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为我担心。我已是风烛残年,无甚可操心的。”谢明时俨然还是虚弱,话说多了些便有些喘气。
谢如冰给谢明时顺背,有心想问问父亲,为何陆安澜前后变化这么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又怕他忧心,犹豫再三,终是没有问出来。
父女俩说了一会话,谢如冰陪着谢明时用了晚膳,正要回房时,却见陆安澜从外头进来了。
谢如冰不由得一哼,也不知此刻,他陆大人来这里要做什么。
“谢大人。”陆安澜拱手,问了一声好,表情平和,与下午对谢如冰那般恶劣的态度判若两人。
“安澜,你来了?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谢明时站起身来,微笑道。
“冰儿,你先回去。”谢明时吩咐女儿。
“爹,我想陪你……”谢如冰如何舍得,过完今晚,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她忍不住挽着谢明时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小女儿的姿态显露无遗。
谢明时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道:“去吧。爹爹和陆大人说些话。”
谢如冰看了一眼谢明时,终还是起身走了。
“坐。”谢明时坐了个请的姿势。
陆安澜坐下,还没开口,谢明时就先道:“多谢你在京中照拂冰儿和恒儿。”
陆安澜淡笑,道:“这本是应该的。”
“你算是我这辈子教过的最有天资的学生,虽然你投笔从戎,我们也疏远了,但是,我私心里还是将你当做我的学生,你不会见怪吧?”谢明时道。
“怎会。我心中也视大人为老师。”陆安澜道。
“当真么?最近几年,我总觉得你变了。”谢明时目光之中,带了审视。
“我确实变了不少。身在枢密院,又渐渐往上走,考虑事情就与从前不同。”陆安澜道。他虽然查知他父亲之死与谢明时有关,却不欲打草惊蛇,想着多查出些消息出来。因此,他与谢明时维持着面上的和睦。
然而,谢明时此人,他派人跟踪数年,竟仿佛无懈可击。
“冰儿甚是担心您的身子,想着能不能减免您的苦役。”陆安澜道,“此事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我若要干涉,须得了解清楚,才好从旁劝诫。当日您究竟是如何劝诫陛下的,为何陛下如此恼怒?”
第41章 旧事 ...
谢明时面有难色, 几度犹豫后,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药
……有壮阳之效,我着实担心他的身子, 因此, 多说了几句。我也不曾想, 他竟恼怒至此。”
陆安澜微怔,他再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武德帝一向好名声,也不算好美色,服食壮阳丹药实在是叫人意外。
他不由得有些了悟:“怪不得陛下对冰儿多有优待,大概是如今也觉得不妥当了。既然如此, 只要等陛下气消了, 想明白了, 就没事了。我此刻通融, 也不算大问题。”
谢明时摇头道:“不,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我与他相识数十年,他这次处罚我,里头必定还有些别的缘故, 不可轻举妄动。你如今虽身居高位, 更要小心谨慎。”
谢明时谆谆教导,仿佛长辈。陆安澜听着, 置于膝上的手掌却不由得握成了拳。
谁人又能想到这位清俊风雅、儒雅博学的谢院长, 竟也曾犯下杀人的罪过?
“学生谨记在心。”陆安澜颇为恭敬地答道,顿了一下,又道:“说到谨慎, 有几件事情想向您请教。月余前陛下遇到刺杀,审讯下来,那刺客与吴越国有关。我记得师母精通南方诸国的历史,不知她可曾与老师提起过吴越国的藏宝图?”
谢明时不由得问道:“藏宝图?”
“是的,坊间都在传说吴越国近百年的财宝藏在一处地方,有藏宝图为引。”陆安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朝欲统一南方,若能得这宝藏,便如虎添翼。”
谢明时回想,良久方道:“她从没提起过。若真有线索,大约都在她的著述和笔记里。抄家之时,恐怕已经散佚。”
陆安澜又问:“另外还有一事,月余前枢密院收到匿名信件,信中说前朝闵帝的大将军陈嘉远还有后人在世,正在密谋造反。我听说,老师和陈将军曾是同学、同僚,当年陈家灭门之事,老师可知道些情况,可否说说?”
他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谢明时的神情。
果然,谢明时闻言,瞬间激动起来,颤声问道:“他还有后人?何人?”
