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柏隆感慨:“如此说来,夫人那一身奇术,将来竟是无以施展了?”
  我说:“倒也不尽然,只要不是国运大事,可卜算无妨。”
  “哦?”柏隆目光一亮。
  我继续说:“县长若不信,妾可为县长算上一回。不过今日妾来得匆忙,不曾带上龟甲铜钱等物,县长若不弃,倒可测一测八字面相。”
  柏隆忙道:“岂敢劳累夫人……”
  我笑笑:“县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事,你我既是一家,又何必讲究。”
  柏隆闻得此言,亦笑:“夫人此言甚是,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他取来纸笔,将八字写下,双手呈上,“请夫人过目。”
  我颔首,将那纸接过,看了看。随后,仔细端详他面相。
  柏隆忙坐得端正,摆出肃然之色。
  少顷,我将目光移开,看看那纸,伸出手指来掐算。
  室中甚是安静,好一会之后,我停下来,看柏隆一眼。
  只见他也看着我,神色谨慎。
  我一笑。
  “县长有心事。”我说。
  柏隆露出一丝讶色:“夫人还可算出心事?”
  “心事不必算,全露在县长眉间。”
  柏隆神色有些不自在:“夫人莫拿在下取笑。”
  我摇头:“妾从不取笑。县长所想,妾虽不知,不过县长这命中的大事,倒是全在这八字和面向之中。”
  “哦?”柏隆忙道,“还请夫人明示。”
  我说:“妾观县长八字命数,算得平稳。虽早年劳碌,但途有贵人,如今正是升平之时。只是命里仍有凶相,若不可掸压化解,则颓败难料,虽有贵人亦不可保。”
  柏隆愣了愣:“夫人是说,在下有难?”
  我说:“便是大富大贵之人,命中亦有起伏之时,智者可顺应时势,化凶为吉,保晚年隆昌。”
  柏隆紧道:“不知凶相怎讲?”
  “只怕就在近前。”我说,“县长印堂饱满方正,然隐有乌气。以八字数理观之,其不平乃在官途,如陷身泥沼,又如置身激流,乃受迫棘手之象。”
  话才说完,柏隆面色亦是大变,目光闪烁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他起身,向我拱手一拜:“夫人果金口直断,分毫不差。在下如今处境,正是那泥沼激流,束手无策。”
  我讶道:“妾只识些数理之事,方才掐算之时还以为出了偏差。县长乃朝廷委派,却不知有何难处?”
  柏隆道:“夫人有所不知,难就难在这朝廷二字上。”
  “哦?”我说,“愿闻其详。”
  “在海盐为官,首要之事乃是盐政。历任县长,若一年交盐不足,朝廷即可罢免,此乃铁律。”柏隆道,“如今朝廷大力禁绝私盐,亦大力督促官盐增产,海盐今年须出产八万担,比去还年多了两万担。”
  我说:“海盐自古乃产盐重地,朝廷重视,亦是常理。海盐有盐场上百,海滨盐田相望,县长加派人手开辟,当可如数交差。”
  柏隆道:“我先前亦是此想,来了海盐之后,方知此事不简单。”
  “哦?”我说,“此话怎讲?”
  柏隆道:“侯钜伏法之事始末,想来夫人早已知晓。不过侯钜如何开始贩起了私盐,想来夫人不知。”
  我讶道:“莫非另有内情?”
  柏隆颔首,叹口气,道:“海盐虽有许多盐场盐田,但产量低下。以去年为例,便是所有盐场盐田一并开工,海盐出产官盐不过勉强凑到四万余担,还有一万余担空缺,侯钜只好以私盐填补。年年如此,侯钜又如何清剿私盐?倒不如参与贩卖,不但可轻松交差,还可牟取暴利,何乐不为。”
  我了然。那些盐场与盐田,我也曾经去看过,略知一二,故而柏隆的处境,我不费力气便可猜到。
  自前朝以来,朝廷行盐铁官卖之制,不仅制盐的盐场盐田收归官营,盐工亦由刑徒和服徭役的民人充任。这等苦工全无报酬,且风吹日晒,伙食恶劣。来出工的人皆是迫于无奈,为应付差事,自然偷闲的偷闲,误工的误工。凡产盐之地,民人对盐务徭役皆怨气深重,而官府一旦强压,则极易生乱。据城中的老人说,就算是在前朝安定之时,海盐一带因强征徭役而起的□□,也每隔几年便要爆发一回。当朝与前朝相较,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官府,无论财力人力都差上许多,就连派来做苦役的刑徒都远远不及。就在前年,一批上百人的刑徒因为不堪驱使,合谋杀死了监工的狱卒和府吏,四散逃命去了。而官府通缉了许久,一个人也不曾找回。
  这般情势,若想要按时交上那八万担官盐,的确甚是为难。
  “如此。”我笑了笑,“县长若觉不可为,何不上奏陈情?”
