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点了点头,她听出了霍连庭的自责,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不应该怪你。”
很多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好。霍连庭对霍思思好是一定的,出于责任,对霍思思悉心教导,出于一份多年相处亲情,他带着一份做父亲的私心,在梁文谦的事情上,把她摘了出去,只可惜这些换来的不是明理通识,不是反思,而是变本加厉。
这其实也是霍连庭没有料到的,他养霍思思这么多年,决定将她送出国的时候,像是失望之下的放逐,也像是留给她的最后一份宽容,只是这份宽容被不屑一顾地扔了。
许鹿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呢?”
霍连庭淡声道:“她心思深,对外人比较防备。”
这个外人想必也包含霍连庭,甚至包括他早逝的妻子。
许鹿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薛幼清评价霍思思和梁文谦很像的话。
霍思思六岁被霍连庭领养,她记事早,在之前还被另一户家庭领养过,后来没几个月,对方怀孕了,又把她送回了福利院。
因此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一个家庭里是什么身份,哪怕作为霍连庭唯一的女儿,也始终没有消除过危机感,加上偶尔听到的周围人对她的议论,让她在外人面前借着霍连庭骄傲虚荣,在霍连庭面前又保留一份私心。
跟梁文谦确实很像,自傲、自卑、自私。
许鹿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心理毛病?”
陆俭明和霍连庭都没说话,也许是心理有问题,也许就是自私,二十年的养育放不进她眼里,不值当让她敞开心扉,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从霍思思推动灯架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宽容与感情,都被粉碎的一干二净。
聊了许久,许鹿怕影响他休息,跟陆俭明起身离开。
霍连庭坐在病床上,看着她即将拐向玄关的背影,出声问:“今天还去上海吗?”
许鹿转回身说:“应该会再过几天。”
出了这事,两个人还伤着,陈美珍不可能逼着她立刻走,许鹿也做不到。
但这话里的意思,还是要走。隔着一段距离,霍连庭看着她,缓声道:“如果可以,我想见见你妈妈,告诉她,我不会打扰你和他们的生活。”
许鹿懵了一下,直到陆俭明攥住她手,稍稍用力,她才回神:“你……知道我知道了?”
霍连庭应了一声,昨晚回会场找到霍思思,他自然会知道她告诉了许鹿什么。
“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想让你因为我,不得不去上海。”霍连庭温声道,“她告诉你的时候,吓着了吧?”
许鹿抿了下唇,说:“其实好多天之前,我就知道了——”
她话未落音,不等霍连庭有反应,门口先传来咣当一道重物落地的响声。
许鹿吓了一跳,陆俭明过去开门,他高大,挡着半开的门缝,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他意料之外的嗓音:“……阿姨?”
门被拉开,许鹿站在里面扭头看,正对上陈美珍难以置信的眼神。
*
霍连庭的点滴已经打完,护士进来给他拔针,霍连庭的助理没想到出去一圈,会对上这种局面,但他到底是霍连庭的生活助理,偏心老板,提醒说:“霍董吃点东西?”
许鹿拿来的粥早就放凉了,已经中午,助理张罗着去买一些。
陈美珍出声说:“保温桶里有汤。”
桶盖拧的紧,摔到地上倒是没撒出来,助理立刻应着声倒给霍连庭,随后退出去,关严实了门。
上午陈美珍听说许鹿出事,还伤到了陆俭明和思曼的老板,担心又感激,想来想去,熬了骨头汤来探望,陆俭明那间病房空着,陈美珍被高远引着找到霍连庭的病房。
她始终没往病房里站,坐在靠近玄关的沙发上,纤细的身形只占了一小片地方,从开始地惊诧、难言,逐渐转为沉默,手掌交握着搭在膝头。
冷静下掩盖的是无措,许鹿几度想上前去抱她,但陈美珍除了刚见面那一眼,始终没有看她。
她看向霍连庭,从他骨折的手臂,到刚毅的面容,打量着,也审视着,半晌后,她开口问:“怎么证明你是鹿鹿的亲生父亲?”
霍连庭说:“我做过亲子鉴定。”
他主动道:“两年前是我找人到怀城查了小鹿当年所在的福利院,没想到会对你们带来这么大影响,非常抱歉。”
陈美珍和许志平的离婚,虽然受霍连庭的影响,但根本原因不在他,这件事对陈美珍最大的影响,大概就是让她提心吊胆了两年,每天都担心有人找上许鹿,跟她相认。
而事实上,霍连庭一直在许鹿身边,却直到今天才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
陈美珍沉默半晌,最后问:“当年你和秦枝,是你抛弃了她?”
