办公,处理奏报。忙时一句话不说,笔下疾行。闲了就抬头对骂一句,欣赏看不惯彼此,但又干不掉彼此的表情。
有人看不懂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李悟就是这么生活的,乐在其中。
冯郐问他图什么,他什么都不图,就图秦嬗在自己跟前。公主殿下是永远属于大魏。而他李悟能执政大魏,这样算来,公主殿下就是属于自己的。
李悟奋战三日不曾脱下盔甲,也不曾合眼,现在他整个人恶臭无比,秦嬗捶打他的背,憋住气道:“将军,你不嫌臭,也别祸害我啊。”
李悟笑出来声,抱着秦嬗转了两圈,惹得秦嬗尖叫着去敲他的头。李悟失而复得,狂喜至极,哪里还管得了这个,他将人放下来抻开一点距离,低头去寻秦嬗的唇。
秦嬗照旧别过脸去,冷声道:“将军,别又来这招。”
“嫁给我?”
“不嫁。”
李悟哈哈大笑起来,松开秦嬗,坐回榻上道:“本以为雍国赔一个冒牌货给我,如此看来,是真的镇国公主。”
李悟道:“毕竟世间出了镇国公主,还有谁能拒绝本将军呢。”
秦嬗皱眉,她道:“你别高兴,可知是谁设计?”
“我们的皇帝陛下嘛。”李悟闲闲地靠在引枕上,朝秦嬗招招手,“你过来。”
秦嬗瞪了他一眼,规规矩矩地远远地坐着,“你怎么知道?”
李悟指了指案几上的战报,道:“看看吧,长安出事了。”
秦嬗拿起战报,迅速看完。
“什么!匈奴来袭?”
原来匈奴右贤王因知道李悟不在长安,竟然突袭龙城。龙城于军事而言,重要性极大。想那汉代将军卫青就在龙城抵御匈奴,一战成名。后有诗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龙城一旦突破,长安就岌岌可危。
“你还能坐得住?”秦嬗道:“长安哪有可以与胡掳一战的将领。”
李悟看她焦急的样子,道:“放心,陛下不是拿到了虎符嘛,已经调戚铉去了。”
戚铉虽甚少与匈奴对战,但也与柔然对战数年,有不少经验了,秦嬗稍微安心两分。
她见李悟面色苍白,毫无血色,难得柔软道:“你休息吧,好好养伤,接下来是要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了。”
说罢她起身要走,李悟在身后艰难地嬉皮笑脸道:“公主不多坐一会儿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人豆腐,秦嬗背身而去。
李悟嘴角的笑容始终挂着,直至秦嬗走出院落,他将一口气松开,剧痛从身体各处袭来。李悟咬着唇忍住口中不断涌出的腥甜,忍住眼前时有时无的眩晕,重重地锤了一下床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悟的便当已经热好。
快要结束了,我琢磨一下结局,周六再更~
☆、结局
秦嬗和李悟快马加鞭往长安赶的时候, 谢朗在返回建康的路上遇到了孟淮,他真的不眠不休找了公主三天三夜,整个人瘦了一圈, 眼下满是青黑。
谢朗将秦嬗的话转告给孟淮, 本以为他会秦嬗独自离去而生气, 哪知孟淮居然笑了,特别单纯地笑了。
谢朗揉揉眼睛, 他好像还真没见孟淮笑过, 燕皇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这不怪谢朗, 很多人都不认识以前的孟淮, 自然不会理解现在的孟淮, 无法理解孟淮对秦嬗的包容和爱意。
孟淮与谢郎回到建康城,此番为了魏国公主闹出这么大动静, 燕雍的盟约自然也打了水漂,不过解思渊对孟淮的印象很好,解思渊对孟淮道:“盟虽然暂时结不了了,可水路商贸或许还有余地。雍国的丝绸和刺绣北地的百姓说不定会很喜欢。”
意外之喜孟淮当然高兴, 他知道解思渊在雍国的作用,既然他开口了,那日后海上商船贸易肯定畅通不少。燕国渐渐可以打破对匈奴、柔然等蛮族的依赖和束缚,进而更加独立强大。
不光如此, 临走时,解意还悄悄告诉孟淮,“你在飞仙峰上的那些事, 我都告诉公主了。谢朗说,公主听完都快哭了。”
