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气艰涩道:“昨日,贵妃脉象的确显示并无孕事吗?”
“的确没有。”太医听出他话中疑虑,忙道:“先帝在时,便出过宫嫔串通太医假孕之事,故而在那之后,太医都是轮班诊脉,贵妃娘娘身份贵重,每隔三天请一次脉,即便臣一时误诊,也断然不会有全部太医都误诊的可能啊。”
皇太后冷哼道:“皇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儿子不是怀疑,只是,只是……”
皇帝“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转目去看脸色惨白的夏贵妃,眼底有怜惜,有怀疑,有畏惧,也有难以言喻的忌惮和嫌恶。
夏贵妃被他看得心都凉了,眼眶发酸,不觉流下眼泪来。
皇太后现下不想听她说话,眼见皇帝因为妖孽一事,对她大失怜爱,当即便一抬手,示意宫人将她的嘴堵上了。
“道长,”皇帝再去看临平道长时,目光中便多了敬服:“贵妃已然小产,那妖孽是否也已经被除掉?”
“并不曾。”临平道长闻言摇头,正色道:“那妖孽吸食了多少龙裔的气运和寿数,岂能这般轻易就被铲除?现下它伤了元气,自会寻个地方将养,以备来日卷土重来。”
皇帝听得心头一个咯噔,皇后却急急道:“那夏氏呢,该当如何处置?”
皇太后不动声色的斜了她一眼,同样问临平道长:“可要将夏氏处死?”
“那倒也不必,”临平道长捻须微笑,遍是仙风道骨:“只是夏氏曾经作为妖孽的母体存在,陛下此后怕是亲近不得,否则,或许那妖孽又会再度托生于她腹中……”
“这种妖女还有什么好亲近的?直接处死了事,以免后患!”
皇太后听得一阵膈应,断然拍板,向皇帝道:“皇儿,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你要谁不行,非得是她?夏氏是被妖孽过缠身的不祥之人,你还要留她吗?!”
皇帝要是真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当初就不会迫于群臣压力叫夏贵妃出家了,他笃信鬼神之说,现下见夏贵妃乃是不祥之身,心下便有了三分退缩,有些不忍的注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别过头去。
皇后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意,强忍着没在这关头笑出声来,皇太后却是在等不得,在夏贵妃绝望的目光中,示意宫人将她押了下去。
……
燕琅归府不久,便接到了皇太后的赏赐,谢恩之后,便听前来传旨的嬷嬷道:“建康于沈娘子怕是成了伤心地,早些归乡也好,左右还年轻,再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太后娘娘叫奴婢嘱咐娘子一句话,宫里边儿听见的看见的,您最好不要往心里去,这对您,对沈家都是好事。”
燕琅面露不解:“我只是去陪皇后娘娘说了会儿话,没遇上什么事呀?”
那嬷嬷便笑了,说:“娘子早些返乡吧,聪明的人,运气都不会差的。”
燕琅谢过她,又吩咐人好生给送出去了。
沈启与沈章一道进门,言笑晏晏:“听说宫中夏贵妃染病,情况不太好呢。”
燕琅莞尔道:“我看她是好不起来了。”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临平道长被皇帝留在宫中,给了一个护国法师的名号,沈家一行人乘船南下,抵达吴兴没多久,便听到自家探子自建康传回来的消息。
夏贵妃死了。
燕琅不过一笑置之,叫陆嬷嬷搀扶着下了船,便见沈恪正立于码头,秋风烈烈,他身上有种难以言表的威势与肃穆。
沈启与沈章重生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外祖父,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按捺不住心头喜悦,相隔甚远,便扬声唤道:“外祖父!”
沈恪板起的面孔上显露出几分柔和笑意,迎上前去,就被两个外孙抱个正着,燕琅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迎头就被沈馥搂住了。
“阿姐,我担心死你们了!”她鼓着腮帮子,道:“我之前也想跟叔父一道前往建康的,只是阿爹不许!”
“你那个火爆脾气,还是不要去为好,”燕琅含笑道:“我的事情没忙完,哪有闲暇帮你个惹祸精收拾烂摊子?”
沈馥气鼓鼓道:“好啊,你也笑话我!”
众人笑成一团,气氛却异常和睦,沈恪手臂被两个外孙挽着,却还是伸手去拍了拍女儿的肩,目光沉沉,隐有泪意:“人没事就好。走,我们回家去!”
沈启与沈章重生之事,除去燕琅与陆嬷嬷,再无他人知晓,之前虽也专程往吴兴送信祈求支援,只是毕竟一路山高水长,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故而信中未曾明言,连沈峥都不知此事。
现下几人回到吴兴,便是万无一失,与沈恪、沈馥把酒相庆,一起唾骂了裴家人半宿,终于又到书房去,谈起了正事。
“……裴家本就狼子野心,裴绍更是全无廉耻,若非我们重返年少,母亲怕是要枉死于裴家之手!”