陆安澜摇头:“信中未曾明说。我翻查了前朝遗留的卷宗,大半已经在宫乱中遗失了,只记载他儿子伏诛,妻女没为官奴。”
谢明时脸色煞白,半晌方道:“陈家灭门,乃是因为有人举报陈将军通敌叛国,契丹当日兵临东京城下,闵帝仓皇出逃。回京后知道这件事,大怒,这才抄没陈家。”声音有些干涩。
“通敌叛国,可有罪证?”陆安澜问道,竭尽全力,才维持自己面上神色不变。
“事发突然,罪证直接呈递给了闵帝,我并不曾见过。”谢明时回想着,道。
陆安澜心中冷笑,面上神色愈加严肃,道:“匿名信中说,陈嘉远后人认定当年是诬告,心有不服,愤恨当年同朝为官的圣上以及诸位大人不曾秉公执法,故密谋造反。”
谢明时神色数变,最终长叹一声,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已是不可得知了!你待如何处置?”
“自然必须是照章办理,开展搜查。”
谢明时犹豫了半晌,道:“若是找到了陈家后人,若非真的密谋造反,就宽待处理吧。都是前朝旧事了。”
陆安澜看着谢明时,只觉得他实在是道貌岸然。看来,也无法知道更多信息了。
“老师放心。宽严相济,才是治国之道,学生一直谨记。”陆安澜道。
“你有治国的大才,老师没什么不放心的。”谢明时喘息道:“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冰儿和恒儿。有一件事情,我想托付于你。”
说完这句话,谢明时连连咳嗽。方才回忆往事,仿佛耗掉了他的许多精力。
陆安澜一怔,再不曾想到谢明时会提出这么个请求。
若是谢明时将谢如冰终身托付于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他抿着唇,给谢明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道:“老师慢慢说。”
谢明时润了润喉,道:“我前几日知道,石夫人对冰儿多有照顾,石家三公子与冰儿年龄相仿,又时常带着恒儿玩耍,心中也甚是欣慰。石夫人乃是先妻的同门师姐,早年她们常有信件往来。几年前,石夫人曾提过,想为三公子聘冰儿为妻,还送了一块玉佩过来。但当时冰儿年幼,事情就耽搁下来了。这一回,有个不情之请。你是看着冰儿长大的,又是我的学生,便是冰儿的兄长了。你把这玉佩送还石家,若是石夫人有意,自会求娶,届时你便代我应下。若是无意,也好了结此事。”
陆安澜越听,脸色却越发控制不住地沉了下来。
就见谢明时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叹道:“也是巧合,抄家那一日我在翻检先妻的书信,恰好看到,顺手拿住了。如今,若是石家守信,冰儿与恒儿也算有个依靠。”
玉佩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品相。
陆安澜伸手接过,紧紧攥着,心中竟是翻涌起了莫名的愤怒之意。
他的猫儿竟是早早地就有人在觊觎!还是石邈这种愣头青!
“安澜?”谢明时见陆安澜久久不语,不由得略提高了声音。
“老师,石家恐怕不妥。”陆安澜回神,道,“石夫人若是有意,这大半年来早就该提起了,如今却绝口不提。虽然对冰儿不错,却也只是念在故人份上才给予照顾。她未必想再提起这门亲事了。”
谢明时道:“可如今,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一想到他姐弟俩无依无靠,我真是……”
谢明时说着,语带哽咽,老泪纵横。
陆安澜僵着脸,只觉得心中堵得慌,险些将掌中的玉石捏碎。
“老师不必忧心太多,休息好身体就是。夜深了,学生先回了。”陆安澜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话。
谢明时叹息道:“就请你费心了!”
陆安澜起身就要告辞,谢明时却忽然又道:“我突然想起一事来。”他压低了声音,“小心太子。他先前曾向我表示有意纳冰儿为侧妃。”
陆安澜一怔,电光火石之间,便明白了太子的种种举动。难不成,谢明时案竟是太子的手笔?
出了门,陆安澜深吸一口气,快步回房。回到房中,将那玉佩往桌案上一扔,躺倒在床榻之上。
然而,又如何睡得着?
二十年前,自己的父亲陈嘉远与谢明时、以及武德帝,都是前朝晋闵帝的臣下,几人既是同学,也是同僚。
陈嘉远乃是大将军,武德帝任职于禁卫军,其父建元帝为禁卫军统领,谢明时乃太子太傅,教导闵帝之子。几人都算是肱骨之臣,关系亲密,等同异姓兄弟,非比寻常。
当年,契丹兵临东京城下,晋闵帝仓皇出逃,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灭了陈家满门,罪名便是通敌叛变。建元帝则因护驾有功而封为枢密使,总领军务。此后,更是一朝黄袍加身,成为皇帝。
此事,建元帝和武德帝都有嫌疑。然而,陆安澜暂时查不到。如今,他知道的是,晋闵帝下旨之前,曾经问过谢明时的意见。谢明时当时不说为陈嘉远求情,反而称赞闵帝的处置英明,力主快速剿灭叛徒。此后,谢明时一直顺风顺水,便是改朝换代也是身居高位。
如此不顾多年兄弟情谊,落井下石之举,令人不齿。
陈家灭门之时,陆安澜刚刚五岁,忠仆仁义,用自家儿子冒了陆安澜的名,他才逃了出来。
偏偏他自小聪慧,记事早,如今回想,清清楚楚地记得父母的音容笑貌,父亲英伟,母亲温柔,妹妹娇憨。也清清楚楚记得,谢明时常过府与父亲饮酒畅谈,兄弟情深,还常笑言将来要做儿女亲家。
待他自陈家逃出,初时隐匿于东京,陈家抄斩时,他都能听到满街的人在议论,在奔走相告。后来跟着仆人流落街头,三餐不继。其间凄惶无依,不知是今日谢氏儿女的多少倍。
往事历历,他陆安澜没有将谢明时一刀杀了,已是极度克制。
如今竟还摆出一副仁义的模样来为他求情!
