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怎讲?”我问。
  “到时我便学你,日日贴个假唇须,在脸上画个大痣,保管无人可认出我。”
  我窘然。先不说我愿不愿意将公子打扮得那般丑陋,便是愿意,公子这般好容貌,要想让人认不出来,只怕唇须和大痣不够,还须得再贴些假皮……
  不过他有这般志向,着实令我欣慰。
  “那么海盐便回去不得了。”我说,“那边人人都知晓我嫁了个好看的丈夫。”
  公子笑了笑,似有些得意。
  “那有何妨,我等便再走远些。”
  “哦?”我问,“往何处?”
  “往北太冷,据说过了漠北便是半年冰封,你怕冷,不去也罢;往东是东海,虽有不少岛屿,但我问过朝中使者,多是小荒岛,物产稀少,你未必喜欢。若是往西,西域之地荒漠众多,且诸国攻伐频频,不宜定居。”
  我有些啼笑皆非:“往北往东往西都不好,那要往何处?”
  “往南。”公子道,“往西南,过了益州有宁州,据说四季如春,最宜养人;或往南走到头,跨过南海乃有大岛,古时曾设珠崖郡,四季无寒,蔬果丰盛。”
  我不由地笑起来。不想他竟想得这般详细,连去哪里都想好了,往日必然打听了不少。心里暖洋洋的,忽而觉得他与我说什么三五年之约,或许认真得超乎我所想。
  “你想去么?”公子问。
  “想。”我不假思索。
  “故而现下,我不可懈怠。”公子道摸了摸我的头发,“霓生,我说过,会以完备之礼迎你进门。”
  我愣了愣,回过味来。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让我放宽心,好好睡觉,莫乱想些不正经的……心中一边感到遗憾,一边想,我看上去就那么鬼迷心窍么?
  但公子的轻抚当真舒服,我听着他说话,闭了闭眼睛,困意渐渐上涌。
  “公子,”临睡前,我忽而想起一事,道,“明朝若有人见我与你同卧一铺,可会以为你喜欢丑男子?”
  公子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似在嗤笑。
  “以为便以为好了。”他不置可否,将我搂紧些,淡淡道,“睡吧。”
  我也笑笑,闭起眼睛。
  按照议定之计,公子弄出来的阵仗颇大。
  邺城到大陆泽,行船最快也有须得两日一夜,为了确保黄遨有足够的空闲得到消息并定下对策,公子特地留足了十日。
  他的军令下得鬼鬼祟祟。
  首先,他派了快船数次前往漕船被劫处查看,一路到了大陆泽,又往回走。途中既不下船打探,也不与诸郡守备打招呼,只四处探查水情。
  然后,他以徭役征召邺城及附近的大小船只和船户民夫,短短两三日内,便聚集了上千人。
  为了防止黄遨太笨,看不出公子的动向,公子还煞有介事地操练起了水军。
  邺城虽有一万水军,但主要是用于守城和护送漕船,平日操练不多。操练的军令下来,上上下下皆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我扮作军士到城中闲逛时,听到了不少抱怨的声音。虽然公子不曾告知意图,但许多人都猜测,这是冲黄遨去的。那五十艘漕船被劫的事,经公子有意无意的宣扬,当然,还有我添油加醋地安上了皇帝震怒下诏训斥之类的枝节,已是传得人人皆知。
  五十艘漕船不是小事,公子每日召幕僚进进出出,又亲自督促水军演练,一副年轻气盛誓报大仇之态,众人皆看在眼里。
  “都督乃是皇亲贵胄,何曾受过甚委屈。又是新官上任,丢了这般大的面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听到有人断言道。
  “又是征船又是操练水战,莫非是要去水上找黄遨?”旁人疑惑道,“去何处找?”
  “还能去何处?”另一人道,“冀州可容大军水战的还有何处。我都听别处传开了,都督连日派出的斥候都是往大陆泽而去。”
  “不能吧?圣上大军在冀州耗了一个月也不见黄遨,都督难道就能找出来?”
  “嘿嘿,这你们便不晓了。”一个老军士道,“前任高都督亦曾要与黄遨决战,也是屡屡扑空,但上头朝廷剿匪诏压着,他总不好总一事无成。你们可知,他如何应付?”
