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想死——衣青箬
时间:2020-03-31 09:13:07

  
  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会累的。
  
  “陛下可知,什么才是一国之本?”贺卿揉着太阳穴,忽然问。
  
  正在出神的贺照微微一愣,但他没有犹豫,“民乃国之本。”这是贺卿,顾铮,以及所有先生一致的看法,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贺卿点点头,睁开眼睛看向他,“那陛下以为,什么是治国之道?”
  
  这个问题,贺照就有些迟疑了。但他的先生们几乎全是儒生,从小受儒家思想,孔孟之道影响,所以能教给他的,自然也是这些,因此他很快回答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这答案也不算错。”贺卿微微颔首,“历朝历代,都是以此治国的。”
  
  但还不等贺照松一口气,她就又微笑着问,“可是历朝历代,以圣人之道治国,却始终不能真正千秋万代,永世延续,又是为何?”
  
  一个朝代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会有消亡的一日,被新的王朝所推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此时,人人都口称“皇楚千秋万世”,可实际上就连八岁的贺照也很清楚,那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圣人之道自然是不会错的,那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超出贺照的认知了,他皱眉思索了半晌,还是看着贺卿摇头,“请殿下教朕。”
  
  “其实治国之道,开始时并非只有一种,陛下可知?”
  
  “自然。先秦时代,诸子并出,百家争鸣,光是流传到现在,还能在朝堂上寻见影子的,就有儒、道、法、兵、墨、纵横等各家。”贺照道。
  
  “后来秦用法家,汉尊黄老,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奠定了儒家的地位,一脉相传至今。陛下又可知为何?”贺卿问。
  
  贺照摇头。
  
  贺卿便继续道,“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可以说是完美贴合了帝王集权统治的需要,自然就一直被尊崇。历代帝王,只要不想把自己手中的权柄分散出去,就不得不继续承认并维护这套学说。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主流思想,将其他各家压过。可是细细追究,董仲舒的儒家,真的还是孔孟的儒家吗?”
  
  贺照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孩子爱努力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
  
  见他这样的反应,贺卿忽然觉得后面解释的话都如此苍白。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贺照还不懂。
  
  说实话,贺卿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他将来又是否能够理解,会不会怨恨,所以她现在才想对贺照解释一番自己的用意,但说到这里,又觉得实在不必说下去。
  
  “将来你就懂了。”贺卿坐起来,伸手揉了揉贺照的发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不会替陛下选择,这个决定,要你自己将来去做。”
  
  要大楚千秋万代,还是要帝王大权在握,只能由贺照自己来选择,也只能交给未来去决定。
  
  “殿下……”似乎是被她的状态惊住,贺照不安地握住了贺卿的手。他虽然听不懂贺卿的话,但是在这个瞬间,还是生出了不安的感觉。
  
  贺卿回过神来,收敛起这一瞬间泄露的情绪,恢复了正常时的状态,“无事,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对贺照保密。她的思想、观念、政治立场和手段,都会尽数教给贺照。在贺照成年之前,也会尽力替他铺平面前的道路。这就是所有她能做的了,无非是尽力而已。
  
  三法司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他们列好的计划送上来了。
  
  按照贺卿的要求,首先要定下的,是《皇楚□□》。具体的条例,大多是照搬《大楚律》,并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改,目前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只等跟贺卿商量,定下最后的文字。
  
  第二部贺卿要求修订的律法,是针对大楚宗室的。
  
  之前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但其中大多数并没有形成文字,也没有确切的标准,全凭帝王心意,因此才会让许多宗室的生活朝不保夕。所以这一次,就是要将这些规矩都整理出来,加以修改,形成最后的律令,既是对宗室的限制,同样也是对他们的保障。
  
  剩下的才是各种其他的法。
  
  而这些,目前只有框架,并无具体的内容,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一一填充。这必然是个规模宏大的工程,也许要花费十年八年,才能最终完成。
  
  从这个框架里,贺卿也看到了三法司的野心。除了贺卿提出的部分之外,他们还补完了许多其他方向的律法,林林总总加起来,估计有几百部法律。一旦完全颁行,完全可以涵盖大楚百姓生活中的各方面,将法司的触手伸到大楚的每个角落里。
  
  这份野心,目前还只有贺卿知晓。而她,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第148章 我选择你
 
  
  这天政事堂事务繁多, 顾铮回家时, 天色已经很晚了。
  
  入了秋, 院子里种着的景观树,叶子也渐渐染上了黄红之色, 灿如烟霞,衬着夕阳西下,晚霞如火,绚美之极。顾铮来了兴致,叫人准备了画具,自己捧着来了精舍这边。
  
  贺卿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坐在廊下翻看修订之后的《皇楚□□》具体条例,逐句修改。
  
  顾铮将画具在她身侧摆好, 坐下来,凝神沉思片刻,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景色, 这才开始动笔。两人静静地坐着, 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 没有交谈, 但气氛却宁谧而和谐。
  
  天光渐渐暗下去,贺卿惊醒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卷宗, 起身点亮了廊下悬着的玻璃八角灯。转头去看时,便见顾铮的画作已经到了尾声。
  
  这幅画有些特别,他没有勾勒线条, 而是纯以色彩涂抹,视觉上的冲击非常强烈,真有满天云霞都落到了纸上之感。
  
  顾铮搁下笔,一转头便看见了贺卿,便笑问,“如何?”
  
