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不过,荀尚不承认秃发磐是死于内讧。他坚称秃发磐是被他的儿子荀凯攻入石燕城时所杀,除了人证,还有一具被砍得认不清模样的尸体。
  荀凯自是得意非凡,见了人连眼睛都长到天上。不过在回师的前夜,他喝多了,不甚跌到了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这一跌十分重,像被人狠狠殴打过一样,头上的淤青直到回到雒阳还看得出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公子没有在石燕城多停留,见我无事归来,他说:“霓生,我要回遮胡关。”
  我问:“为何?”
  他说:“遮胡关只有子泉千余兵马,粮草辎重皆在遮胡关,鲜卑人新溃,我恐有失。”
  没想到经过这两日,公子考虑事情变得周全起来。
  莫名的,我看着他,有一种老母亲看不肖子终于长大出息的感觉。
  “表公子也回去么?”我问。
  公子道:“他与我等同往。”
  我高兴地应下。
  那身鲜卑女子的衣裳我没有脱掉,一来众人新到,城中连块多余的破布已没有,二来,鲜卑人无论男女皆可骑马,这身衣服并不妨事。
  只是我的马早不见了,而荀尚的军士在这场大战里丢得最多的就是马,整个石燕城也找不出一匹多余的。
  “还是让随从留下一个,将坐骑让给霓生。”沈冲道。
  “这般不妥,”公子却道:“无论何人,离了马匹便须得跋涉回去,更是麻烦。霓生,你与我同乘。”
  我愣了一下,说:“公子,这成何体统?”
  他似不耐烦:“征战在外,有甚体统不体统。再耽误些,便要入夜。”
  于是,我只好骑到马上,坐在公子的身后。
  他低叱一声,马儿朝城外而去。风猎猎吹来,将他的披风吹得鼓起,拂过我的脸颊。穿城而过时,道旁的军士看着我,笑着指指点点,有人鼓起噪来。
  我原以为我的脸皮早已厚如城墙,不想经历这般场面,竟也没来由地发热。
  我的手环在公子的腰上,却忍不住朝后面瞥了瞥。沈冲骑在他的马上,正与旁人说着话,神色如常。
  要是我搂着的是沈冲就好了……我欷歔不已。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穿了铠甲的缘故,公子的腰比我想象中更结实。
  他带着我穿过夕阳下的原野时,我忽然想起了雒阳女子们中间流传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诗文,什么郎君骑白马啦,什么英雄配美人啦……我心想,要是那些对公子朝思暮想的闺秀们得知此事,她们会不会在背地里咒我?
  “你笑甚?”公子忽而道。
  我忙收起笑意,道:“公子莫胡言,我未曾笑。”
  *****
  塞外之地远离中原,多待一日,朝廷都要花大气力供养。
  占领了石燕城后不久,荀尚向朝廷报了大捷,留下守城的兵马,率大军浩浩荡荡地班师回凉州。
  才回到武威,朝廷的诏书就到了,封荀尚为太子太傅,令他领幕府归朝。大军自是留在了凉州,回程之时,一路护送的仍是雒阳的骑卒。虽经历大战,只剩下了三百余人,还有不少伤兵,不过既是要回去论功行赏,自然士气高昂。
  公子也兴致颇高,时而吟诗作赋,挥毫留墨。
  许是经历了一番沧桑,我觉得他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云日相晖映,天水共澄明。”经过渭水的时候,他看着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钓,感慨不已,“若可似这老丈般,每日有云水落霞相伴,粗衣浊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说:“公子,那老丈是个渔人,若遇得刮风下雨或天寒地冻,他也只有粗衣浊酒,还须来钓鱼果腹。”
  若是在从前,公子必然不满,说我不解风情。然而此时,他想了想,颔首:“言之有理。”
  荀尚对沿途各处的款待颇为受用,所以这一路自是比来时舒服。不过公子仍不喜欢,每至宴饮,大多称病不出。
  说来奇怪,自从大胜之后,公子便将他的刀剑收纳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里,他也不再拿出来擦拭摆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书,或记下白天有感而发的诗赋。
  桓瓖摇头:“你怎这般无趣。在行伍中吃了数月糗粮,莫非连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处吃不得。”公子不以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惯于每日在与荀校尉共宴。”
  桓瓖亦不以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见每逢有人问起他那些淤创如何得来之时,更是精彩。”说罢,他自嘲地看看沈冲:“恐怕此番回到雒阳,荀凯的功劳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关,有那慕容氏在,王师也会胜。那夜我等冒死去拼杀一场,倒似白费气力了一般。”
  沈冲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许多性命,就不算白费。”
  桓瓖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听着他们说话,无多言语。
  夜里,公子沐浴之后,躺在榻上。他穿着里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捶背。
  在雒阳的时候,公子从不喜欢这样,还鄙视桓瓖等人坐下来看个书都要侍从揉肩。但得胜之后,一日,我见他太累,便给他揉背。不想这以后,他每日都说累。
  大约是出于当年生病时任人摆布的恶劣记忆,以及后来被我恐吓,公子甚少让人触碰他的身体。即便是我每日为他穿衣整装,他自己也会至少将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虽是公子的贴身侍婢,但惠风她们羡慕流涎的那种香艳之事,从来不曾有过。
  我第一次给公子按背的时候,颇为意外。他的身体触感甚好,早已不似当年生病时那样,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触碰时,能感觉到躯体紧凑的起伏,但又不似干粗活的莽汉般纠结。
  公子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过我知道他没有。
  “霓生,”过了一会,他忽而道,“我时常梦见我还在那战场上厮杀。”
  “哦?”我说:“公子胜了么?”
