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衣服的瞬间,的确不觉得冷了。但在这风口再站一会儿,风就钻进了大氅里,将他从里到外吹透。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温度,又都彻底消散了。
站得久了,贺照甚至已经开始有手足冰凉之感。
身处这个环境之中,他似乎也更能够体会贺卿这番话的意思了。他虽然从还没有出生就注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君主,可是直到现在也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那个位置,不知那么容易坐上去的,要承担的东西很多。
而贺卿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凛冽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寒风,时时刻刻都想动摇他的位置。
想看高处的风景,就必须要经受这些。
“殿下的教导,照儿必定铭记在心,时时自省。”贺照十分认真地说了一句,又道,“这里风大,殿下身上的衣裳单薄,咱们还是快下去吧,免得吹坏了。”
“还没完呢。”贺卿摇了摇头,继续站在原地。
贺照想了想,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自己站在了贺卿身边,跟她一起极目远眺。
不得不说,站在这个地方,那种开阔的视野,的确是能叫人心怀舒畅的。即使此刻他很冷,这样远远看着那座即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雄城时,胸臆之间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壮志。
但是渐渐地,在这冷风了吹的时间久了,身上麻木了,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贺照心下微微一震,再次明白了贺卿想要警醒自己的东西。不但周围的环境可能蒙蔽他,就连他自己也可能蒙蔽自己,忘记这高处不胜寒的感受,只以为自己俯瞰一切,尽在掌控。
这下贺照心里彻底服气了。
这座亭子修建了上百年,人人都知道这最高处,是帝王的象征。但或许,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之解析得如此清楚明白吧?
“其实,这个问题并非无法可解。”贺卿忽然道。
“什么?”贺照微微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高处不胜寒”。身为帝王,责无旁贷,是离不开这个位置的。但贺卿却说,这个问题并非无法可解。贺照立刻生出了兴致,“如何解?”
“端看陛下是否舍得,又是否能忍耐。”贺卿道,“陛下去过蜀中,那里气候如何?”
“相对而言,还算温暖宜人,是以有‘天府之国’的称呼。”贺照闻言,若有所思。
“蜀地多高山,相对江南等地,蜀中的地势是极高的。但在气候上却相差不大,是因为其四面环山,反倒将风都挡在外面了,内部自然安稳无虞。”贺卿道。
她从气候入手来解释,又是贺照自己亲自去过的地方,他顿时恍然大悟。
并且立刻就此展开联想,明白了贺卿所谓的解决方式。
不是高处不胜寒吗?那就在身体四周立起几座更高的山,把自己保护在其中,自然就安稳了。但是这样一来,那一览无余的视野,那从高处俯瞰的畅快淋漓,就要永远失去了。
从地理上,四面环山或许是个好地方,能够润养出一方好的水土。可换到帝王身上,要让其他的存在遮蔽自己的视野,就意味着要将手里的权势分出去。
果然如贺卿所言,端看他是否舍得,又是否能忍耐。
是独揽大权,承受着四面来风,还是分出权力,在身边竖个挡风的牌子,就是贺卿今日要让他做的选择了。
因为之前已经将前因分说尽了,所以贺照此刻也没有多少被冒犯的感觉,而是认真地思考起这种可能来。如果要独揽大权,自己将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若是要分权,又该怎么分,才能够保证自身的优势。
一旦进入这个节奏,身为帝王的那些素质就开始自然地发挥作用,开始在脑子里摆布起朝堂来。
这是一种提前的演练,它的结果未必能够通行,但是对贺照而言,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能够让他在一开始就将各种可能都想清楚,以后也就不虞会无法应对了。
贺卿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任由他沉入思考之中。
赵瑾瑜在亭子外面示意,贺卿点点头,她一抬手,便有一队宫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在亭子四面悬挂起厚厚的布障,将四面吹来的寒风都挡住。又有宫人送上热茶和刚刚出锅的点心。
到这时,贺卿才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在石凳上坐下来。
她喝了一口茶,感觉那热度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部,又从胃部迅速扩散,驱散寒意,让整个身体都跟着活泛起来。
贺卿捻起一块点心吃了,再转头去看贺照。
时间过得真快。回想起来,重获新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可一眨眼之间,那个还在张太后腹中的孩子,就已经长成眼前挺拔英睿的青年了。他头脑聪慧,心思灵动,充满了活力,正是如今的大楚最需要的君王。
但是前路究竟如何,大楚会走上什么样的发展方向,却还要看这位新君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连贺卿也无法预测。
☆、第155章 大势所趋
等贺照回过神来时, 贺卿正在烹水煮茶。
这样闲暇的时间, 对贺卿而言也十分难得。不过, 等把肩上的担子交给继承人,就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了。这么一想, 她的心情便十分愉快,煮茶的动作也越发行云流水,闲适自然,竟是领悟了几分茶之韵。
贺照没有打扰她,也在一旁坐下来,静静看着贺卿烹茶。
直到茶水被斟入杯中,贺卿将一杯茶分到他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轻嗅细品。饮完了茶, 贺卿才问,“可想明白了?”