  旁边军士大约都是新来的,面面相觑,摇头。
  老军士道:“高都督便让人去抓了几千冀州流民回来,说他们是黄匪,杀了头。”
  众人皆目瞪口呆。
  “如此戕害无辜,岂非伤天害理?”一个军士道。
  老军士摇头,叹道:“当今之世,安分小民尚且命如草芥,何况那些流离之人。”
  一人冷笑:“如此说来,那高都督死在了黄遨手上,也不算冤枉。”
  “桓都督此番若寻黄遨不见,该不会也要效仿……”
  话才出来,老军士对他做个手势,示意噤声。不远处,两个将官走过。
  他们转而聊起了近来的天气,我也不再多逗留,走了开去。
  外面虽然折腾得热闹,都督府中却平静如常。我回到堂上的时候,公子正独自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公子跟前怎一个侍奉的人也无?”我走过去,问道,“青玄呢?”
  “他替我去看水军操练了。”公子在纸上写着字,“这堂上原本也有人要伺候,但她早晨出了门便不见了。”
  我讪了讪,不禁笑起来。
  公子抬头看了看我,目光在我的衣服上停住。
  “怎这副打扮?”他问。
  “自是为了打探消息。”我说,“穿这身衣服才好混进去。”
  公子饶有兴味:“哦?打探何事?”
  我走到他身旁,将自己在城中听到的传言说了一遍。当然,那些关于公子的嘴碎胡扯除外。
  公子听了,似全无意外,却道:“无人骂我?”
  我心底捏把汗,公子倒是想得清楚。
  “我未听到。”我面不改色道。
  公子不多问,看着我:“我听青玄说,你让他派人将那石越看得更紧了。”
  “自是要看紧。”我说,“公子若从他口中问出了黄遨的下落,自然怕他泄露出去坏了大事。牢中守卫越严,那黄遨越会这般生疑。”
  公子颔首。
  “但愿黄遨果真上钩。”少顷,我叹口气,“莫白费我等一番心血。”
  “他会的。”公子忽而道。
  我诧异问道:“怎讲?”
  “我查过刘阖时的史官所载。”公子道,“黄遨当年在南楚时,无论水陆用兵,都擅长避实就虚,绕道偷袭,常出奇兵制胜。当年高祖进攻南楚,黄遨亦曾率兵偷袭后军,几乎将高祖断送在长沙。”
  我了然。怪不得公子这三年来连连得胜,知己知彼的道理,他已经是纯熟于心。
  不过这般想着,我又有些欷歔,不是为公子,而是为了我自己。
  从前在雒阳,我打着算命的幌子,从众人口中打探到不少消息,故而能助自己事事料得先机。而如今,我在海盐虽不算十分闭塞,但终究比不得雒阳,这黄遨何许人也,反倒要公子来告诉我。
  “在想何事?”许是发现了我沉默不语,公子问道。
  “无事。”我回神,目光落在他方才书写的纸上。
  “公子要向圣上那边禀报?”我问。
  “正是。”公子说着,看向我,“霓生,此事不须你出手。”
  我问:“为何?”
  “你欲如何将圣上请来?”公子道,“又去装神弄鬼么?”
  我知道他的看法,撇了撇嘴角:“装神弄鬼也无甚不好,从前我做过许多,皆是有效。”
  “便是从前你做过了许多,才须格外谨慎。”公子神色有些严肃:“你从前在河西和雒阳做的那些事,皆引人瞩目,连先帝也曾打探,你当年离开雒阳,便是不想再为人利用。如今你若再故技重施,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窥出端倪。那日你抓细作之事,乃幸得有青玄替你遮掩,否则宣扬开去,亦不知后果。你已在外隐匿三年,切不可因此功亏一篑,知晓么?”
  他一番话,让我觉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若那般全无分寸,早不知倒霉几回了……心中不忿道,但触到公子认真的目光,这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那……公子欲如何告知圣上?”我决定移开话题,道,“圣上身边人多嘴杂,若直言相告,就算圣上信了,也难保那边动静过大,打草惊蛇。”
  “故而我不欲直谏。”公子道,“这信,我是写给逸之的。”
  我愣了愣:“表公子?”
