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嬗道:“匈奴提前而动,怕是会破局,”她沉思良久,道:“我想向燕国求救。”
众将一听,大为惊诧,断然拒绝,“不行!”
戚铉带头道:“燕奴害我先帝,杀我族人,况且燕奴乃手下败将,我魏国绝不向奴隶低头。”
众人如此劝阻,秦嬗却执意而行。燕国有一条近路,即是从乌蒙山横插、过来,躲过柔然的境地,最短不过五日就可到龙城,这比从长安调兵更快。
而且燕国的骑兵在孟淮的锻炼下也是骁勇无比,是一支可以依赖的军队。
两相坚持不下时,一位副将浑身是血地撞进来,“各位大人,南北城门就要破了,公主,公主暂且避一避吧。”
这人一直在外作战,还不知新帝已经驾崩,这等大事自然不能现在说,省得散了军心。
秦嬗不能走,她若一走,岂不是置城中将士和百姓于不顾。众人心中急乱,还在纠结该不该向燕国求救。
秦嬗这时候已经穿上红甲,拿着佩刀,登上了城楼。
匈奴打前锋的主将看到秦嬗一介女子,哈哈大笑道:“魏国就没有男人了,要一个女人来督战?”
他的话引得身后人齐齐嘲笑,秦嬗抿紧嘴唇,拿过身旁的士兵的弓箭,不由分说对着低下的前锋脑门就是一箭。
笑声戛然而止,那人当然没被秦嬗这只箭射死。秦嬗那支箭射偏了,往右了一些,那前锋下意识往左边侧,是紧接着一箭刺穿了喉咙。
韩策堪堪将弓箭翻下来,侧目与秦嬗对视一眼。
魏国军士精神大震,又有了拼杀地力气,而在这关键一刻,东南方向来了一支援兵,打头的那人带着银制面具,赫然是李悟。
敌营先是主将被杀,后有援兵驰援,未免乱了阵脚。匈奴向来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见形势不对就打算撤退。
日落之前,魏国暂且缓解了城破危机。那银面将领带着人几步来到城楼上,秦嬗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却见银面将军单膝跪在了自己跟前。
“李悟…”秦嬗轻声唤了一句,可马上又反应过来,“你,你不是李悟。”
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只见那人将面具拿下来,竟是冯郐。
“怎么回事!?”戚铉急声问,“李悟呢?”
冯郐眼中难掩伤情,他哽咽道:“卫国将军,于三日前去世了…”
秦嬗感到一阵眩晕,一时间天昏地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有人还是不信,“我等并未听到讣告。”
冯郐抬头看了秦嬗一眼,而后道:“将军说,讣告不能发,还让我假扮他到龙城来,震慑敌人,如若不这样,公主…”
他顿了顿,秦嬗听着,仿佛后面的话是李悟在自己耳边说的。
李悟说:“如果不这样,公主会有危险的。”
冯郐还在说什么,秦嬗已经听不见了。
她望向城楼下那狼藉的战场,好似看到了一个骑着白马,带着獠牙可怖面具的青年将军,他朝秦嬗大力地挥手,他在面具下该有恣意飞扬的笑容,他在秦嬗耳旁说,“放心,死不了,我还要跟公主岁岁常相见呢。”
一阵风吹来,那人影消散不见,飘向青天,秦嬗面颊一凉,她颤抖地伸手摸了摸。
竟是流泪了。
她下定居心要与之对抗到底、不死不休的人终于死了。
可为何,秦嬗如今还为他流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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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山不算高,只是需要路过一片荒漠,孟淮带兵赶来的路上,突逢天气转变,刮起一场沙尘暴。
三千兵马行在路上,根本睁不开眼睛,眼看就要迷失方向。
孟淮用头巾抱住整个身子,从废弃的城墙中望着漫天黄沙,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壶中的水很有限,需得省一点再喝。
这场风暴不知要持续多久,若是太久,即便赶到龙城怕为时已晚。
可如果冒着风暴继续前行的话…
孟淮回头望一眼,与他一样躲在废城里的士兵。他们满头满脸的尘土,如果要继续前行的话,就必须穿过乌蒙山的峡谷。
而这条峡谷本就有丧命谷之称,常年风沙漫天,谷中岔道极多,很容易迷失在其中。
燕国将士打猎为生,对方向极为敏感,饶是如此,也是极为危险的。
到了晚上,风暴是小了一些,可气温极低,北地的极端天气很多,昼夜温差很大,常常是白日暴晒,晚上就下雪打霜起来。
阿萨白日看出了孟淮的纠结,他一直保持着清醒,到了后半夜阿萨感觉身旁的位置空了。他猛地站起来,发现与自己始终靠在一起取暖的孟淮不见了。