  柏隆摇头,道:“在下问过,包括侯钜在内,历任县长都曾以此事陈情,但朝廷从不理会。”
  此言亦是确实。朝廷岁入,一半出于盐政。当今国库空虚,朝廷急需钱财,只怕那十万担之数仍嫌太少。
  “此事,桓公子可知晓?”我问。
  柏隆赧然,忙道:“大将军一向克己奉公,在下得大将军举荐,已是感激不尽,岂敢以这般小事烦扰!”
  看着他,我心底叹口气。我虽不想多管闲事,但既然柏隆是公子的人,我便不可坐视,还是须得帮上一帮。
  “这般说来,县长要交差,便唯有学侯钜,求助于私盐。”我说。
  柏隆苦笑:“夫人又来取笑。”
  我说:“并非取笑。县长若不想辞官,便唯有此路可走。”
  柏隆收起笑意,看着我,惊诧不已。
  我说:“县长可知,百姓为何买私盐?”
  柏隆道:“此事在下查访过,官盐价高质劣,而私盐则价低质优,就算加上盐贩利润及往来运费,卖得与官盐同价,百姓也宁可冒着危险偷偷买私盐,而不肯去买官盐。”
  此人虽看着一副世故的模样,做事倒是细心认真。
  我颔首:“盐贩贩运私盐,获利至少两倍。这般暴利,便是官府见一个杀一个,只怕也剿灭不清。县长与其一面费心封禁,一面为交差头疼,不若因势利导,两相成全。”
  柏隆看着我,目光不定:“夫人之意……”
  我说:“如县长方才所言,侯钜染指私盐,亦是迫于无奈。其实不止侯钜,扬州沿海各产盐之地,县官亦多是如此,自行收购私盐,转手卖与盐贩,就算要填补交差的亏空,也仍然可获巨利。”
  柏隆皱眉摆手,道:“此事断然不可!朝廷近来甚严,若有人往上参一本,乃是坐死大罪!”
  我反问:“贩卖私盐,何时不是坐死的大罪?古往今来,官商勾结不在少数,可因此获罪的官吏有几人?”
  柏隆结舌。
  我笑了笑:“县长放心,有侯钜前车之鉴,妾自不会教县长走他老路。妾方才说那些,不过是要县长放心,只要行事稳当,此事最坏也不会像侯钜一般山穷水尽。”
  柏隆道:“夫人教在下沾手私盐,莫非还不是走侯钜老路?”
  “自然不是。”我说,“侯钜从民间收盐之举,其实并无过错。他错在愈发贪得无厌,只想着垄断独吞,一旦遇事则孤立无援,墙倒众人推。海盐县贩私盐之风古已有之,凡临海乡里,几乎家家煮盐。而侯钜倚仗县长之职,官匪勾结,压价征收,百姓不堪其扰。就算无司盐校尉之事,侯钜遇到别的什么校尉倒霉,亦是早晚。”
  “夫人此言差矣。”柏隆摇头,“万余担盐,便是每担以低价收购亦是巨资。加上各路关节打点,若不拼命敛财,何以维持?”
  我说:“这些数对于寻常士人来说,自是巨资;可在海盐的豪强巨富眼中,则全然不费气力。”
  柏隆一愣。
  “海盐的豪强巨富?”他说,“夫人是指……虞氏?”
  “正是。”我说。
  “他们敢?”柏隆有些吃惊。
  “有何不敢?”我笑了笑,“县长可知,先前最大的私盐贩是谁?”
  “自是侯钜。”柏隆道。
  “那么那些私自煮盐的百姓,取卤水的盐场,县长可知谁的?”
  柏隆目光定住:“夫人是说……”
  “半个海盐都是虞氏的,”我不紧不慢道,“这般肥肉,县长以为他们会视而不见?”
  柏隆神色犹疑不定:“可在下先前查访,并不曾得知。”
  “这便是虞氏的本事,他们不想让外人知晓,外人便无从知晓。”我说,“虞氏行事已久,根基深厚,缺的不过是个遮掩。只要县长默许,不必像侯钜般亲自动手,那三四万担盐虞氏自会送上。”
  柏隆沉吟,一时默然。
  我并不着急,拿过茶杯来,喝一口茶。
  “就算他们敢,侯钜当初怎不曾求助虞氏?”过了会,他终于开口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我说,“纵然是豪强,插手盐业亦非人人敢做。虞氏虽是海盐大族,从前那头上无寸缕遮挡,便是再想也不敢轻易动手。”
  “夫人言下之意,他们如今便有了荫蔽?”
