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石越确是十日前入的伙。这些人在水上讨生活,就想要些船技好的帮手。可这般刀尖舔血的买卖,寻常人哪里敢做,恰好广平郡那边有个叫卢信的人,从前也做过江洋买卖,与邬大等几人相识。月初的时候,他找到邬大,说认得个驶船的好手要落草,只求口饭吃。此人就是石越。邬大等人看他虽是胆小了些,但船技确是好,便许他入伙,带了回来。
  我问土匪们,这卢信人在。他们也语焉不详,只说此人行踪不定,有时帮江洋匪盗们销销赃什么的,因为做事牢靠,价钱合理,在司州、冀州、兖州一带的同行里颇有些好名声。
  我沉吟,将那从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图又看了看。
  青玄在一旁看着,似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审石越,光审这些匪盗做甚?”
  我说:“你不见石越咬死不说?审也是白审。”
  “那审匪盗便能审出来?”
  “你怎知审不出?”
  青玄讶然:“怎讲?”
  我说:“可知侧窥术?”
  青玄摇头。
  我目光深沉:“窥天之道,分七十二门,每门分七十二法,每法又分七十二术。这侧窥术,乃窥天道第二十四门属下第五十五法属下第三十八术。天下万事万物,皆非独存于世,乃相辅相成,各有相连。便如这石越与匪盗,他们厮混一处,则有命理相连。而我曾乘石越客船,则亦与石越命有相交。距此推算,故而可得追寻之法。现下亦然,我要知道石越不肯说之事,只消从这些匪盗身上下手,亦可窥算大概。方才我挨个向这些贼人询问石越之事,便如累加算筹,知悉越多,算得越准。”
  青玄的眼睛有些发直,似懂非懂,好一会,忽而道:“如此说来,我也你也算熟识,若有人想追寻你,岂非会拿我来下手?”
  脑子还算机灵。
  我笑了笑:“正是。”说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世间只有我懂得此道,别人便是想要拿你来算,也算不出来。除非……”
  青玄一愣:“除非甚?”
  我阴恻恻地笑:“除非用那百越蛊术,将你关起来,每日喂以蜈蚣,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变成变成一只人形蜈蚣,带着那些人去找我。”
  青玄的脸白了一下,少顷,看到我脸上促狭的笑,回过味来,怒道:“你又诓我!”
  回到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公子仍与俞峥及几个幕僚在堂上议事,见我回来,他眉间松了松。
  青玄兴冲冲地向他禀报了拿获了匪盗和细作的事。
  除了公子,其余人对这消息皆诧异非常。但不等向众人详细解释,我上前一步,请公子单独说话。公子没有拒绝,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随我去了堂后。
  “何事?”公子问。
  我问:“那些被截去的漕船,可找到了?”
  “仍无消息。”公子道。
  我说:“不必找了。”
  “为何?”
  我将那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布块递给他:“这是从石越身上搜得的。”
  公子看了看,神色亦变得惊讶:“水道图?”
  我颔首:“且并非与大营相关,这图上画的,乃是邺城周遭的水道。”
  公子目光凝起,眉头微锁。
  “只抓住了这一个细作么?”他问。
  “也是,也不是。”我说罢,将卢信的事告诉公子,道,“据那些贼人说,邺城附近的将养盗贼并非独此一家,卢信还给好几个匪帮荐了人。公子但想,圣上如今在巨鹿,黄遨却为何要来打探邺城的水道?”
 
  ☆、第160章 水道(下)
 
  公子皱眉,将那张图细看。
  “邺城乃要冲之地, 易守难攻, 且深入司州。”他将地图在案上摊开, 把一只茶杯放在邺城上,又把一只镇纸横在巨鹿,“黄遨若要过来, 须得绕开巨鹿的大军, 此乃险招。”
  我说:“前朝为保漕运顺畅, 从邺城往四面开辟了许多水道。黄遨曾是水军都督, 熟悉水道用兵之道, 圣上亲征以来, 他带着两万人藏匿转战,与善用水道脱不开干系。如今黄遨的燃眉之急, 并非圣上亲征, 乃是军需消耗。过两个月天气便要变冷, 邺城有大批粮草军需, 皆叛军急需之物, 一旦得手,可缓解存亡之危。公子看那细作的地图, 连沟渠小道也画得清晰,可见黄遨对此计乃是花了心思。”
  公子摇头:“便是如此,要行此计也甚为困难。邺城虽在后方, 亦有万余兵马驻守, 有高城深池, 黄遨便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沿途耳目,率部众全数攻来,也难攻破。遑论邺城乃在司州之内,附近州郡得了信,半日之内即可赶来救援,若不可一击得手,稍微迟滞便会陷入前后夹击之境。且你方才说那细作十日前才潜入,可见此计仍在草创之期,黄遨就算派细作来打探,亦不过是要搜罗消息,以试探可行之处。黄遨虽是个贼寇,但看他过往各场战事,皆以稳妥为上,若时机未至,他不会轻易为之。”
  我说:“故而,我等须得将诱饵做得再香些,让他放弃稳妥,大胆过来。”
  公子露出讶色:“何意?”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却看向那地图。
  “以公子之见,黄遨现在何处?”