  “记不清胜负。”公子道,“只记得到处是血,刀都钝了。”
  我看着公子,心底叹了口气。他出征之前,鸡鸭都不曾宰过,第一次杀生竟然就是杀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这不过是后怕。”我说,“那日公子厮杀时,可不见犹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犹豫。”公子道。
  若是在两个月前,公子恐怕会慷慨陈词,讲一些报国无畏建功立业之类高瞻远瞩的话。而现在,战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经与抱负无关,他谈论此事时的语气,更像是在雅集上谈论玄理,简洁而意味深长。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玑先生所言,天下将大乱,遮胡关和石燕城那般的杀戮,雒阳或中原别处也会有,是么?”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此想,道:“兴许是。”
  公子没说话。室中安静,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贲张。
  他沉默了一会后,道:“我须成为拔萃之人。”
  我讶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摇头:“那不够。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为公子的志向不过只是要去战场过过瘾,没想到还有更长远的谋划,不禁有些吃惊。
  他回头,注视着我,眸中闪着烁烁的光。
  “霓生,”他说,“你一直陪着我,好么?”
  我也看着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的算盘。
  “公子怎这般言语,我不陪着公子,还去得何处?”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来,满意地转回头去,继续眯起眼睛。
 
  ☆、归朝(下)
 
  踏上归途快一个月之后,众人终于回到了雒阳。
  这是近年来唯一一场不是诸侯王打赢的大捷,皇帝显然器重非常,大加嘉奖,荀尚除了封为太子太傅,还加封食邑两千户,封爵亦从秣陵侯改为了东海郡公。
  而如桓瓖所料,荀凯成了首功。因斩获敌酋,当上了屯骑校尉,还封为平昌乡侯。
  “这般威风,不若效仿霍骠姚,请圣上给他封个万户侯。”桓瓖每每提起,皆满口嘲讽:
  公子和沈冲也因立功得了爵位,不过比荀凯低些。公子封为万寿亭侯,沈冲得封虞阳亭侯,桓瓖得封西江亭侯。沈冲从原本的国子学助教拔擢为太子冼马,到东宫赴任;而公子和桓瓖不曾入仕,此番被正式征召入朝。虽是初封,但二人官职皆不低,公子当上了议郎,桓瓖当上了殿中的中郎,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官。
  对于公子立功之事,雒阳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少年英雄,向来是世人最爱,如果这个人还恰好是俊雅无双清高脱俗的名门公子,那就更好了。虽然在功劳册上,荀尚是主将,荀凯是首功,但在市井的佳话里,公子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坊间甚至已传开了好些神乎其神的版本。公子或神机妙算决胜千里之外,或单枪匹马奇袭敌营救主帅于水火,登门道贺锦上添花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桓府的前堂每日都甚是热闹。
  就连青玄那样的怂人,骑两天马就求我去跟公子说情想坐车,看到死人就紧张得晚上睡不着觉,最后大战也跟着桓瓖缩在遮胡关,回来之后,也成了英雄。他每次出到院子外,都有小婢偷瞄,还有大胆的来缠着他讲故事。
  青玄每日春风得意,走路都带着笑。
  我与公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无甚兴趣。其实,他似乎对后续的各路消息都很是淡漠,也很少见客。回来之后,他每日待在院子里,将战事的各处细节梳理,找来各式兵书仔细琢磨,还让人在院中布置沙盘,重新推演。
  公子还常让我去将沈冲和桓瓖找来,陪他一起。
  沈冲脾气甚好,有空便过来,桓瓖则不胜其烦。
  “想这些有何用?你我命也保了,功也受了,还提它做甚。”他说。
  “怎无用?且看此处。”公子将一枚棋子放在遮胡关上,道,“若将军已获悉秃发磐偷袭遮胡关之计,以疑兵诱敌,大军趁夜包抄其后,不必慕容显动手,亦是全胜。”
  桓瓖倚着凭几,懒洋洋道:“这须得怪霓生,她若早些算出卦来,我等何至于奔波?”