他无法说话,叫不出声来,但即便能说话,阿萨也不能在这会让大呼小叫。他将所有能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裹了起来,拿着佩刀走出临时搭建的营地。
走了没多久,迎面而来的是如鬼域般的乌蒙山谷,风声呜咽,犹如恶鬼哭嚎。
这一带的地貌被称为风蚀脊。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是湖泊,后来因为极度干旱,湖泊见底,又因风吹日晒,形成因干缩,地表裂开。狂风沿着裂隙吹蚀, 裂隙愈来愈大。原先平坦的地面变成许多不规则的背鳍形垄脊。
天色晦暗中,一眼看上去,那片土脊就好一艘艘行驶在星海中的战船军舰,诡异非常,蔚为壮观。
阿萨裹紧了衣服,他身子还是有些不方便,只能慢慢地爬上最近一方土脊。朝空旷无人的山谷中望去,许久之后他在极远的地方,在一方土脊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不是孟淮,还能是谁。
他祈祷着孟淮不要乱跑,不要改变方向,一路跑下去,却见这一路都被插着红色的路标旗。
等他来到孟淮附近时,发现孟淮正带着两个斥候先行探路。阿萨喘着气来到土脊之上,孟淮将壶中热水递给他。
“王上,”阿萨没有喝水,他着急地比划:“为何自己出来?这样很危险。”
这里本是柔然的底盘,可因为荒无人烟,天气极端,所以基本上没有驻兵。但战事已起,保不准被人发现燕国想要打这个擦边球,驰援魏国。
一旦被发现,那就麻烦了。探路这样的事,交给他们来做就好。
孟淮手里握住一把路标旗,他道:“阿萨,你知道吗?我与公主成亲的时候,曾对她承诺,要保护她。可是世事无奈,我好像没有一回真正地保护了她,今次,该是我要实现诺言的时候。这条路,我来趟,我来探,我一点也不觉得危险。相反地我很兴奋,也很满足,我终于一步步成长起来,从我要保护她,变成我能保护她。”
望着那一排翻飞的旌旗,夜风吹起孟淮的斗篷,阿萨看着孟淮的眼睛,他在黑色的斗篷下看到了一双跳动着盈盈的光亮的眼眸,看到了一个怦然跳动的火热的心。
阿萨接过孟淮手中的路标旗,点了点头,比划道:“我知道了,王上,你长大了,是真正的长大了。”
之后几天,白天风暴肆虐,晚上寒冰刺骨,但孟淮没有一丝打退堂鼓的意思,天亮就出发,和衣就睡,永远走在队伍的最面前,甚至自己打前锋去探路。
他不抛弃地精神感染着其他将士。一支队伍就是需要强大领袖,他要顽强不屈,坚持到底。而孟淮就是这样的领袖。
终于,第十天,大家看到了希望,龙城就在眼前。而就在这时,一小队人马蹿出重重包围,没命似的闯了过来。
跟着孟淮一起来燕国士兵将其抓住,一见是匈奴装束,眼看就要手起刀落。幸好孟淮及时赶到,刀下留人。
他还未出声,那几人先认出孟淮来,惊喜之下喊道:“驸马!”
孟淮愣了愣,怪不得来人如此眼熟,竟是在当年在弋阳府中驻守的几名龙啸卫。
更别说叫了驸马这一声,简直要把孟淮拉回他拼着一腔孤勇,在吴王手里救下秦嬗的那一天。
多年已过,热血未减。
“公主所料果然没错,驸马,你真的来了!”
孟淮皱眉,而后心中敞亮,这是秦嬗派出来请救兵的,而且她也猜到孟淮会来救人。
人生在世,得知己不易,得爱人不易,知己亦是爱人,更是不易。
妻子在等他,公主在等他,孟淮哪还能坐得住,他的目光在简易的舆图上扫了一圈,随后召集兵力。
他骑在汗血宝马之上,抽出佩刀,指向昏黄晦暗的天空,孟淮的目光从每一个意志坚定的士兵脸上划过。
“燕能否在北地一战成名,将士们能否重整河山,全在此一战!”
旌旗一展,气势盖天,沉积了许多年的燕国骑兵,终于又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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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秦嬗攻击匈奴后方散营的计划奏效了,包抄的军队也已经到位,圈围之势渐渐形成,可车轮战是需要一定数量的兵力的,前期与匈奴消耗太多,车轮转不起来,包抄也无法完全获胜。
匈奴这边察觉了魏国的计策,专攻左翼薄弱部位,韩策领着这一侧几乎要坚持不过来,匈奴人的体力极好,哪怕他们是轮番对战,也顾及不暇,眼见着阵势在左翼被突围,猖狂兴奋的匈奴兵吼叫着朝龙城城门狂奔而去。
“不行!”韩策大叫,公主还在城楼上,可他背后被刀背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鲜血蓬勃而出,他眼前一片泛红,却见秦嬗的身影被迫也端起了弓箭。
“报——”
秦嬗咻地放出一箭,恨道:“说!”