  公子道:“圣上围剿黄遨以来,众人皆以为黄遨藏匿在深山野林之中,多方搜索,久而无果。今日你离开之后,我思索良久,黄遨曾为水军都督,熟识水战,那么大陆泽确也是个可藏匿之处。其方圆百余里,横跨二郡,可以舟船行驶其间。但开战以来,此地亦两次三番搜索,皆一无所获。”
  我说:“大陆泽有九水灌入,深处为湖,浅处则苇草如海,亦有山岛屹立其间。冀州宽广,圣上虽亲征,所谓搜索,亦不过是交由各州县出力,若是懈怠些,发觉不得亦在常理。”
  公子看着我,有些兴奋:“霓生,你也觉得黄遨就在大陆泽中?”
  我颔首:“但黄遨既然藏匿其中许久,泽中的各处地势水情,他必是已经了若指掌,若贸然攻打,只怕不能讨好。故而以我之见,最轻省之法,乃是将其引出。”
  公子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盯着地图。
  我知道他已经动了心思,因为越是下决心之时,他的神色往往越是平静。大约只有我这样曾与他日夜相对的人,才能察觉出那清冷的俊美的面容不过是假象。
  恰似当年,他也这般看似冷静,抬起头的时候,却笃定地告诉我,他要去河西从军……
  “然还有一事,我等须得考虑。”少顷,公子道。
  “何事?”我问。
  “圣上亲征,乃是为了亲自将黄遨剿灭。黄遨不可败在我的手上。”公子无奈道。
  我了然。
  此番皇帝亲征,与其说是为了讨伐逆贼,不如说是为了缓和朝中矛盾,树威立信。如今他到冀州月余,一无所获,已经是面上挂不住;若最终拿住或杀死黄遨的人是后方公子,那么皇帝那边就会变得甚是尴尬。当然,公子是皇帝的臣子,公子打的胜仗,自然也是皇帝的。但聪明点的人都会知道,这助长的只是公子或者桓氏的名望。皇帝就算与公子自幼长大,对桓府比对宫里还熟悉,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被臣子衬得像个无能之辈,谁的心里也不会高兴。故而公子须得防备做了好事还被猜忌。
  心中有些欷歔,又有些欣慰。
  若放在从前,公子大约会义无反顾地说,他只做对的事,并且看不上这些世故圆滑的想法。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血冲动,胸怀中不但有了谋,还有了略。
  “我说得不对?”见我看着他,公子问道。
  “对。”我笑了笑,“此事不难,公子只须让圣上及时赶到战场,此事便有了着落。”
  公子看着我:“你有何策?”
  我不答反问:“我记得当年圣上做城阳王时,甚敬鬼神,先帝还曾让他去主持祭祀仪仗。”
  公子一愣:“正是。”
  我笑了笑:“圣上出来亲征,可带上了什么会算命作谶的高人?”
  公子:“……”
  如我所料,主簿崔容和司马杨歆追了一路,并未见到被劫漕船的影子。夜里二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
  公子并无愠色,让二人去用膳,稍加休息,重又聚集幕僚到堂上议事。
  说话的时候,公子神色凝重,告诉众人,那五十船粮草一定要寻到。
  崔容和杨歆面面相觑,杨歆出列,向公子一礼:“禀都督,在下与崔主簿循着匪盗逃走的方向追寻了上百里,未见丝毫踪迹。”
  公子颔首:“今日我接到细作密报,黄遨就在大陆泽。那五十船粮草,比也去了大陆泽。我欲以邺城精锐万人,连夜赶往大陆泽剿灭叛党。”
  此言一出,下首议论纷纷,俞峥、崔容等人皆变色。
  “都督三思!”杨歆首先反对道,“都督职责,乃在于镇守邺城,为圣上亲征后盾。若都督往大陆泽讨伐,邺城何人镇守?”