沈恪原以为今生裴家所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令人作呕,却不想前生更加过分,面色沉怒,冷笑数声:“什么簪缨世族,还不是满肚子腌臜心思“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沈启与沈章想起旧事,也是面露愠色。
沈恪年近五旬,又是沈家家主,守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自是心思深沉,眼光毒辣,观这两个外孙言行,知道他们前世绝非池中物,待到酒过三巡,便假借要与他们秉烛夜谈为由,将他们留在了自己屋子里歇息。
沈启与沈章岂不知他心意,自然顺从,待到仆从散去,方才敛衣行礼,郑重道:“早先身在席间,诸多私隐之事难以开口,故而有所隐瞒,望请外祖父勿怪。”
沈恪忙将两个外孙搀扶起来,目光灼灼,在他们脸上一转,低声道:“我见大郎英气勃发,有明主之像,想是来日位登九五,政统天下?”
沈启笑而不语,沈章却赞道:“外祖父目光如炬,小儿辈敬服。”
沈恪扬声而笑,其中不无得意纵容,笑完之后,他神情却带了三分欢欣,五分希冀:“好啊,终不负沈家几代筹谋,真好!”
是日夜间,祖孙三人彻夜长谈,无需赘言。
燕琅回到吴兴,整个人也轻松下来,当晚畅饮过后,叫陆嬷嬷搀扶着回到沈蘅未出嫁前的卧房里,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她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日上三竿,陆嬷嬷在廊下煎茶,听见里边儿动静,笑吟吟道:“姑娘醒了?膳食还热着,您先洗漱,我这便吩咐人送来。”
燕琅懒洋洋的躺在塌上,“嗯”了一声后,忍不住向系统感慨:“还是在娘家自在啊,想睡懒觉就睡懒觉,想吃什么就开口要,贾宝玉说女人成了婚,便是鱼眼珠子,可那女人未出嫁的时候,也是家里爹娘的掌中珠玉啊。”
系统咔嚓咔嚓的嗑着瓜子儿,说:“秀儿,你知道你俩儿子跟你爹昨晚商量到什么时候才睡觉吗?”
燕琅打个哈欠,道:“不会是一夜未眠吧?”
系统道:“猜对了,只是没有奖励。”
“沈启跟沈章是争过天下的人,重新一遍,那不就跟玩儿似的,更别说还有沈恪这个满级奶妈辅佐,想输都难,”燕琅道:“随他们去吧。”
系统却惊了一下:“秀儿,你不想当皇帝了?”
“当皇帝有点累啊,现在我比较想当皇帝的妈,轻松一点,享受生活。”燕琅说:“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啊,”系统停顿了五秒钟,才继续道:“毕竟你之前——”
“很正常啊,”女婢们送了簇新的衫裙过来,流光溢彩,华丽非凡,她信手挑选了一件,便有人去准备相应的朱钗耳铛:“必须当皇帝,不然就是失败,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囚徒生活,想当皇帝就当皇帝,不想当皇帝就享受生活,这才是自由啊。”
窗外有淡淡的茶香传了进来,沈馥一蹦一跳的来寻姐姐说话,身后跟着沈启和沈章。
“阿姐,你太懒了,我出去跑了一圈马你才起床。”沈馥毫不客气的坐在她身边,捉了一只汤匙吃鲜虾云吞,烫的接连吸溜几下。
“不过这也没关系,”她将那只鲜虾云吞咽下去,道:“反正阿爹养得起咱们,当米虫吃他一辈子,他应该也很开心。”
“偷偷告诉你哦,”沈馥贴近姐姐耳边,道:“你出嫁那天,阿爹在人前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到了晚上,宾客离去之后,我看见他偷偷哭了。”
或许,这也是看着女儿出嫁父亲的真实写照吧。
燕琅听得心下微酸,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向两个儿子道:“跟外祖父说什么了?那么晚才睡。”
沈启与沈章对视一眼,齐声笑道:“说要养阿娘一辈子啊!”
