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晚摸摸她的头,又问:“你还记得爹爹的模样么?”
宁安很肯定地点头:“记得。他长得高大又威风,喜欢抱着我举高高。我记得,他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去骑马。可是,后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宁晚将宁安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道:“好,那我们就回去。”
对于宁晚答应求亲,同意回到契丹的决定,陆氏有些愕然,但是看着宁安希翼的神色,终究也没有再说什么。都是别离,陆氏自己终究老了,而宁安还有长长的一生。
陆氏想了想,只叮嘱道:“此去,若是耶律重光做得不好,你也无须怕他,统统告诉我就是了。我定让你兄长接你回来。”
宁晚跪在母亲膝下,道:“有生之年,竟还能与母亲兄长重逢,已是万分幸运。女儿既做了选择,为母则强,为了宁安,我必定会在契丹王庭站稳脚跟,做个威风凛凛的王后。”
陆安澜只拍拍妹妹的肩膀,道:“放心,不久大陈会统一南方,国力只会日益强盛,做你最坚强的后盾。”
婚事既然达成一致意见,耶律重光为表诚意,决定到两国边界幽州城关亲自迎接新娘一行,并邀请大陈皇帝陆安澜到幽州城关,当面互换国书,结秦晋之好,又做和平盟约。
陆安澜不过略一思索,便决定同耶律重光见一见。
契丹始终是大陈北境的强有力的对手,与耶律重光见面,一来为表示对两国邦交的重视,二来是为了给自家妹子撑腰,三来作为兄长他也想看看这耶律重光长得什么模样。
贞平一年春,万物复苏之时,翊阳长公主出嫁,前往幽州城。皇帝陆安澜亲自送嫁,皇太后陆氏与皇后谢如冰也都一起随行。送嫁的车马,陪嫁的礼物宫人,一路迤逦,声势浩大,往幽州城关而去。
幽州城关乃是大陈与契丹接壤之处,因往来商旅必经之处,早已形成了热闹的集市。陆安澜到时,耶律重光已到达两日。
各自安营扎寨,幽州城关便瞬间热闹起来。幽州城的大小官员及家眷,早在此地等候皇帝一行的到来。其中,便有郭慕梅。她嫁了人后,便居住在此,已是一年有余。不曾想到,当日与自己一般孤苦无依的谢如冰竟然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自己呢,远嫁幽州这种苦寒荒凉之地,做了个小将的妻子。便是丈夫待自己不错,郭慕梅依然觉得意难平。
此刻,看见远处驶来的帝后仪仗,陆安澜与谢如冰竟同乘一辇,郭慕梅更是心中酸涩。
帝后下了辇车,入了早已搭好的营帐,接受地方一众官员的跪拜。半晌后,女眷前往另一处营帐,面见皇太后。
郭慕梅进入时,便见到一个貌美中年妇人端坐其中,谢如冰与宁晚陪坐在左右。几人都是一身礼服,端庄华贵,叫郭慕梅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郭慕梅随着自家婆婆给皇太后行了礼。她那婆婆在幽州地界上也有几分脸面,想着与谢如冰套套交情,起身了笑得殷勤,道:“听说皇后娘娘是才高八斗,宅心仁厚,在女学与慈幼局里都任过教职。我家老*二媳妇也是从京里出来的,也在女学任职。娘娘可还记得?”
郭慕梅有些讪讪,她并不想这般上赶着攀交情,她半点也不想巴结谢如冰。但是,当着妯娌的面,不能失了阵仗,当下笑道:“娘娘,许久未见了。”
谢如冰也对她回一一笑:“是许久未见了。你一切可好?”
郭慕梅心中恼恨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却也无可奈何,道:“托娘娘的鸿福,一切都好。”
郭慕梅的婆婆本以为皇后未必记得郭慕梅,却不想看起来还颇为熟悉的样子,当下道:“老妇家中花园,桃花正要盛开,花下便是温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公主娘娘在此若是有空,但盼着能去坐上一坐,消遣消遣。”
陆氏不由笑道:“夫人有心了,此事本宫记下了。”
安顿好后,第二日,陆安澜便与耶律重光会面。大陈与契丹的礼官为着会面的礼仪,吵了几个回合,最后确定,单独设了一个营帐,各自端坐一头。
到了会面之时,营帐周围,旗帜飘扬,侍卫随从不计其数,人人衣着鲜亮,精神饱满,为的是不失己方的风范。一边是大陈群臣,文臣长袖宽袍,儒雅从容,武将银丝铠甲,庄严肃穆。一边是契丹群臣,多是武将,编发带刀,粗犷威武。风格迥异,差异甚大。
陆安澜见到一众武将簇拥而来的耶律重光。耶律重光虽然主和,可是他也是武将出身,身材高大,下颌满是胡茬子。
陆安澜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这人若是三天不刮胡子,得一脸都是络腮胡,未免太粗犷了些,像熊一样,如何能理解女人的小心思?更遑论呵护备至了。
两人互相见了礼,各自当面确认了那十几条会盟约定,包括求娶公主、不动兵戈、边境互市、贸易商品品种等。待各自在上头盖了印章,便是宴会。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载歌载舞。只是,耶律重光一进来,扫视一圈,发现没有女眷,失望的神情很是明显。
陆安澜看在眼中,心里却说舒服了不少。
是夜,陆安澜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搂着谢如冰时,忍不住就冷哼道:“若不是有了宁安,我可真不愿意宁晚嫁给他。真是粗野鄙陋。”
谢如冰见他这般孩子气,不由得失笑:“那本是宁晚自己的选择,我们岂能越俎代庖?”说罢,打量一眼陆安澜,道:“像郎君这般俊朗的,不知多少人惦记着,若是你长得粗野些,我倒是省心不少呢。”
陆安澜头一回听谢如冰夸自己俊朗,不由得得意,捉着她的腰肢道:“刚才说我什么?再说一遍!”