  我哂然。
  公子摇头:“此事是我等大意。细想之下,拿古庙中的坟茔疑点颇多,然而我等皆疏忽失察,中了鲜卑人的障眼之法。”
  桓瓖兴致缺缺,忽而转向沈冲,道:“你在遮胡关时,不是说要赏霓生么?赏赐何在?”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对桓瓖道:“何须你提,我自是记得。”说罢,让侍从拿来一只漂亮的大漆盒,递给我。
  “霓生,”沈冲对我说,“那日我说要给你重赏,说到做到。”
  我又惊又喜,不想他竟真要送我东西,忙上前接过。
  出乎意料,那漆盒并不十分重,里面的物什似乎没什么分量。
  “不打开看看?”沈冲含笑道。
  我依言打开,待得看到里面的衣料,不禁怔了怔。
  只见里面非金非银,只有锦缎轻纱,精致而鲜丽,分明是一套女装衣裙,
  公子和桓瓖见状,亦露出讶色。
  桓瓖啧啧道:“这衣料莫不是宫里的?”
  公子道:“霓生一向只着男装。”
  “那又如何?”沈冲道,“她本是女子,若非那日她穿女装,我几乎都忘了此事。”说罢,他转向我,问,“喜欢么?”
  说实话,我更希望他送我的是金银。不过就算是金银,既然是沈冲所赠,我也断然舍不得拿去换钱。
  “甚是喜欢,多谢表公子。”我真心实意地说。
  桓瓖在一旁对公子揶揄道:“你看,你这主人当了许多年,还不如逸之有心,不若就将霓生送他得了。”
  说者无心,我却心头一荡。
  公子看他一眼,道:“你府中侍婢最多,要送你送。”
  桓瓖却愈发来劲:“给我也好。我院中的若霞也甚好,温柔体贴识文能歌,只是不会问卜。我今日就将她送来,与你交换。”
  “你的人你自留用,有甚好换。”公子嗤道,说罢,不理他,对我道,“既是逸之好意,你收下便是。”
  我只得再谢过沈冲,将漆盒收下。
  夜里,我侍奉公子入寝之后,回到侧室的厢房里。
  沈冲送的盒子还放在案上,我无所事事,看着它,忍不住打开。
  这衣裳确实好看,用料也是上乘。似乎唯恐受赠的人不识装饰,还配上了花簪手钏。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少顷,还是决定将衣裳取出来,走到镜前。比了一下,长短宽窄正是合适。
  坦白说,我对我的身形不算自卑。虽然它这两年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它没有长出公子那样的喉结,还有日渐鼓起的前胸,平日出去,我就算用布带缠上,也越来越不顶事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女装,倒并非桓府之意,而是我习惯如此。穿上男装,可以做许多女子不便去做的事,比如同公子赴宴,随他出征,何乐不为?
  有时,我甚至觉得公子也并不将我看成女子。他可以与我像友人一般说许多话,而不必似男女之间那样忸怩。
  沈冲也一样。
  我喜欢这样,哪怕心底知道我穷尽此生也够不着他,也至少能做到自在一些。
  心里想着,我将脱下男装,将衣裙穿上。出乎意料,颇为好看。衣裙色泽雅致,不花哨,配饰可繁可简,即便我的脖子上只有一颗玉珠,也丝毫不悖。
  镜中的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模样却全然陌生,教我感到新奇。
  穿女装似乎也不错……我心里道。
  可惜沈冲金枝玉叶,终究不知人间疾苦。这般衣裳都是闺秀穿的,我一个侍婢,再喜欢也穿不出去,唯有等到将来离开这里……我想想,不禁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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