孟淮耳根有些发热,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胸膛被填地满满的感觉,如果现在可以,他恨不得马上飞奔到秦嬗身旁。
孟淮与众人告辞,依旧从海上返回燕国。一路上还算平稳,大约十二三天后,他到达了燕国下辖的一个港口。
不少臣工在当地恭迎燕皇回来,不等孟淮歇一口气,大臣向他禀报匈奴和魏国开战了,魏国抵挡不利,险失龙城,现下魏国皇帝已经亲征了。
孟淮暗叫一声不好,匈奴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趁着魏国出兵江南的时机挑衅。按道理来说决不能南北同时开战的,如果可用外交斡旋之手法解决当然最好。
可从暗探打听来的消息,魏国新帝居然信心勃勃地调兵出了长安。
那虎符本来是在秦嬗手里的,她失踪了许多天,新帝是怎么调兵的呢?
只能说虎符已经到了新帝手里,虽然孟淮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亲口问过秦嬗,但诸多事实证明,秦嬗失踪就是她二哥下的手。
这个新帝也就是原来的祁王殿下,孟淮是有印象的。
在他的印象里,祁王是痴傻人一个,兄弟姐妹们多数看不上,是个扔在角落绝对想不起来的人。
秦嬗对这个二哥还算好,偶尔祁王回到长安来,秦嬗还会登门拜访,并且邀他一起出游。虽然谈不上多亲近,但孟淮了解秦嬗。秦嬗肯定是在二哥的身上看到了曾经被排斥的自己,所以多了一点关心。
可能连秦嬗都没有想到,人畜无害的二哥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现在居然亲自带着兵去了龙城。
可一旦城破,皇帝被杀害或者被俘虏,魏国将处于何种境地呢?新帝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孟淮撑着额头,听完属下禀报,他问道:“左贤王这边就没有动作吗?”
大臣一听,扬眉赞王上英明,忙道:“还真有动作,他们日前派使节去了石头城,想请燕国合击魏国,事成之后,可交还被他们占领的三个城池。”
这是匈奴一贯的作风。八年前匈奴就是这般,在攻打燕国的时候,联合魏国进行联盟,导致燕国应付不暇,最后亡国。
“你们觉得呢?”孟淮发问。
屋子里除了阿萨之外,其他人纷纷议论开来,他们的论调很一致,匈奴很无耻,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能报灭国之仇,与匈奴合作一把也未尝不可。
阿萨一面听着,一面注意到了孟淮越来越冷的表情,他拉了拉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情绪一个传达一个,最后所有人都注意到燕皇冷冰冰的脸色。
“王上…”有人出言问,“您觉得…不妥吗?”
孟淮抬起头来,缓缓道:“且不说这是匈奴惯用的手法,八年前他们就是这样灭了燕国,只说如果赢了,他们交还占领的城池…”
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中的水碗往地下一砸,“妈的,这叫什么条件,那本来就是燕国的!轮得到他们开条件!?”
燕国的将领和民众文化不高,心地单纯直爽,比不上中原人弯弯绕绕,也比不上匈奴老奸巨猾,很容易被煽动,很容易掉进陷阱。
幸好孟淮能沉得住气,他再道:“赢了还好。如果输了,魏国暂时解决不了匈奴铁骑,就会回头来对付燕国。我们元气刚恢复,若要应付大战,万万不行。”
“再者,如果匈奴把魏国打赢了,他吞并了魏国的兵马,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们自己了。”
匈奴和柔然两个蛮族一直对周边小国虎视眈眈,有魏国在还能钳制一二。如果魏国垮了,北方必将重回混战年代。到时候,孟淮就算有回天之力,也无法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