霍连庭沉稳果断道:“不是。”
陈美珍看了他片刻,随即拿起旁边的包起身,交代说:“汤你们趁热喝,我先走了。”
许鹿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茫然地看看陆俭明,又看向霍连庭,很想就着刚才的追问跟他问清楚,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出去追赶陈美珍。
大概是因为没有生育过,许鹿也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陈美珍身段好,也显年轻,头发乌黑,烫过卷,微蓬地扎起来,很显温柔,是那种如果出门跳广场舞,会吸引很多围观目光的那种。
但早年吃过苦,她的温柔里掺着要强和坚韧。
没等陆俭明让高远送,许鹿跟陈美珍打车回的家,一路上,陈美珍都没说话。
陆俭明给她发消息,问需不需要他过去。
许鹿说先不用了,想了想,又跟他说,可能这两天就要去上海。
陆俭明回她:回吧,我去上海看你。
许鹿深吸口气,觑着陈美珍神色,抿着唇收起手机。
进了家门,陈美珍到次卧收拾东西,她来这边住了一周,许鹿带她买的衣服睡衣好几套,她站在床边一件件叠:“下午我回怀城,锅里还留着点汤,你记得喝掉。”
陈美珍平静,许鹿却心里发慌,她想瞒着陈美珍,想瞒着霍连庭,最后一个都没瞒住,她不让陈美珍叠,凑过去抱着她胳膊说:“妈,我这就去上海,行吗?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声音里染上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美珍被她拽地停下来,垂眼看着坐在床上的她,也红了眼圈:“你哭着什么?”
许鹿一眨眼,眼泪吧嗒往下掉,她呜咽,像小时候闯了祸怕挨陈美珍的骂:“我不该回北京,更不该瞒着你知道了身世……”
但其实每一次,陈美珍都没有骂过她,这一次也一样,她伸手抹许鹿脸上的泪,哑声说:“为什么要瞒着我?”
许鹿睫毛沾着水,抱着陈美珍的腰说:“我怕你伤心,怕你不高兴。”
陈美珍也哭了,她温柔地说:“既然是为我好,我为什么会生你的气?”
许鹿呜呜地哭,哭了两声,反应过来陈美珍的意思,陡地一顿,吸着鼻子仰头看她。
陈美珍说:“你知道自己身世,知道霍连庭是你亲生父亲,舍不得离开北京,舍不得陆家那个孩子,却还是选择了顺着妈妈,妈妈为什么要生气。”
许鹿张了张嘴,喃喃说:“可是你刚才……”
“我只是气我自己。”陈美珍拂过她落在额头上的碎发,说:“你虽然没有怀在妈妈肚子里,但一直怀在妈妈心上,只是妈妈也有忍不住自私的时候,怕你被人抢走,怕你以后跟妈妈不亲了。”
但是刚才在病房门口,听到许鹿说早就知道了的时候,陈美珍说不出的欣慰、心疼和自责,许鹿怕她伤心,为她着想,她却没有顾忌许鹿的喜乐。
许鹿脸埋在陈美珍的羊毛衫里,使劲摇头:“你是我妈妈,我怎么会跟你不亲呢,永远都不可能。”
陈美珍笑了:“我知道,所以才觉得我该回怀城了。”
许鹿抬头看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担心我留在北京,以后跟霍连庭……相认吗?”
“怎么能直接叫他名字。”陈美珍嗔怪她,“你跟他相认了,会影响跟妈妈的关系吗?”
许鹿拼命摇头。
陈美珍笑着说:“那就行了。”
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她想开了,因此进去病房后只确认霍连庭是不是真的可靠,事实上,在病房外,听到的那句,霍连庭想见她,向她表明不会打扰许鹿的生活,已经大概让她了解霍连庭的为人。
陈美珍说:“你这个亲生爸爸都能为你做到的事,妈妈也能。”
居然还攀比上了,许鹿破涕为笑,问她:“那我怀城那个爸爸,你怎么想?”