甚至托他照顾他的儿女!
他将谢如冰接入陆府,可不正是顺了谢明时的心意么?又何必托付给石邈?
这一夜,陆安澜闭着眼,躺在床上,直至五更天,都未曾入眠。
这几年来,政事繁忙,他已是许久未曾回想父母与妹妹的旧事了。
他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经过数年查探,终于越来越多地还原当年的事情。
他离真相越来越近,离彻底清算、报仇雪恨之日,也就不远了。
他不需要通过回想,去获得安慰。
然而,这一个无眠的夜晚,他想起了幼年短暂的欢乐时光。还有,他十四岁后重回京城,拜在谢明时门下时,少有的轻松时刻。一度,他确实将谢如冰视同妹妹。
他曾养了一条流浪狗,是他颠沛流离之时,陪伴他左右的。这条狗,跟着他去了谢家,很得谢如冰的喜欢。那时候的谢如冰,也就是五六岁的光景,抱着犬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陆哥哥,你要常带小黑过来玩。它这么懂事,又这么可爱。”谢如冰绑着包包头,挂着小铃铛。
“你不是已经养了猫儿?怎的还想养狗儿?”少年摸摸女童的头。
“猫儿狗儿都好可爱。可是,娘亲不许我养狗儿。”女童嘟着嘴巴,闷闷说道,“所以,你要常常带小黑来,与我一起玩。”
“好,你喜欢那就给你。”少年忍不住弹了弹女童发髻上的铃铛。铃铛声声,清脆入耳,她大大的杏眼温润如水,恰是猫儿一般。
第42章 御赐府邸 ...
第二日, 刚过了辰时,陆安澜一行就启程回京。多日的阴雨天气在这一天结束了,天空虽然阴霾, 但不再下雨。
谢如冰去看了一回谢明时, 他吃了药, 正在沉睡中。她为他掖了掖被角,眼泪就涌了上来。
红菱已在一旁小声催促:“小姐,就等着咱们了。”
谢如冰抹了抹泪,终于走了出来。
到了门外,乌泱乌泱的人头, 李利、冯胜、陈督工等人正在相送。陆安澜已是骑在马上, 猿臂蜂腰, 身姿挺拔。
看到谢如冰红着眼眶含泪上了马车, 一夜未睡的陆安澜手下一紧,一勒马缰,就哒哒地启程了。
谢如冰有些怏怏不乐地坐在车里。
他们很快就回到京城了,离她入陆府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里越发茫然、害怕和委屈。
不过, 尚来不及理清心中的情绪, 忽听到前方传来喧哗之声。马车缓缓停下,谢如冰掀帘望去, 就见外头道路两侧站满了百姓。
“枢密使大人, 若非您亲自到来,我们的村子恐怕早就毁于洪水了!请受小人一拜!”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说道,便要下跪。
“大人, 来日家中必定奉您永生牌位,日日为您祈福,祝您安泰健康,长命百岁!”又一妇人高举双手作揖,已然拜下。
更多的人朝陆安澜拜了下来,呼喊着:“陆大人,受我等一拜!”道路之上,蔚为壮观。
陆安澜下了马,亲自扶起了当头的老人,朗声道:“众位请起!我此次守堤,乃是圣上之命。守堤成功,更是神佛保佑、圣上鸿福、诸位一同尽力的结果。你们若要跪谢,若要祈福,当是求告神灵、拜谢皇恩。苍天有知,天子在众人上,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喊道:“圣上万岁!圣上英明!”
一众人等,都跟着呼喊起来。声浪渐高,显是真的感激涕零。
在这声浪之中,马车缓缓而动,再次启程。
此次陆安澜亲自来孟津督战洪水,确实是武德帝的命令。钦天监观天象,已知将有连绵大雨。武德帝也知黄河道上堤坝脆弱,才特命陆安澜前来。
此事已耗去他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京中事务堆积,他只想着早一日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