……
燕琅与沈启沈章未曾返回吴兴前,沈恪便将此地打理的井井有条,现下再有了他们三人,更是如虎添翼。
两个孩子改姓沈氏,便是沈家的人,没过多久,沈恪便开祠堂,召集族老,将他们的名字写进了沈家族谱,在这儿之后,也逐渐引导着他们接手沈家的一切。
这无非就是个面子工程,毕竟这条路,前世那两人已经走了一遍,倒带重来,自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没过多久,沈家两位小公子天资聪颖的美名便传出去了。
他们并不是小孩子,又有沈恪协助,自然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而她便只管着商业层面的事儿,负责着沈家的种种琐碎事项,保障好后勤便是。
沈馥比她小七岁,按理说也该成婚了,只是她不想嫁,沈恪便不强逼,左右已经有了继承人,也不必再为了孩子,叫女儿违背意愿去成婚。
经历了长女的不幸婚姻之后,他对于小女儿的婚事变得异常开明,这大抵也是一个慈父的无奈蜕变吧。
……
沈家人再不临京师,但建康的风云却从来都没有停过,夏贵妃死后,夏家也逐渐没落下去,而曾经的姻亲裴家,对此却选择了漠视。
裴绍在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遭遇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险些垮了,好在身边还有裴大郎这个兄长劝勉,又有母亲的血海深仇背在肩上,到底也是重新站起来了。
他辞去了官职,在家中潜心治学,两年之后,以一篇辞藻华丽的《洛州赋》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时洛阳纸贵,极受追捧,曾经对他避之不及的建康士族,态度也逐渐有所转圜。
裴家家声,再度为之一振。
燕琅的婚事,沈恪并没有强求。
他知道女儿在上一段婚姻中伤透了心,也能理解她此后对于成婚生子的畏惧,故而在面对她的婚事时,便如同对待小女儿一般,没有过多干涉。
沈启与沈章也颇开明,专程去见母亲,由衷道:“阿娘还年轻,我们兄弟俩不能时常陪伴在侧,难免孤单……”
燕琅原以为他们是想劝说自己寻个一心人改嫁,正想着怎么推拒,就听沈启道:“吴兴子弟多有形容出众,卓尔不凡之人,阿娘若有意,不妨纳几个面首,也好陪着解闷。”
燕琅给闪了一下腰,第二日偶然遇见沈恪,与他说起时,却见沈恪赞同道:“大郎说的有道理,你不欲成婚,找几个人陪着也不坏……”
系统连连说:“骚不过骚不过。”
燕琅是个正常女人,有事业心,也有性需求,听父亲和儿子们这么讲,倒也真的开始认真考虑。
沈蘅的容貌,是江南女子的灵秀婉约,人也颇有才干,她十六岁出嫁,十七岁生子,这年也才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表露出那个意思,自有人蜂拥而上。
她挑了几个自己喜欢,又没有家室拖累的,锦衣玉食,美滋滋的过起了神仙日子。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沈启与沈章逐渐长大,英气勃发,锐意四射,有了少年模样。
正宁四年,沈启蒙荫为六品拾遗,沈章蒙荫为七品补阙。
正宁七年,平溪水患,流民聚众为乱,沈启轻装出击,尽退流民,以功进正五品定远将军,同年秋,沈章蟾宫折桂,中了状元。
这一年,他们才十七岁,真正的少年俊才,英姿勃发。
沈章与榜眼、探花端坐马上,被建康女郎砸的满身香粉时,沈启正飞马进宫,远远瞧见状元游街的队伍,微微一笑,便催马离去。
这样卓尔不凡的儿子,养出一个来,都是祖坟冒烟,更别说一下子养出来两个。
裴家有些后悔当初叫沈蘅带走这两个孩子了,裴绍也一样。
他没再成婚,但这些年房里人也没断,只是不知怎么,一直没能再添子嗣,现下见到阔别几年的儿子,霎时间被激发出了慈父情怀。
“大郎。”
沈启面圣之后离宫,刚走出太极殿,便见裴绍正在台阶下方等候,见到他之后,有些激动的向前几步,满脸的慈和神色。
他心下有些腻歪,淡淡抬一下眉,道:“裴大人,有何见教?”
裴绍被他这淡漠语气噎了一下,既有些吃惊羞恼,更有些骨肉离散的伤怀,他叹口气,轻声道:“大郎,这些年你我父子未见,你心里可怨我吗?”
沈启道:“我们有关系吗?”
裴绍心头又中了一刀,嗫喏着嘴唇,半晌才道:“你母亲她,她还好吗?”
沈启这才正眼瞧了瞧他,说:“不好。”
“唉,”裴绍叹口气,神情怜惜,摇头道:“你母亲这个人,就是太激进了,半点委屈也忍不了,若非她当年执意将事情闹大,现在也不至于此……”
沈启点点头,道:“阿娘一直很后悔,说自己当年瞎了眼,怎么就嫁到裴家去了,还受了那群龟孙这么久的气,仅有的安慰就是生了两个儿子还算懂事,再就是当年即便义绝,也把裴家撕的血肉模糊。”
裴绍:“……”
沈启似乎没看见他僵硬的神情,继续道:“阿娘一直都沉浸在当年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只能用吃喝玩乐来麻痹自己,甚至因此对婚姻产生了阴影,只叫几个俊秀男宠陪着度日,闲来无事便数数钱,听听曲儿,过得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