谢如冰笑得更欢了:“哎哟,郎君怎么只想听花言巧语?不可不可,要听诤言才行的。”
陆安澜知谢如冰调笑自己,也不恼,刮刮她的鼻子道:“从前有个爱哭鬼,说温言一句暖三冬。不知道爱哭鬼还记不记得?”
谢如冰想起往事,羞红了脸,追着打陆安澜。
夫妻二人嬉闹起来,又至半夜方歇。
第74章 尘埃落定(一) ...
会盟后的第二日, 谢如冰举办家宴,邀请耶律重光出席。既然宁晚决定要带着宁安回到契丹,谢如冰想着还是提前让这一家三口先见面。至少, 可以看看耶律重光的态度。且耶律重光与宁晚, 可以把话敞开了说, 若是宁晚此时反悔,也未尝不可。
耶律重光这一日打扮得甚是精神,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梳洗整理一番,看上去很是勇猛威武。更是早早就入了设宴的营帐, 等着宁晚与宁安。
陆安澜先前看他不顺眼, 此时见他如此打扮, 又来得早, 心里仍旧不爽。暗自度谢如冰道:“这厮倒是会装样子。”
谢如冰失笑,正想说话。却是宁晚与宁安走了进来。宁安听说自己父亲来了,兴冲冲地走在前头,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一个威猛大汉, 正朝着自己笑, 几步朝自己走来,张开双臂, 就要抱自己。宁安打量了一下, 又回头看看母亲,见母亲点点头,她便露出了笑容, 喊道:“爹爹!”
耶律重光听得这一声呼唤,双眼瞬间放出光彩,俯下身来,将宁安高高抱起,笑道:“安儿,爹爹来接你和你娘回家了!”
宁安咯咯咯地笑起来,高兴异常。
家宴气氛极好。
皇太后陆氏问了耶律重光好些问题,他为人甚是爽朗,回答得也颇为详尽,倒是显得十分谦逊和煦。
直到家宴快结束之时,宁晚起身离开筵席,耶律重光便也借口更衣,出去了。
他站在外头,等了半晌,见到宁晚回来,不由得站在身前,拦住了她。
宁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问道:“怎么了?”
耶律重光背光站着,宁晚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说道:“你这回可真能躲。我派了这么多人出来,竟是找了大半年才知道你躲进了枢密使府。”声音有一丝凉意,与方才在宴席之上的爽朗开怀截然不同。
宁晚笑笑,道:“终究也是躲不过。”
耶律重光沉默半晌,道:“罢了,既往不咎。宁安既是我的孩儿,断不能流落在外。你是她母亲,我自也会对你好的。”
他说罢这一句话,也不待宁晚回答,转身又回了营帐之中。
家宴后第二日,耶律重光终是带着宁晚与宁安启程北归了。
陆氏和谢如冰心中感伤,目送车队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方转回幽州城中。陆安澜知道她们心中难过,又听说幽州节度使家中有桃花温泉,便说让赏一赏花、泡一泡温泉、纾解心情后,休息两日后再回京。
至于陆安澜,幽州节度使本是他的心腹大将,虽有节度使之名,却完全听命于他。因幽州乃是面对契丹的关隘,轻忽不得,陆安澜便与幽州节度使一起,商议幽州一带的军防事宜。虽说如今与耶律重光达成了和平互市的盟约,可是,边防仍是不能忽视。
且说幽州节度使夫人接到了命令,忙不迭地安排接驾事宜。那桃花温泉在幽州近郊一处山坳中,乃是前朝留下的山庄,风景美不胜收。
陆氏与谢如冰分别居住在相邻的两个院落中。节度使夫人为了照顾好陆氏与谢如冰,带着几个儿媳妇也一起来了,近旁待命,以满足不时之需。
与此同时,幽州节度使夫人还邀请了好些前来幽州参与会盟之事的封疆大吏的夫人。包括定难节度使夫人石夫人,新设的归义刺史夫人,归德刺史夫人等几人。定难、归义、归德均位于北境,与契丹有接壤之处,是以参与了这次会盟事务。
陆氏与谢如冰所住两个院落便是主院,美轮美奂,各自皆有桃林及温泉。泡在温泉之中,赏桃花灼灼,品上香茗一杯,确实身心愉悦。更有桃花落入池中,暗香盈然,颇有野趣。
谢如冰午睡起来,在这池子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觉得神清气爽,起来梳洗打扮后,去往陆氏院中,请安并陪她用晚膳。
陆氏也是刚从温泉池子里起来,一身素衣,头发用一根玉簪绾住,端的是美人如玉。
两人看着温泉用晚膳,天色渐暗了下来。
陆氏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云霞,望着北边,叹气道:“也不知阿晚如何了。我看那耶律重光同她,情分淡得很。”两人从无眼神交流,面上淡漠,怎么看当初也不是两情相悦的模样。
谢如冰安慰道:“母后不用太过担心。这两人之间的事情,旁人未必看得那么清楚。耶律重光既然未曾娶妻纳妾,想来对阿晚还是不同。而且,阿晚如今是翊阳长公主,无论如何,耶律重光都会给她足够的体面。又有宁安在侧,他疼爱宁安,自然也会疼爱阿晚。”
陆氏一片慈母心肠,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叹息:“但愿如此。”