  公子道:“此事亦我所虑。我思索良久,邺城镇守之事,便交与长史与司马。”
  杨歆:“……”
  “在下亦以为不可!”这时,崔容亦道,“邺城非只有镇守之要,转运、分派军需之事,皆繁复紧张,都督一旦离去,若转运之事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公子不紧不慢道:“我上任邺城都督这些时日,主簿每日跟随我身侧,不知做些何事?”
  崔容一愣,道:“在下跟随都督,每日处置转运之事。”
  公子看着他:“如此说来,你已熟悉良久,如今仍不可独自处置?”
  崔容结舌。还想说什么,公子一摆手,正色道:“此事,我意已决,若再多言,以惑乱军心之罪,交军法处置!”
  听得此言,众人虽仍然神色不解,但确实不再又异议,皆行礼应下。
  此事乃机密。夜里,公子与幕僚在堂上商议细节,而我这样的随侍,都要回避。
  公子虽然有意将我留下,但我知道自己白日里虽主事了一把,但那是撑着青玄的招牌,勉强能唬唬裘保那样的人。这些幕僚则不一样,我要是在他们面前太过惹人注目,对我并无好处。且此计的大致关节,我已经与公子细细商议过,皆心中有数。故而他们议事,我在不在无所谓,就算有什么变故,公子也会告诉我。
  我洗漱过后,在公子的屋子里等着他,无所事事。
  许是因为白日里奔袭一场,将近子夜之时,我已经觉得困倦,只好伏在凭几上闭一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晃醒过来。睁眼,却发现灯光已经没有了,我正被抱到榻上,在靠里的一侧放下。
  不用猜,我也知道抱我的是谁,耳根一下烫了起来。
  “公子……”我唤一声。
  公子却低低“嘘”了声,片刻,挨着我,在我身旁躺下,将薄被拉上。
  他的手臂环过来,搂在我的身上。
  “睡吧。”他在我的耳旁道,声音温和而疲惫。
 
  ☆、第161章 圈套(上)
 
  我应了声, 乖乖地不再动。
  不过, 我一点也不想睡。公子在我身旁躺下的一瞬, 我那瞌睡虫便跑得无影无踪, 变得无比清醒。
  他虽搂着我, 但躺的位置却颇为讲究,手臂以下的身体并未贴过来。身上盖着的被褥也是, 一人一条, 裹在身上,绝无趁机侵犯的可能。
  不过我知道公子累了。这两日,他每日都是忙道深夜, 早晨又早早起来,我看着颇为心疼。今天早晨,青玄还打着哈欠抱怨,说我不当奴婢就变了, 睡得似死猪一般,还得他来服侍公子起居。
  故而我虽然贼心不死蠢蠢欲动, 但我并不想扰公子歇息。
  我一动不动,只将眼睛看着公子。屋子里没有灯光,但他的面容近在眼前,仍能分辨得清那眉眼的线条和轮廓。
  忽然, 公子睁开眼。
  “怎不睡?”他发现我睁着眼睛, 问道。
  我说:“我还不困。”
  公子动了动, 似伸展了一下腰肢, 片刻, 重新搂着我。
  我见他也看着我,问道:“你怎不睡了?”
  “我也不困。”他说。
  我:“……”
  “霓生,”公子道,“我今日一直在想你我将来之事。”
  我愣了愣:“哦?”
  公子道:“我不会让你一直等着我。三年,最多五年,我定然会离开雒阳。”
  “而后呢?”我问。
  “而后,便如我从前说的,你去何处,我便随你去何处。”
  我啼笑皆非。
  “你怎知到时你就能走?”我说,“若那时天下仍有忧患,你可了无牵挂么?”
  公子道:“故而这数年之内,我要将天下忧患了却。”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桓府里那个被宠得任性无边、得了一把新铸宝剑便要去建功立业的意气少年。
  如果是那时,我会忍不住委婉地说些泼冷水的话,让他清醒清醒。但现在,我张了张口,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信?”公子似察觉了我的想法,问道。
  “怎会不信?”我忙道,决定绕开那些有的没的,道,“只是有些事你须得想清楚。”
  “何事?”
  “比如,你那北海郡公和侍中都督之类的食邑俸禄便全无了。”
  公子不以为然:“无便无了,又饿不死。”
  此言极是。就算公子身无分文,我也不会让他在衣食上受半点委屈。
  “还有,到了那时,桓府要将你抓回去怎好?”
  “他们找不到我。”公子笃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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