  公子颔首:“他如今就在圣上身旁,也是圣上最信赖的人,处置此事最是可靠。”
 
  ☆、第162章 圈套(下)
 
  我想了想, 这话也有理。皇帝在当皇子的时候, 平日里最相善的人就是沈冲。他继位之后,对沈冲的看重也是显而易见之事,就算出了沈延酒后冲撞的事,沈冲也仍安然留在了皇帝身边。不过在此事上,亦可看出皇帝亲疏之别。公子虽与皇帝自幼作伴,但在他面前,说话大不如沈冲管用。
  “圣上如今对桓府如何?”我问道。
  公子有些讶色:“怎突然问起此事?”
  我说:“不过想知晓。”
  公子道:“圣上对父亲和母亲皆是敬重, 尊母亲为大长公主, 待桓府亦如从前般亲善。”
  我不置可否,说:“对周氏呢?”
  “周氏亦然。”公子似乎知道我的意思,道,“圣上如今为人君,自有人君的考虑。继位以来,以前事为鉴, 对各方皆同重并举。若说对何人偏爱,亦唯有逸之。然逸之忠厚贤德乃世人公认,得圣上倚重, 亦在常理。”
  我说:“大长公主亦是此想?”
  公子的目光定了定, 有些意味深长。
  “母亲如何想, 与我无干。”他说。
  我讪讪一笑。
  “霓生, ”公子看着我, “你恨我母亲么?”
  我一愣, 不假思索道:“那要看何事。”
  “哦?”公子道, “怎讲?”
  我说:“若是说她不讲信义,事后灭口,我自然恨。若将来有时机,我也会教她尝尝脑后被敲一记闷棍的滋味。”
  公子眉梢扬起。
  我接着道:“不过我也跟她拿了许多金子,这事便扯平了。”
  公子:“……”
  “你便这般贪财?”公子好气又好笑。
  我看着他,心想,不止,我还贪色……
  “贪财有甚不好,”我理直气壮,“莫非公子想让我对大长公主动手?”
  公子笑了笑,将我的手拉过来。
  “自是不想,”他神色认真,“但我也不会再让她或者任何人伤你。”
  这话从他口中出来,我心头一动。
  我想说谁也伤不了我,但他那手似乎把我的心也捂着,暖融融的,让人不由傻笑。话到嘴边,也成了一声“嗯”。
  公子亦莞尔。
  “霓生,”他说,“我今日便派人送你回去。”
  我:“……”
  我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但公子的面上并无玩笑之色。
  “为何?”我瞪起眼。
  “此处将有大战,你不可留下。”公子道,。
  我不以为然:“大战便大战,我为何不可留下。”
  “这是你我先前说好的,时局有变,你就要回去。”公子的目光不容抗拒,“霓生,你须说到做到。”
  我:“……”
  这话我的确说过,是数日前我刚来到邺城的时候,公子逼着我答应。
  “我等既要引黄遨来此,你便不可留在邺城。”公子语气稍缓,耐心道,“我要领兵,战场之上也无暇顾你。我前两日已经给柏隆传信,让他去派人到汝阴接应。你安稳了,我才可放心做事。”
  我知道公子的用心,看着他,深吸口气,只好答应。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公子开拔的前两日。
  我的随身之物不多,回海盐的行囊很快便整理好。
  早晨,公子来到我房里,到处看了看,不久,瞥见我放在行囊旁边的尺素。
  “你一直带着它?”公子拿起来端详,目光温和。
  “那当然。”我说,“公子那时不是教我带着?”
  公子微笑。
  他将尺素拔刀出鞘,手指刮了刮刀刃,似觉得无碍了,少顷,放了回去。
  “霓生,”他将尺素放到我手里,轻声道,“你会想我么?”
  我心底被撩起一阵甜,却故意扭开头:“不想。”
  “你敢。”公子立刻扳着我的脸,转回来。
  我不禁笑起来,把他的手拉下,却被他攥着不放开。
  “你总让我想你等你,我来了你又让我走。”我继续不满道,“既然如此,我还想你做甚。”
  公子叹口气:“你想着我,才不至于人财两空。”
  我一愣:“何意?”
  却见公子一本正经:“你可知我这两三年,攒了多少?”
  我摇头。
  “千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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