陆氏犹自沉浸在伤感中。谢如冰看着映在水中的云霞,有些微微怅然。却是忽然,她看到温泉的水打了几个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有些微微顿住。
温泉的水,来自地下,有水道,有漩涡,并不奇怪。可是,谢如冰不知为何,却多想了一下。此处温泉别庄,乃是前朝闵帝的行宫,武德帝即位后,赏赐给了幽州节度使。
谢如冰搜寻起久远的记忆。她回想起曾经在父亲书房看过的前朝记录。那书上记载着闵帝时的一桩秘事,闵帝出巡幽州时,居住于此地,曾遇到刺杀。刺杀乃是宫妃与外人里应外合而实施的。书册未曾记录如何刺杀,又如何里应外合。只是,谢如冰此刻看着温泉,波光粼粼之下,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密道?否则,重兵把守之下,要想进入山庄,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如冰感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但是想到此时陆安澜刚刚登基,朝中难免有人暗中不服。京中防备重重,不易得手,那么,在别庄里就是最好的机会。
谢如冰这么一想,招来负责别庄安全守卫的陆午,问是否仔细检查过各处通道。陆午自是检查过的。可是,谢如冰要求,再仔细检查一番温泉之中,是否另有通道。
陆午寻了熟识水性之人,仔细地检查一番,竟真的在陆氏和谢如冰所居的院落之中,找到联通外界的通道。且看通道里,遗留有不久火把,应是不久前有人来过,陆午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忙提议陆氏与谢如冰搬走。
陆氏听了,却是一脸淡然:“陆统领,你看这火把是什么时候的?若是最近几日的,估计有人想害哀家和冰儿,或是拿哀家和冰儿威胁皇帝。这幕后之人,必定也在别苑里,若是我们搬出去了,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按兵不动,做好布置,等他们来了,一举擒获,揪出幕后之人。”
谢如冰也是赞同陆氏的意见:“从火把的积灰和地上的脚印看,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不如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
陆午听了,知道他们说得在理,一面安排好侍卫暗中守着,一面派人禀告陆安澜。
到了午夜,万籁俱寂,果然听得温泉池水涌动,便有数人从水中游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上了岸,正欲行凶之时,被暗中监视的侍卫一拥而上,尽数捉拿。
陆午用了些审讯的手法,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人熬受不住,招供了出来。原来,众人乃是受定难节度使夫人的指使做事,想要劫走陆氏和谢如冰。
陆安澜听到这一招供之时,双眼不由得微微发亮。他正愁着没有理由向定难节度使发兵,却遇上了这么一件事。如今,石夫人行刺太后与皇后,图谋不轨,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陆安澜立即命令禁卫军前去捉拿石夫人。
石夫人自半夜起就在房中踱步,等着手下回禀。岂料,到了五更天仍旧没有回来。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急。难不成竟被发现了?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按道理,这么隐秘的通道,陆氏的随从应该是不知道的。这是她刺杀陆氏最好的机会了,若是待陆氏回京,只怕这辈子都杀不了陆氏了。
正想着,门外出来喧哗声,砰地一声,大门被打开,几个禁卫军士兵进来,二话不说,上前将她捉住,就往外走。
石夫人被带到了陆安澜面前,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板上。
陆安澜看着石夫人,问道:“夫人,你行刺皇太后及皇后,可是石敬宗授意?”
石夫人的瞳孔倏地睁大了,连连摇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全无干系!”
陆安澜啧了一声,倒是对自己郎君情深义重。
此时,陆氏和谢如冰走了进来,见到地上跪着的石夫人,陆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谢如冰却有些意外。
“师姐,你真的是这么想我死?”陆氏站在石夫人面前,叹了口气。
石夫人看到陆氏,淬了一口,冷笑道:“你被楚昭平强占二十年,竟然还有脸活着!你对得起嘉远?若不是你,他如今过得定是好好的!你最是死有余辜!我的兄长,可是为了你失去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