“殿下这是扔了一个烫手山芋给我啊!”贺照苦笑。
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选择委婉回环, 而是直接一句话切入了正题。贺卿闻言, 便也坐直了身体, 肃容看向他, “你能这么说,可见是真的想明白了。要怪,就只怪我们两个命不好吧, 偏是我们撞到了这时候。”
“殿下这话就说差了,如今这局面,可是您一手推动而来的。”这是一句埋怨的话, 但贺照却是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出。
他并没有真的认为贺卿做错了。
只是眼下,事情也的确棘手。说贺卿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绝不夸张。
贺卿对他毫无保留,今日的指点更是一针见血,贺照本来就是个聪明人,更是个天生的上位者,眼光、见识、胸怀和政治倾向,又都是贺卿一手培养出来的,自然能够全盘领悟她的打算。
贺卿把皇位比作高山,因为一峰独秀,所以必须要承受四面来风。
皇权本质上是专-制的,但在现实中,却总免不了受到这样那样的制约。为了能够实现□□统治,权力集中,历朝历代的皇室不得不选择扶植新的势力来对抗旧有势力。
从一开始的巫和王族,到后来的世家贵族,再到现在的士族,新势力取代旧势力,蓬勃发展,再被更新的势力所取代。
于是最终的结果,发动的力量群体越来越靠近底层,个体的力量终于被无限削弱,但集体的力量却前所未有的膨胀了。直到这个时候,皇室才发现,想要独揽大权根本不可能,而越是靠近底层的力量,就越是无法像一开始时那样简单的控制。
也许其他人会想不明白,但接受了贺卿思想的贺照,却能够清楚明确地意识到:皇权高度集中,操于一人之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条路已经走不下去了,必须要求新求变。
而现在,贺卿给了贺照另一个选择,那就是扶持其他势力来为自己阻挡风势。反正已经不可能阻拦这些势力登上政治舞台,主动赋予他们一部分权柄作为交换,才能维持皇权的超然性。
从表面上看,这一切好像都是在贺卿的一手推动之下发生,才让其他势力一路飞速发展,达到能跟皇权分庭抗礼的程度。
但贺照很清楚,这是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大势。
如果没有贺卿,或许皇室会抱着这一点腐朽的权柄,直到无路可走,然后被外界的力量冲散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臆想,外面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异邦诸国,就是最好的明证。人家已经跑到家门口跟海盗做起生意来了,大楚朝廷还懵然不知。如果不是顾铮和贺卿一意孤行,建立水师、发展海贸,他们或许会永远陷在毫无意义的内耗之中,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被赶超是迟早的事。
既然是大势,自然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顺应它。
所以贺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这个大前提下,为大楚寻找一条最好的出路。
只是,这种选择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其他人未必能够理解,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恐怕也会被大楚的祖宗们指着鼻子骂。
毕竟,他们让皇室独有的权柄落入外人之手,对皇室而言,就是永远的罪人。
所以贺卿说是他们命不好,正赶上了这个时候。
而作为这个改革的执行人,贺照必将会受到更大的非议。
“其实我也想过,是否先替你做了决定,再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还给你。”贺卿道,“但后来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
因为这样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她把一切都处理好,再交给贺照,固然更加安稳,但他却只会成为一个各方面受到限制的傀儡帝王,一个吉祥物。
而那绝不是贺卿想要的。
她可以接受君主立宪,但却不希望皇室失去所有权柄,只单纯成为一种象征。
尤其大楚如今还处在高速发展期,更需要一个睿智的领头人,而不是跟着大多数人的脚步走的中庸之道。
所以,让贺照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势在必行。
而这件事,就是最好的时机,能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决心和魄力,实力和智慧,从而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
君主立宪只是一种制度,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掌权人是否足够强势。而贺照,能够奠定它最初的基调。
何况,在现在看来,在列祖列宗看来,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千百年后,历史终将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而做出这个选择的人,必将名垂青史,成为人人称颂的千古明君。
这个名声,贺卿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就不去争了。
作为两个时代之间的过渡者,她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是时候功成身退。
“我们称颂这个帝国时,总要说一句千秋万代,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能够延续几百年国祚,就已经是奇迹了。”贺卿抬起头,用庄严的表情看向对面的贺照,“可是现在,陛下或许就要创造奇迹了。”
只要皇室不抓着权柄不放,他们的存在就不会阻碍任何人,也就可以长久地存续发展下去,甚至最终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到那时,千秋万代将不再只是一句美好的祝愿。
这也就是贺卿所说的,在四周立起更高的山来阻挡风雨的意思。
是要大权在握还是要千秋万代?
对于清醒地知道自身处境的贺照而言,根本不需要做选择。
因为就算不按照贺卿的说法来,他其实也根本不可能独揽大权,因为朝臣们根本不可能配合,最后只会在跟朝臣的对抗中,将朝堂搅得一团乱,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合则两利是唯一的选择。
“承殿下吉言。若果真如此,就算承担一时的骂名,也值得了。”贺照心头的疑虑尽数消失,十分诚恳地道。
贺卿甚是欣慰,从袖中取出了那份政事堂人员增补名单,递给贺照,“那以后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贺照这回十分干脆地接过名单,展开看了一眼,道,“顾先生……”
“放心,他不会反对的。”贺卿道。
“为何?”贺照问。
“陛下只管从中挑选出你想要的人才便是,过几日就能增补进政事堂了。”
贺照点头,并没有在意贺卿口中的“过几日”,毕竟他挑人也好,交接也好,都是需要时间的,而贺卿明显是要他亲政以后再宣布这个消息。
但事实证明,他对这位殿下的行事还是不够了解。
第二日,贺卿就在朝堂上发作了顾铮!
要说是发作顾铮也不确切,因为她发作的实际上是顾铮手下的绝对铁杆,唐礼臣。
唐礼臣过去本在西南为官,因为其治事严苛,有酷吏之名。后来当地土人叛乱,把他围在府衙之中。亏得张抗及时率军援救,没有出事,却还是被罢官。后来在顾铮的安排下,去了江南,暗中铺垫,才让顾铮清理江南的策略得到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