陈美珍冷了两分脸,说:“他背着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回去不找他算账就算轻的了。”
半点也不软化,许鹿撇了下嘴,没想到小表情被陈美珍抓包,她立刻扑进陈美珍怀里撒娇:“妈妈,我好爱你。”
陈美珍的心结解开,却仍然准备回怀城。花店好些日子没开,她惦记,确认许鹿没事后,她便想先回去,而如何处理她和霍连庭关系,陈美珍交给许鹿自己决定。
陈美珍在楼上收拾东西,许鹿下楼去超市买水,让她带在路上喝。
单元楼门口,停着辆熟悉的迈巴赫,许鹿睁大眼,透过半降的车窗,看见陆俭明坐在里面低头发消息。
许鹿惊奇地拉开门坐进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陆俭明原本正在给她发消息,问怎么样,没想到赶巧了。
司机不在,附近也没见到,肯定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许鹿不信地看他,陆俭明笑笑:“你们上楼,我就到了。”
怕她跟陈美珍吵架,更怕她伤心难过。
许鹿眼角、鼻尖都泛着红,陆俭明抬手抚过,问她:“哭了?”
许鹿点点头,最近哭得确实有点频繁,但今天这一次还挺值得,她回答:“喜悦的泪水。”
陆俭明闻言一挑眉,许鹿笑了,她主动抱他,毛茸茸的脑袋扎在陆俭明的颈窝里,像炫耀,像感慨,又像是感激,带着点儿鼻音说:“我真的,拥有好多爱啊。”
许鹿没想到被霍思思谋算一把,会得到这样的结果,霍思思进去了,她却从重压之下走出来了。
大概这就是许鹿和霍思思的区别,霍思思不相信别人对她的善意与爱,她接纳,但不反馈,并且想要更多,而许鹿,在知道被人爱的时候,立刻就会扑上去,享受,并以同样的热情去爱对方。
陆俭明抱着她,感受到她压力被释放掉的轻松,为她高兴,也要刷存在感:“也拥有我的那份。”
许鹿从他怀里起来一点,眨着眼睛问:“你的那份什么?”
陆俭明一看她就是故意的,端着架子反问:“你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许鹿催促,“到底你那份什么,好多人排队等着爱我呢,再不说,我换下一个了!”
陆俭明咬着牙,一点辙都没有地被她拿捏,他伸手将她脑袋压回颈窝里,认命道:“爱,我的那份爱。”
“我爱你,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你这么勉强吗?”
“得寸进尺是不是?”
“是!”
作者有话要说: finally……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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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陈美珍回怀城后, 许鹿配合警方到警察局做了笔录,没有梁文谦的出谋划策, 霍思思的手段拙劣许多,证据和经手人调查得非常清楚, 只需静待结果。
糟心的时候已经过去, 许鹿对这事不是很关心。她有点紧张, 陆俭明休养了几天后, 陪她一起回怀城。
同行的还有霍连庭。
以前不知道自己身世, 现在知道了,她必然要给秦枝献束花。
三月底的暖春,墓园的坡上冒出细密的绿草, 临近清明,园内不少人来祭扫。
霍连庭为秦枝挑的位置很好, 傍着垂柳和樱花,许鹿抱着花站到墓前, 只看了那碑上的照片一眼,就湿了眼眶。
她跟秦枝真的很像。照片里秦枝留着一些薄刘海,底下一双掩不住的乌黑杏眼, 灵动地看向正前方,她嘴边带着一点笑, 像是穿过时光,见到了眼前的他们。
许鹿想起许志平说,当年秦枝找到他,千叮万嘱, 希望他帮她找一个好人家养自己的女儿。
如果可以,她一定很想好好把她养大吧。
许鹿将花捧到碑前,望着照片上她那抹笑,小声说:“我来看你了……妈妈。”
霍连庭单手拂掉碑上落下的花瓣:“我跟你妈妈,是在军医院里认识的。”
秦枝从怀城去北京后,省吃俭用地打工,攒够钱后读了护士专科,她成绩好,表现出色,被选到军医院实习。
霍连庭是在陪领导到医院看病时认识她的。
从那以后,霍连庭所有的假期,都属于了秦枝。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霍连庭调休了三天,第一天和第三天都花在从西北到北京往返的路上,两人见面的时间匆忙而短暂。
回部队两三个月后,霍连庭接到外派任务,紧急去了非洲,他所在的那一支队伍,在维和部队的掩盖下,参与对方的政变,所有行踪都高度保密。
临走前,他匆匆给秦枝写了封信,因为归期未知,让她等他回来,回来后,他打算跟上面打结婚报告。
信上的地址被邮递员搞错过,辗转寄到军医院时,已经过去了许久,秦枝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终止了在医院的实习。
霍连庭一直都没有消息,秦枝也给他写过信,只是寄出去后都仿若石沉大海,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