“韩副将的左侧被突围,他,他,”
“他还活着吗?”
“活着,”那报信的士兵道:“只是昏了过去,被带到后方,啊——”
士兵惨叫打一声顺着飞来的箭倒在地上,血溅在秦嬗面上,烫得她一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戚铉这时候一面砍断射来的如雨飞箭,一面对秦嬗大喊:“陛下,快从南边走吧,都是臣的疏忽,我等,我等该听陛下的指令,早些请燕驰援的。”
可他说的话,秦嬗都没听进去,她人已经恍惚了,手中始终不停的弓箭渐渐放了下来,满脸血污让她回想起前世。
前世那无力的记忆,她也是被人溅得满身是血,她也是浑身颤抖,连逃跑都忘记了。
前世那冰冷的钢刀,刺进心窝,在她皮肤里搅动,热量一点一点被带走,神志逐渐模糊,这濒死的感觉太难受了。
真的太难受了。
回想她重生以来,做了很多事,没想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秦嬗又走到了生死的关键,又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一如前世,她又动不了,死亡的恐惧占据了秦嬗的全身,就像有人拿绳子绑缚住了她的四肢,不许她动弹,不准她反抗。
可秦嬗…
她低着头,浑身不正常地发抖,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热流滚滚,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血。
“我不认输…”她如魔怔一般,自言自语,“我不认输…”
她说她不认输,抗争了十年,奋力了十年,没道理要折在这里,没道理要死在这里。
老天要我低头,我偏不低头。
老天不要我做什么,我偏要勉强!
一刹那,秦嬗如同关节全部被打通,她再次举起弯弓,搭箭,拉满,对着那狞笑着要爬上来的匈奴兵头上重重的放开双手!
那匈奴兵还未反应过来,额上就开了个血窟窿,眼睛瞪大,硬直直地倒了下去,他一摔带跨了一队往上爬的匈奴人。
秦嬗又连射几箭,个个命中,她把那些张牙舞爪向自己挥刀的人,都看作是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高峰,一个个艰难险阻。
只要她不害怕,只要她再次打起精神,哪怕死,她再也不要做逃兵,再也不要束手投降。
就在这时,不知那边高喊一声:“是燕,是燕国的旌旗。”
秦嬗寻声望去,只见那一面面旌旗,那一线黑甲将士,还有那坚毅冷静的孟淮。
这一幕与前世孟淮攻破未央宫的一幕重合,分离,重合,分离。
终于在秦嬗的泪眼中,她看清了这一世的孟淮。
他来了,他来相救了。他来的这么快,证明在求援的信还未送到时,他就带着士兵开拔了。
前世,他是来复仇的。
今生,他是来相救的。
秦嬗举着弓箭,远远地望着孟淮。对方似乎感受到了灼热的期盼的目光,孟淮亲自举起一面旌旗,朝城楼的方向挥舞着,挥舞着。
秦嬗望着望着,终于忍不住仰起头,两行泪从眼角滚落,命运的齿轮终于被完全转动了过来。
重活一世,秦嬗没有辜负最初的信念。
她,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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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龙城外古道旁。
两队人马即将返回各自都城,秦嬗与孟淮登上山坡上的长亭。
秦嬗问他,“孟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孟淮看向她的目光和煦温柔,一如十四岁的少年郎。
秦嬗心中有一线暖流涌到鼻尖,涌到眼眶中,她笑着叹息,“只是这一别,不知是不是再等五年。”
孟淮抿了一下嘴唇,他亦微笑着说:“阿吉娅,不管分别多久,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独一无二的月亮。你有你的去处,我有我的归乡,如果老天怜悯,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罢孟淮伸手将秦嬗揽在怀里,紧紧拥抱,他把脸埋在秦嬗长长的乌发间,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清香气息,如释重负地笑了。
我终于可以抱着你,拥着你,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我爱你。
天大地大,不管你在哪里,我可能不在你的身旁,但我的心永远为你停留。
战事结束,军队开拔,一东一西两个方向,背道而驰,在天际边缘划出一道弧线。
古道旁的茶棚里,有几个人看着这壮观的景象,不禁好奇地发问,“这是哪边的来的援兵,为何是不同的方向。”
老板眯着眼,看向蓝天碧云下,同流而分的两队人马,他道:“这你有所不知了,魏国女帝和北地燕皇之间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客官若是有空,听我慢慢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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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转瞬即逝,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这年春天,圆慧小和尚云游四方,偶然到了蜀地一座小镇之中。突逢大雨,避无可避,便敲开了一座庄园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