  “灿然可夺秋光。”贺卿道。
  
  顾铮便心满意足地题上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了私印。而后两人将画板晾在一边,让它自然干透,转而到桌畔饮茶。
  
  见贺卿又开始看桌上的卷宗,顾铮扫了一眼,有些意外,“三法司的动作倒是挺快。”
  
  “我还以为是顾相在背后替他们出谋划策,原来不是?”贺卿闻言,故意调侃道。
  
  顾铮惊讶,“何以见得?”
  
  贺卿抽出另一沓纸,指着自己做了标记的一处。在整个法律体系的大框架之中,《妇女权益保护法》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看着很不起眼,但是它能够被堂而皇之地写上纸面,就已经足够贺卿惊讶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若说谁能提出这一点,非顾铮莫属了。而且虽然这是三法司的工作,但在呈递给她之前,必然会先由政事堂过目,顾铮提出修改意见,再正常不过。
  
  “到底瞒不过阿卿。”见贺卿指出来了,顾铮便也不再否认,“的确是我提点了一下。不过人人都知道你在意这些,又不是至关重要之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充,便无可无不可地加上了。”
  
  讨好了贺卿,他们的工作必然能够更顺利。至于这项法律什么时候才能填充细则并且颁行天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前面还有那么多内容,就算排队也得排到几年后。
  
  贺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正是她要的效果。在所有人的忽视与默许下一步一步往前走,等他们反应过来,要阻止的时候,已经难挡大势了。
  
  她惊讶的是另一个问题,“怎么,这次不跟我唱反调了?”
  
  “你最近情绪不太好。”顾铮道,“我知道这件事,你十分想要促成,自然不能再给你添乱。”
  
  见贺卿微微蹙眉,他便道,“放心吧,他们都以为我是要与你做交换,不会有人疑心。”
  
  “交换?”贺卿有些疑惑。
  
  顾铮起身离开,没一会儿就带着另一份奏折回来了,递给贺卿。
  
  贺卿打开一看,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不愧是顾玉声,从来不会吃亏。”
  
  却原来这是一份要求朝廷明年开杂科科举的奏折。
  
  明年又是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朝廷开科取士,臻选天下英才。
  
  这几年来,因为有了皇家科学院的支持,科学越发兴盛,不少年轻人开始钻研此道。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也延续到了这上面。虽然有皇家科学院可以加入,另外朝廷也会特招这方面的人才,授予官职,但毕竟是特例。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寄望于朝廷能够正式开一科考试,让他们能够有一条稳定有序的上升通道。
  
  事实上这也是贺卿要做的事,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明年正可顺应形势,单开一科取士。
  
  此事既然是众望所归,那么谁能做成,自然就能够收拢一大批人心,得到更多的支持。而顾铮抢先一步上这封奏折,在外人看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原本贺卿不应该会答应,毕竟她自己也需要借此机会,培养人望。但如果顾铮先支持她设立妇女权益保护法,那么作为交换,她默许顾铮邀买人心,也就可以接受了。
  
  这样一来,顾铮在前一件事上对贺卿表示支持,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顾铮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不跟贺卿唱反调,这份心意,贺卿自然是要领的。她放下手中的奏折,轻声道,“玉声费心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些。”顾铮道,“许氏的死只是个意外,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不需要自责,更不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阿卿。”
  
  “话虽如此,可是我一想到,她本来有机会看到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就不免十分遗憾。”贺卿道,“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好,她却永不会知道了。”
  
  如果她没有因为意外坠河而死,许氏或许会成为大楚第一个女户。她的人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却也未必。”顾铮握着贺卿的手道,“谁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死后,会去往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呢?”
  
  贺卿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两人静静地在灯光下对视了片刻,贺卿意识到,顾铮这番话的确如自己所想那般蕴含深意。
  
  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和谜题,而顾铮是距离她最近的人,贺卿也没有刻意对他隐瞒,以顾铮的敏锐和智慧,恐怕能够猜透大半,只是他一直没有说破而已。
  
  即使是现在,他也只是用这样一句含糊的话,来提点她。
  
  谁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她应该是知道的。
  
  时至今日,贺卿已经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对方看破,她只是一直没想到该怎么提起这件事,又该怎么去说明,所以才避而不谈。既然顾铮把话说到了这里,或许正是个坦诚的机会。
  
  这样想着,她便也轻声道,“是啊,也许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希望她死后,可以去往一个更加强大、更加自由、更加昌盛、更加开明的世界。”
  
  “你……见过那样的世界吗?”顾铮问。
  
  此时两人靠得极近,贺卿的视线完全为顾铮所占据,就连情绪似乎也被他引导着,她下意识地摇头,“没有。但我知道有人见过那样的世界。”
  
  “什么时候?”
  
  “也许是魂游地府,也许是……黄粱一梦?”贺卿说,“我在别人的记忆中看到了那个世界。”
  
  她说得很含糊,但已经足够顾铮获得他想要的内容。贺卿还是那个贺卿,并没有被别人所取代,只是获得了一份奇妙的机缘,偶然得见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于是他按住了贺卿的眼睛,让她闭上眼,然后以唇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缘分的奇妙难以言说,如果贺卿没有这样的一份奇遇,或许她一辈子都是深宫之中默默无闻的公主,而他则会在朝堂沉浮起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碰面,更遑论此刻的亲密。
  
  但命运的长流之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顾铮不相信命运,但他感恩这一切的发生。
  
  夜深人静,水乳-交融之际,顾铮与贺卿十指紧扣,在一片畅意之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问贺卿,“那个更加开明的世界,有多开明?”
  
  “嗯……”贺卿闭着眼睛,“每个女孩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工作,选择与相爱的人结婚,选择要生几个孩子,甚至选择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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