  “正是。”我说,“盐铁漕运、均输平准皆由大司农掌管,而如今朝中新任的大司农陆超,乃出身扬州陆氏。”
  “扬州陆氏?”柏隆想了想,道,“虞氏与陆氏确是姻亲,那日去万安馆的虞氏,便是嫁到了陆氏。可她那丈夫乃旁支,与大司农并非十分亲近。”
  “妾所指并非虞氏夫家,而是陆融。他是大司农堂弟,与大司农甚善。” 我轻轻抚着杯子,“据妾所闻,陆融有意与虞善结成儿女亲家,县长若走动走动,大事定然可成。”
 
  ☆、第149章 蚁穴(上)
 
  虞衡果然是个清醒的人, 陆氏的亲事,他没有再反对, 不久之后, 两家定亲的事在海盐城里传了开来。据说因得此事, 不少暗地里将他想做梦中良人的少女们心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柏隆也按我的计议行起事来。
  他是寿春人, 与陆氏本有些关系。两家议亲的时候,他借着陆氏故旧和海盐县长的身份,公私合道,两边走动,亲切热情, 不仅被虞善待为上宾,在陆融面前也攀上了熟人。
  不久之后, 他告诉我,私盐那事成了。
  “夫人神算,虞善一口便应承下来。”柏隆颇为兴奋。
  我料得是如此,问:“虞善与县长如何约定?”
  柏隆道:“此事亦如夫人所言, 在下只须在缉私之事上许以便利,海盐每年上交的官盐,空缺之数,虞善会补上。”说罢,他感叹, “如夫人所言, 那虞善竟果真是个盐枭。”柏隆感叹, “虞善胃口甚大,早已买下了许多滩涂,稍加改造便是盐田,只怕将来海盐的私盐生意都要被他揽了去。若朝廷知晓,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颔首。
  虞善那老狐狸,他收购滩涂之事是早就做好了的,可见一直有所预谋。与陆氏结亲,自然也是打着为此事铺垫的算盘,如今柏隆找上门去,却是正好,自然答应得爽快。
  “如此,县长可放心了。”我说。
  柏隆却仍神色不定:“只是此事终究风险甚大。”他压低声音,“在下还是担心,若有人往上密报……”
  “密报?”我说,“报与何人?”
  柏隆愣了愣:“这……”
  我说:“扬州陆氏、吴氏、徐氏等门第,早已抱成一团,同气连枝,盘踞一方。虞氏虽后进,如今却也是掌中一指,休戚与共。扬州的官府,从各郡到州,早已为世家把持,遑论朝中大司农也是陆氏之人。县长放心好了,虞善岂是浅薄之辈,这等事,他敢做,必是早已深思熟虑。县长若不放心,可派人暗中查访这买卖的钱财去向,丛中获利之人,必不止虞氏一家。就算有人要告,那状子传不到州府便会被压下来。”
  柏隆神色惊诧,道:“如此说来,无论在下愿不愿,此事虞善也定然势在必行?”
  我微笑:“县长明智。”
  “他早算得在下会这般行事?”
  “也不尽然。”我说,“若县长不去找他,自然只有效仿侯钜,他可名正言顺地再将县长弄倒,换一个便是。”
  柏隆:“……”
  “此事,不知大将军知晓了当如何。”柏隆无奈道。
  我淡笑:“此事,县长不必操心。”
  柏隆看着我,目光复杂,少顷,道:“夫人怎会知晓这许多?果真是上天所示……”
  我神色一整,摇头,一脸深沉:“县长,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多言。”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忙笑道:“在下唐突,莫怪莫怪。”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公子从雒阳传来的信。
  那信封和落款,什么也没有写,开头也无称呼,写着“见信如晤”。但那字迹俊逸如故,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公子的。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间,我几乎能想象,那或许是在夜里,他独自坐在案前,身形笔直而优雅,目光专注,随着笔尖落在纸上,
  公子写了足足有好几张纸,拿在手中,令人心情愉悦。而让我讶异的是,这信并非一日写成,而是每日写一段,将要事记叙。我一段一段看着,仿佛从前一样,在公子下朝回到桓府的时候,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八卦那些朝中之事,不禁露出笑意。
  如柏隆所言,公子如今在朝中仍然是侍中,每日皆是忙碌。新帝与公子自幼熟识,又有家族关联,对公子甚为倚重,每遇要事,必召公子问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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